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偏臉子人把偏臉子頭道街(今安心街)以東土崗與哈爾濱機務段之間所夾的狹長區(qū)域叫上坎兒。
哈爾濱火車站建在秦家崗的偏北部。秦家崗是松花江南岸的臺地,查閱數(shù)據(jù),秦家崗海拔在123.2米—181.2米之間,為哈爾濱市城區(qū)的最高點,人們俗稱南崗,南崗區(qū)因此得名。
1814年,清政府對東北的封禁政策解除,闖關東的老百姓涌入哈爾濱周邊墾荒,在今天的秦家崗、尤家窩棚(今躍進鄉(xiāng)紅旗村)、白家窩棚(今躍進鄉(xiāng)延興村)、張老道屯(今躍進鄉(xiāng)永久村)、永發(fā)屯(今王崗鎮(zhèn)紅星村)、楊馬架子(今王崗鎮(zhèn)永豐村)、哈達屯(今王崗鎮(zhèn)哈達村)、王家店(今新春鄉(xiāng)王家店村)、新發(fā)屯(今花園街新發(fā)小區(qū))等地,形成村落。
秦家崗,典型的咱們人的命名方式,最早在此落戶的是秦姓家族。
1899年10月,中東鐵路的中心樞紐站——哈爾濱站(最初叫松花江站),在秦家崗的今址落成,并在西北側成立中東鐵路哈爾濱機務段,修建地包(俄語Депо火車庫的譯音),共22個庫眼。
站前南北向延伸的街道叫鐵路街,哈爾濱站藍色的門牌,鑲在正門的門楣上,鐵路街1號。
1959年,拆毀了由俄國建筑工程師基特維奇設計的“新藝術”風格的站房。
新建的哈爾濱站,中間一直沒有合攏,據(jù)說,建設到當時的狀況,發(fā)覺正反面顛倒了,就擱置了,被老百姓戲稱為哈爾濱的“四大怪”之首,“哈爾濱火車站,票房兩頭兒蓋?!?/p>
上坎兒最主要的道路是地包頭道街(今撫順街)。地包頭道街建在秦家崗的最西面的邊緣,大陡坡兒以下就屬于偏臉子了。
地包頭道街東起軍官街(今霽虹街),西止地道街(今安紅街)。
1925年3月,東省特別區(qū)警察總管理處將俄文街名的地包頭道街更改為中文街名的地錦街。1928年,東省特別區(qū)官長張煥相祖籍奉天(今遼寧)撫順,再次易名撫順街,并沿用至今。
地包頭道街和莫斯科兵營頭道街(今民安街)筆直連在一起,本是一條街,連通大半個道里區(qū),卻以地道街鐵道——至三十六棚鐵路大廠的專用線——為界,有兩個名字,以北叫地包頭道街,以南叫莫斯科兵營頭道街。
哈爾濱這座城市,誕生于中東鐵路,從此,跟中東鐵路相生相伴。
偏臉子人管地包頭道街和莫斯科兵營頭道街叫坦克道。
地包頭道街和莫斯科兵營頭道街街面上,中間鋪著4條石板,每塊石板長約一米半,寬約半米,石板之間的間距約一米。兩塊石板中心的距離,精確的數(shù)字是14厘米35毫米。這寬度是俄國馬拉炮車的標準輪距。
我小的候,坦克道是我們推轱轆圈兒比賽的跑道。我們選兩塊石板之間的縫隙為起點,四個人各占據(jù)一條石板作跑道,一個人像運動會賽跑發(fā)令一般拖著長腔高喊:預——備——跑!
沒人是永久的贏家。
偏臉子人也不把地包頭道街和莫斯科兵營頭道街看成一條街道,安紅街以西的莫斯科兵營,習慣和風俗跟偏臉子完全不同。
那里的居民多是從關里逃荒來的難民,跟來哈爾濱“學手藝”的山東人不是一回事兒。
偏臉子人多數(shù)時候說的上坎兒,專指地包頭道街。
跟偏臉子人密切相關的頂重要的公家單位,全在地包頭道街上。北頭兒的二十九中學,南頭兒的撫順小學,居中是公社革委會、派出所、合作社、衛(wèi)生院、郵局等錯落其間。
所以,上,不僅僅是方位詞,高處,更是指高貴的,級別高的,比如皇上。
上坎兒的衛(wèi)生院是個小醫(yī)院,規(guī)模都抵不上公家單位的衛(wèi)生所,偏臉子人只有頭疼腦熱的小病,才找上門來,開幾片藥,嚴重的,打上一針。
衛(wèi)生院有一男一女兩個醫(yī)生,男的姓謝,返城知青,在鄉(xiāng)下當過幾天赤腳醫(yī)生。
有人來看病,謝大夫熱情地問患者,你想吃點什么藥。
聽診器在他這里就是一個擺設。
偏臉子人叫他嘎古大夫,貶低他是個庸醫(yī),不會治病。
開始,只是私下里的稱呼,不知不覺,有人當面叫。
嘎古大夫竟然接受。
在偏臉子,嘎古大夫的人緣出奇地好,衛(wèi)生院沒什么病人,其他房間,靜寂得掉根兒針都能聽見,只有他的診室里,從早到晚,集聚著一大幫找他來聊天的閑人。
嘎古大夫倒是天南海北的事兒,有的,沒有的,知道的不少。
有人看見嘎古大夫讀外國字的書。
偏臉子的街面上,經(jīng)常有小流氓打群架,受傷的,去衛(wèi)生院,找嘎古大夫給包扎。
這活兒本是護士的職責。
無論傷到什么程度,嘎古大夫不著急清洗傷口,不上止血藥,而是慢吞吞地問,你們的事兒,了了嗎?
