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留痕草木清—品讀茅斌輝和他的水墨花鳥作品

文/禾乃登

一

過雨荷花滿院香 50cm×50cm 2012年 茅斌輝

漫行者 128cm×32cm 2013年 茅斌輝

雨后東浦，尋常巷陌，路人稀疏，幾陣柳絮輕忽飄下，鄰翁佝僂著身子慢慢清掃門前的雜物。趁著輕霧，茅斌輝穿過老街、陸家溇、酒木橋，信步到了磨坊溇底的外婆家。緊致的兩層小樓，天井一整墻他手繪的墨竹，屋后一株經(jīng)年的老辣石榴，檐前雨滴，烏瓦老墻，地道江南人家。外婆年高吉祥，在屋里點香祭祖，燭火明滅處映照著梁角那一窩不曾歸來的春燕空巢。每到此處此刻，茅斌輝瞬間安寧，拋卻俗事煩忙，也跳脫了創(chuàng)作煎熬的羈纏。老屋里有外婆喃喃的鄉(xiāng)音細語，空氣中有淡淡飄來的酒香，石榴居門前一彎河水，流過市鎮(zhèn)，流通鑒湖，這水經(jīng)火、經(jīng)稻米、經(jīng)歲月的酵藏，釀得回甘濃郁的狀元紅、女兒紅；這水也穿越汪汪記憶，仿佛映現(xiàn)祖父飛身叉魚的矯健身姿和父親踏船而歌的自在神情。

離磨坊溇不遠的上大橋，是少年茅斌輝經(jīng)常玩耍的地方，菜花、涼亭、闊石板路，岸邊蘆草飄曳，春來吹皺一河漣漪。那時風(fēng)輕水洌，江面不時一隊隊的鳑鲏魚、小白條自在勾連。卷起褲腿，順河沿貓腰摸蝦，總能滿載而歸。這片縱橫開闔的水域，千年陳酒的福祉，曾經(jīng)滋養(yǎng)過一代詩驕陸放翁的劍氣才情、南宋全皇后的溫婉母儀以及辛亥義士徐錫麟的斷腕豪氣，其澤被鄉(xiāng)野田間的淋漓水氣，渦藏了茅斌輝日后與水墨結(jié)緣，與以另一種方式生長呼吸的那些草木禽魚神會的一個基因。也或許前世，他就是故鄉(xiāng)鵝池江心的一尾游魚。

二

下大路的夜，彌漫著上世紀九零年代的城廓氣息，茅斌輝在水門民居掩映的母校系統(tǒng)領(lǐng)悟中國與西方美術(shù)的文脈，在經(jīng)過扎實的造型、色彩訓(xùn)練后，他初入水彩，描畫故鄉(xiāng)的山川風(fēng)物，夜泊楓橋、獨釣寒江的古詩意境在層層渲染的水色中輝散，空濛、清新、凄美，青春憂傷氤氳滿紙，那是一種才情的美好雛形。四年后，他開始閱歷社會，漸漸的，明麗、唯美的審美取向開始轉(zhuǎn)變。心中的山水虛空，如蟻奔勞的人群若即若離，而那些幼時起就植入慧根的草、木、蟲、魚卻奔突而來，搖曳著蓬勃的身姿，似一股強大的精神氣流，將他裹挾。從此，茅斌輝選擇了水墨，選擇了花鳥，“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他相信自己有這個敏感，和這些卑微、野逸的生靈神會傳意。這一執(zhí)迷，就是將將二十年。

茅斌輝崇尚宋人花鳥畫，認為那是高山仰止的巔峰。黃筌“鉤勒填彩、旨趣濃艷”的富貴，徐熙落墨為格的野逸精絕，崔白體制清澹的淡雅變通，無不貫通神形。而開創(chuàng)意筆花鳥新境界的牧溪，更成為他隔空追隨的精神導(dǎo)師，其“皆隨筆點墨而成，意思簡當，不費裝綴”的筆墨淋漓，從淡彩到淡墨到一片空白，空靈淡泊，不論造型、用色、用筆、運墨，都能擺脫形似的束縛，著落意境，直通禪理。

