傅達(dá)仁最后的生命選擇

羅芊

2月24日，臺灣前知名體育主播傅達(dá)仁離開這個世界近9個月后，家人公布了他進(jìn)行“安樂死”的畫面。

在瑞士一間白色平房里，他喝下一小杯藥，含了一塊糖，和大家說了再見，接著靠在兒子肩頭，慢慢停止了呼吸，就像睡著了一樣。

傅達(dá)仁年輕時是有名的體育主播，身高180公分，體重80公斤。日漸衰老后，他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多處“戰(zhàn)場”，胃被切了一半，左眼幾乎看不見，還患有膽管阻塞、胰臟癌，瘦到只有49公斤。醫(yī)生說，就算是化療，存活兩年的幾率也不超過50%。

傅達(dá)仁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年輕時奮斗向前，年老時喜樂再見”。在這位85歲老人生命的最后時光里，他不想被插管、被搶救，而且他更害怕失智——失去對生命的掌控權(quán)。他專程從臺灣飛到瑞士，在這個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主動迎接死亡。

他成為第一位去瑞士實(shí)施安樂死的中國臺灣人，也是第一位做出這種選擇的亞洲人。

01

死亡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它不只關(guān)乎生命個體，還關(guān)系到一個人在塵世的牽連。

第一次提出安樂死時，傅達(dá)仁的妻子鄭貽根本不想理他，只回斥了一句，“你這什么餿主意”。

彼時，傅達(dá)仁已八十出頭，每多活一年，他身體里就少一些東西。他做過胃部切除手術(shù)，失去了一半的胃，左眼有黃斑病變，視力降到0.1，肌肉也萎縮了，像一個被掏空了的麻袋。

2016年6月，他下腹劇痛，突發(fā)高燒，去醫(yī)院照X光，診斷是膽管堵塞。醫(yī)生說，膽汁把膽管塞住了，要在膽管里放支架，支架每次只能撐半年，每隔半年，都要再次開刀換支架，如此循環(huán)。

那個時候，他常常受腸絞痛困擾，每天睜開眼來，只能躺著，沒辦法做事，也沒有辦法好好吃東西。他是一個很愛吃的人，做體育主播時，自創(chuàng)了許多解說術(shù)語，都與食物有關(guān)：因?yàn)閻鄢曰疱?，他把籃球蓋帽稱為“蓋火鍋”;他還將一種棒球全壘打命名為“陽春全壘打”，這是他吃陽春面時想到的。

“吃”是人最基本的一個功能，如果連這個東西都被剝奪走了，他不愿意面對這樣的人生。他想到了去瑞士安樂死。

家屬當(dāng)然舍不得。妻子勸，兒子也勸，“我們就跟他說，你這個只是膽管而已，膽嘛，很多人拿掉膽也可以活很久啊，你再多陪我們一下嘛?！彼膬鹤痈悼『勒f。

家人想盡辦法拖延，整天問他“你不是要寫自傳嗎”，用這個辦法拖了他半年時間。自傳一寫完，他又很堅(jiān)決地要去瑞士，家人又說，“你再學(xué)油畫，要多畫一些，才可以開畫展”，又拖了半年。

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第二次換膽管支架時，傅達(dá)仁被查出患有胰臟癌，胰臟里有一個超過3公分的腫瘤，每公分有超過10萬個癌細(xì)胞。醫(yī)生解釋，胰臟是一個很脆弱的器官，像一塊豆腐，藏在胃、腸子的后面，胰臟癌很難治愈，如果開刀加化療，他存活兩年的幾率是50%。

家人也慌了，不停鼓勵他，“得了癌癥，你要抗?fàn)?，要化療啊。你如果走不動，我們可以推你。?/p>

這位曾經(jīng)的籃球運(yùn)動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從原本的160斤，一路瘦下去，到最后只剩下98斤。他愛體面，總是穿著西裝出門，西裝撐不起來了，他用圍巾遮住自己嶙峋的脖頸，在外面他總是中氣十足地說話，人家說他，“很有氣力，不像要死的人?！?/p>

只有家人能看到他脆弱的樣子。他回到家，把衣服脫下來，把假發(fā)拿掉，把假牙拿掉，躺在床上，變回一個病人。止痛藥一顆兩顆三顆四顆變成嗎啡，嗎啡一顆兩顆三顆最后變成喝——兩天喝一瓶，一瓶375毫升。家人不忍心，聽他說自己每天痛，一覺睡起來就痛，“像是有人在一直捶我的肚子?！?/p>