陪護的人說,還沒完。
嘎古大夫哄走他們,那就接著干,分出勝負,再回來。
有時,兩伙兒都有人受傷,碰巧前后腳在衛(wèi)生院撞見,在走廊里拉開架勢。
嘎古大夫呵斥,去大街上,我瞅著你們挑。
嘎古大夫說流氓的黑話,挑,動刀動槍打仗的意思。
雙方軟了,嘎古大夫將他們趕進他的屋子,你們商量著,有結果了,再喊我。
嘎古大夫出到門口,抱著膀抽煙。
半支煙的工夫兒,有人從窗戶探出頭來,好了。
嘎古大夫回去,叉著雙腿,半躺在人造革的椅子里,說說吧。
兩方一起回答,以后,是弟兄了。
嘎古大夫這才起身,領受傷的家伙去處置室。
護士給纏好繃帶,他們離開前,謝嘎古大夫。
嘎古大夫用大前門香煙盒的底部,敲擊桌面,照這個標準。
小流氓們身子出去了,話扔在屋里,明白。
不一會兒,最少兩盒大前門,擺到他的桌子上。
偏臉子的流氓,沒少惹事,除了一個因為是黑社會老大,像如今的掃黑除惡,被判死刑了,這地界基本還算平靜。 有人說,這里面有嘎古大夫的功勞,他不會看病,但會攪和泥巴用現(xiàn)在的話說能平“事”,把惡性案件的苗頭給壓下去了……
新時期,醫(yī)療改革,上坎兒的衛(wèi)生院變?yōu)樯鐓^(qū)衛(wèi)生服務站,嘎古大夫升遷主任。
嘎古大夫退休后,自己開辦了一個小診所,雇了幾個閑人,滿哈爾濱的電線桿子上貼小廣告,唯獨偏臉子未見。
嘎古大夫說,兔子不吃窩邊草。
嘎古大夫的小診所,專治男人性功能方面的障礙。最后的無效退款幾個字,比前面的字號大不少,還加粗。
嘎古大夫在男人下面的那部位,注射上麻藥,拉上一刀,個把月后,患者就像正常人一樣,恢復該有的,有的患者效果好,還有了孩子。
患者里有位某報社的主編,他說,報紙這行業(yè)不是什么好差事,日子跟正常人的起始不一樣,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他前半夜要守著,凌晨簽字進印刷廠,早上四五點鐘出報,看報樣,沒有大問題,心驚膽戰(zhàn)的一天才算過去,接著迎來新的輪回。
痊愈的主編感謝嘎古大夫,要在報紙上免費宣傳他。
嘎古大夫的診所來了個年輕的女記者,還沒搞對象,詳細詢問后,寫了一大篇報道,登載在顯著的位置,還附上他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診療桌后面的照片。
那女記者如此寫道:一個小小的門診手術,比拔牙還簡單,讓男人重振雄風。
嘎古大夫名聲大噪,之前,上門問醫(yī)的,一天有,兩天無,自從上了報紙后,他的診所推不開門,每天要做幾十例手術。
看來,男人雄姿勃發(fā)的地方,也是容易頹喪、出問題的地方。
好些年前,嘎古大夫被一個有勢力的患者告發(fā)了,這人是個官員,級別不高,職務重要。
他說嘎古大夫是江湖騙子。
有關部門調查后,關閉了嘎古大夫的診所,吊銷了他的醫(yī)生執(zhí)業(yè)資格。
嘎古大夫后悔,他不該接這個活兒,當時,沒有意識到,這位患者與以往多數(shù)患者情況完全不一樣,不是病所致,而是屬于過勞使用,醫(yī)學上叫不可逆。
有內部傳出來的消息說,美國曾有個叫約翰·羅米拉斯·布林克利的醫(yī)生,給陽痿患者移植山羊的睪丸,其實,他在虛張聲勢,只是在陰莖的根兒割上一刀。嘎古大夫是仿效了這個美國庸醫(yī)。勃起功能障礙者,多數(shù)不是非器質性改變,而是精神性因素引起心因性陽痿。那些被拉了一刀的人,心理上暗示自己,我痊愈了。
嘎古大夫如今移民澳洲,我在微信的朋友圈上看見他發(fā)的照片:在房車里喝紅酒,窗外綠毯般的草地上,火烈鳥悠閑地散步。還有他戴著墨鏡,仰躺在白色的游艇上,藍天有如綢緞的質感。
我大罵嘎古大夫的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也大罵哈爾濱的霧霾(現(xiàn)在想起來,嘎古大夫那時就讀外國字的書,也不白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