古越風(fēng)華三千年，孕育了眾多笑傲中華文化史的一等巨星，僅就書畫史而言，王羲之、徐渭、陳洪綬、趙之謙，個個曠世深遠。這片土地的風(fēng)骨，和書畫的文脈淵源究竟有著怎樣的神秘傳承？自三十五歲之后，自探究了多年的水墨肌理、花鳥神韻之后，茅斌輝似乎找到了一道遙指古今的暗門：所謂見器形，聞器聲，同樣的物，不同的血脈，鑒湖的游魚如東晉名士，沉浮有致，氣度不凡；蘭亭的修竹如文人墨客，吞墨吹浪，逍遙自在……找到了物象的風(fēng)骨出典，雖禽還是禽，魚還是魚，草木依舊草木，但筆墨的潑灑勾勒之間，已經(jīng)具備了使它們在特殊的精神狀態(tài)中發(fā)酵、跳躍或顛倒錯綜，生命的新鮮活躍或騷動不安畢現(xiàn)。為此，茅斌輝虔誠守候那條金線。

三

品讀茅斌輝的水墨花鳥作品，就如閱讀明清的閑雅小品。

張岱《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沈復(fù)《浮生六記》：余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蕓曰：“子之插花，能備風(fēng)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

砂中爍金，片羽吉光，一顰一笑往往更能折射心靈的真切。庖之刀、僚之丸、聶隱娘之匕首、張僧繇之點龍以睛、顧愷之增頰以毛等，都是在細微豪芒之處見功夫。所以茅斌輝落筆，不寫黃鐘大呂，只寫玉笛清音。

落花無言蓮自落 118cm×31cm 2014年 茅斌輝

在《花竹禽魚》篇幅里，他畫拂衣香的芙蓉蜻蜓、上高枝的石榴錦鼠、大自在的蘆草烏龜、秋風(fēng)起的芭蕉鳴蟬、吹細浪的月季游魚、結(jié)韻友的茂竹灰雀……古人說凡慧者流，流極而生趣，天下之趣，無有不自慧生。山之玲瓏而多態(tài)、水之漣漪而多姿、花之生動而多致，皆天地間一種慧氣而成，故倍為人所珍玩。古人還說：文到高處是樸淡意多，盡管大事紛繁，仍能悠然于世味之處，高人當于極樸、極真、極淡處求之。茅斌輝也正是將可以意會難以言傳的心底的趣與境，交付風(fēng)裁雨濡云化：空靈、簡淡、流動、灑脫。

在《蓮心禪韻》篇幅里，他畫一池明月下的蓮花清影，畫雨過荷花滿院香的清寂，畫落花無言蓮自落的枯蓬……佛祖身披袈裟，手結(jié)法印，跏趺于蓮花臺上，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今人畫蓮，是希望在蓮的至性雋永中牧放靈性，隨它襟帶當風(fēng)，我自飛花摘葉。今人讀蓮，是寄旨在塵世的羈絆殼裹里擺脫出來，皈依精神家園的一片安寧，所以當“凈”與“慧”和為一統(tǒng)的時候，畫面所流溢出的清光，那就是意味與禪味上的雋永了。

他的繪畫語言，在總體風(fēng)貌上多取清、寂、淡、遠、簡。其清，如風(fēng)裁云化；寂則靜思；淡似輕煙裊繞；遠比亙古。而簡約最見功力最見品格，也最見茅斌輝作品的高妙。簡約是鉛華褪盡，越是簡約越抵近本真。簡約使得他的風(fēng)格淡蕩清婉。簡約使得他的作品散淡、沖和、空明。簡約是功力，是自信，是心境。