他實(shí)在是太不快樂了，偷偷向兒子訴苦，“每次進(jìn)手術(shù)房，冰冷的床，一堆人排隊(duì)等著進(jìn)去，每個人都這樣子?！焙脦状?，傅俊豪半夜突然聽到“kong”的一聲，沖到父親房間，有的時候是遙控器掉了，有的時候是杯子掉了，爸爸倒在地上起不來。

最嚴(yán)重的一次，傅達(dá)仁高燒入院，點(diǎn)滴一插上去，整個人開始抽搐，從下午3點(diǎn)開始，躺下，坐起來，躺下，坐起來，三秒鐘一次，整個人一直抖，翻白眼，沒有意識?！跋胨浪啦坏?，想活又活不了”，醫(yī)生說，那是瀕死期。

這一次，家人終于決定，支持他去瑞士安樂死。臨出發(fā)前一個禮拜，他的左手不小心碰到床頭柜，因?yàn)槠つw老化，“脆了，整個裂開，一整道全是血”，傷口要縫12針。他終于可以任性起來，“反正要去瑞士了”，就用人工皮貼著，再不愿挨針。

02

這一天終于來了。

2018年6月7日，一切都按傅達(dá)仁的安排進(jìn)行著。他早早醒來，和家人吃了面包、一點(diǎn)點(diǎn)火腿，還有雞蛋。11點(diǎn)左右，他到達(dá)“尊嚴(yán)屋”，他將在這里喝下結(jié)束生命的藥水，“三分鐘睡著，很平靜很平靜地走。”

半年前，他來過一次瑞士，搭乘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jī)，經(jīng)過兩次醫(yī)療和心理評估，拿到了瑞士安樂死機(jī)構(gòu)的“綠燈通行證”。在這個全世界唯一一個可以為外籍人士執(zhí)行安樂死的國家，年滿18歲、被診斷出罹患絕癥、只剩下3到6個月生命的人，都可以申請安樂善終。

在離開世界前的最后兩小時，傅達(dá)仁簽署了一些文件，證明自己意識清醒、自愿前來，簽完字后，他沒忘記交代兒子傅俊豪自己的骨灰去處，“要把我?guī)Щ厝?，一起回臺灣去?！?/p>

他們還開了一個小小的派對。他吃了家人為他準(zhǔn)備的巧克力蛋糕，還吃了一個水煮蛋，在房間的一角，蠟燭被擺成了一個大大的愛心形狀，美麗又溫馨，他很滿意，“巧克力蛋糕真好吃?！?/p>

正式開始了，傅達(dá)仁喝下了一小杯止吐劑。按計劃，休息25分鐘后，他將喝下一杯藥，含有劇毒，能讓人在3分鐘內(nèi)死亡。

回憶起等待間隙的那25分鐘，兒子傅俊豪形容，就像每一個吃完晚餐后的25分鐘那樣，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他在這個時候還沒忘記回人家的line（一個類似微信的聊天軟件）?！奔胰撕逯?，要不要表演幾段體育播報，他提氣，張口就來，語調(diào)鏗鏘幽默，還配上肢體動作——

“壞壞壞，連三壞，空中抓飛鳥，右邊45度角，上籃，擦板，得分”;“姚明在三樓投籃，小個子夠不到望球興嘆啊”;“xx隊(duì)領(lǐng)先一分，九局下半，最后一球，投出去了，哎喲我的媽，再進(jìn)三分xx隊(duì)贏啦，耶！”

播報了幾段，他有些累了，腰桿不再筆直，斜靠在兒子的懷里，像一株倒伏的麥穗。他揮揮手，那是再見的手勢，“親愛的朋友，我沒勁兒啦?！?/p>

在人生最后幾分鐘里，家人按照他的意思，陪他一起唱了他最愛的歌曲《Amazing Grace》，用的是他改編的詞，“家人相聚，如此遙遠(yuǎn)，都是上帝恩典”。在頭一天晚上，這個85歲的老頭兒還爬起來改寫歌詞，被家人發(fā)現(xiàn)，“明天要走了，這么晚還在滑手機(jī)?！?/p>