他的筆墨，得益于故鄉(xiāng)的云、雨、水、霧、酒。以水破墨，清水載著宿墨蜿蜒后的深入與旁漫所留下的痕跡，是歲月留痕，是記憶的心跡；以寫兼工，畫面格局氣象“境與性會”，大處潑墨，小處雕琢。他畫魚，冬天用溫水，夏天用涼水，不著一色，卻色彩層次斑駁；他畫草，草的參差、節(jié)律、呼吸意到筆到，一組組線條如魅隨形；他畫鳥，“灰雀從樹枝上起飛的時候，往往先向下墜落半尺，墜落過程中翻向天空一白眼……”一雙什么樣的眼睛才能發(fā)現(xiàn)麻雀是這么地飛，如此真實，又如此傳神。

當“不以小而不為”的藝術(shù)主張與“自然而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升華為靈性、本真的水墨成果的時候，茅斌輝筆下的水墨流痕，便有著凈水的透明，有著畫面對昨天的沉淀所釋放出的有關(guān)記憶的大量信息，有著清雅、醇厚的品格。 清戴明世云：“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町畦，去其鉛華，不設(shè)心障，漫施水墨?！毙∑肺闹?，正在于暫將藻麗、駢整、文格之嚴、律仗之謹付予腦后，無意刻設(shè)框架，刪繁就簡，脫開了規(guī)矩的束縛，為性靈預(yù)留下暢達的余地，置空出能讓本真棲息的曠野。

仔細品讀茅斌輝的水墨花鳥，紙幅之間彌漫開來的，正是這種清縱和雅逸。

四

論語里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笨浊鹋１?，兩千多年后，紅塵物欲橫流中，還有這么一類人認同把這當做生活的最高理想。

茅斌輝中意離紹興古城不遠的平陽寺，曠遠的漫丘茶園之中，一座古寺靜立。寺內(nèi)有干凈的佛堂，蔽日的古樟，窗子外有不大聒噪的風(fēng)景。在這里，他可以和住持喝茶談經(jīng)，在靜穆的殿前打一套舒展的八段錦，然后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而在冬夜的安昌古鎮(zhèn)，爐腔里白炭紅艷，藏香的氣息撩人，和友茶過三巡之后，伏案信筆之后，他突然幽幽地開腔：我們這一代人，其實都有一種憂傷的情懷。

讀《論語》修身，讀老子養(yǎng)心，研究曾國藩明智，但無論男女，作為動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濺在嘴里的滋味是一樣的，為對方梳理皮毛的眷戀是一樣的，被命運輾過的痛苦是一樣的，生之狂喜和死之無可奈何也是一樣的。

他喜歡古石器，拙、渾、古、厚，畫室里收集了多款蓮花圖案與造型各式的石墩、石盤、石件，面對它們仿佛看見佛面蓮心；他崇尚明式家具的極簡，線條塊面一根不多一塊不缺。

他經(jīng)常出入紹興城內(nèi)的各家畫廊、古董店，讀大家名家的字畫，辨真假，摩筆墨，時間久了，練得一雙八九不離十的慧眼，碰到偶爾撿漏的際遇，內(nèi)心狂喜，故作鎮(zhèn)定，這種時候，他往往也感慨錢兩的重要性，“如果沒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思維獨立，很多事兒你是不敢做的。反過來說，經(jīng)濟上自信，你有自覺精神，能獨立思考，這是分不開的。”

禪隱心 106cm×40cm 2011年 茅斌輝

他在生活中敦厚內(nèi)斂，為人謙遜，而為畫舒放恃才，信手汪洋飄逸；他試悟現(xiàn)世的顛仆荒謬，漸信一切云巔山尖論道，卻都出自塵土。在紙墨交會的隱喻宇宙里，他希望得遇莊周夢蝶的禪機，化為自己的元氣，令他的水墨通透如玉，今生來世，一樣明亮如燈。

五

木心先生說：生命的兩大神秘是欲望和厭倦。欲望來時：貪、饞、倔、拗，即達即成即畢時，熟、爛、膩、煩。所以生命無所圓滿，了悟了這一道理，可以安妥我們的心思和靈魂。

在創(chuàng)作的欲念中，茅斌輝希望自己和水墨的關(guān)系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一輪明月清輝之下，流水不歇，茅草蓬生叢中，風(fēng)格之樹日漸豐腴。

問余何適，廓爾忘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三魚行 50cm×22cm 2018年 茅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