一口，兩口，三口，他喝完了藥，含了一塊巧克力糖果，送了一口水，躺在兒子的身上，“先是睡著，那個時候還有他的呼吸，慢慢慢慢地離開，慢慢慢慢呼吸就停止了?！?/p>

三分鐘，無痛，傅達(dá)仁在歌聲之中含著一塊糖，睡去了。

他在家人的歌聲和懷抱中離去，離去時沒有哭天搶地，人們在他陷入沉睡后，小聲地啜泣。妻子鄭貽還在忍著，她告訴自己，“現(xiàn)在還不要哭，他還可以聽得到?！?h3>03

傅達(dá)仁的骨灰被安葬在臺灣新北市金山基督教平安園。遵照他的遺志，墓碑上的照片選了他年輕時穿著西裝的照片。那時他還是一個氣象主播，“愛搞怪，如果明天是晴天，就穿紅色西裝，如果明天下雨，他會在攝影棚里打傘。”

他臺灣的家里沒什么變化，他的房間門總是開著，桌上的藥還在，假發(fā)還在，墻上的畫還在。要說少了點(diǎn)什么，家里好像少了一個聲音，有時候是罵人的聲音，有時候是喊“吃飯了”的聲音。

每天回到家，傅俊豪還是習(xí)慣性地往父親房間走，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回家了都要跟他打招呼，他總躺在那邊休息。特別想念父親時，傅俊豪會去墓地看他，和他說話。

傅達(dá)仁在60歲時才有了這個兒子，從小他就教育兒子，“我可能明天就死了?！睆膬鹤尤昙夐_始，他早上6點(diǎn)鐘就把兒子叫起來，逼著兒子到對面體育場鍛煉，他拿一個很大的掃把，兒子做得不對就打。他祖籍山東，嗓門很大，“又壯，像山一樣”，對于小時候的傅俊豪而言，“很可怕”。

傅俊豪還記得自己小時候腳有點(diǎn)內(nèi)八，父親會在晚上睡覺時把他的腿綁起來，“他要我直”。傅達(dá)仁最喜歡和孩子說的話是“年輕時奮勇向前”，人生要奮斗，有一次傅俊豪打籃球扭到手，回家告訴父親，傅達(dá)仁說，“這沒什么，我們以前打籃球大拇指都扳到手腕了，還不是扳回來繼續(xù)打”，最后才會補(bǔ)一句，“你還是要去看醫(yī)生?！?/p>

如今談到父親時，傅俊豪聲音總是啞啞的，他沒有慟哭，說到父親生前趣事甚至?xí)Τ鰜?。他常常夢到父親，都是光鮮亮麗的形象，“好像是他在讓我們知道他過得很好?！弊罱淮?，他夢到和父親在游泳池邊玩水，先是一個很瘦弱很瘦弱的老人，是病的形象，慢慢走下水，當(dāng)他出水那一剎那，整個身體又慢慢地回到以前充滿肌肉風(fēng)采的樣子。

過去9個月來，許多人通過各種途徑前來詢問傅達(dá)仁前往瑞士安樂善終的過程，傅俊豪說了很多遍，“發(fā)現(xiàn)講完之后，大家還是不太了解，”他心理建設(shè)許久，決定公布那段用來留念的視頻。

他想用這種方式感謝父親，感謝他用這么勇敢的方式，教會自己面對死亡。在亞洲社會，其實(shí)是避談死亡的，只要一講死，“我們都說呸、呸、呸，你不要咒我”。但父親的想法不一樣，在生命已經(jīng)留不住時，傅達(dá)仁說，“安樂死是快車，可以坐快車我為什么要坐慢車，反正都是要到那個終點(diǎn)啊。”

電話的最后，傅俊豪給記者講述了一個故事。在傅達(dá)仁安樂善終前一天，他接到了好友莫索爾的電話，那是他兒時的同學(xué)，一位摩梭人，因患有肺結(jié)核受到孤立，只有傅達(dá)仁拿東西給他吃，他們成了至交。

莫索爾在西班牙做記者，他們在那通最后的電話里聊到死亡，就像聊春游和天氣一樣稀松平常：

“你要去安樂死??？”

“我本來訂到明天，但他們明天排滿了，就安排在后天了?！?/p>

“那你走得很坦然?！?/p>

“是啊，無憾，I love you.我的家人都在我四周，我們在好漂亮的公園?！?/p>

“你平安好走?！?/p>

“好?！?/p>

（蔣怡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