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瑪
青稞,這是怎樣一個果實???人說是西王母的三青鳥遺落的神果,又說青稞酒是鐵拐李的寶瓶中流下來的神釀。它前一刻讓她的生活支離破碎,苦不堪言,下一刻,它又讓她如飄云端,心里飄蕩著軟綿綿的甜蜜思緒。
——題記
1
五十鎮(zhèn)是彩虹鎮(zhèn)東邊的一個土族鄉(xiāng)鎮(zhèn),距離縣城有四十多里地。常有外地人對這個地名發(fā)出疑問,據(jù)傳是因為距離省府西寧有五十公里路,所以叫五十。五十鎮(zhèn)有個五十村,五十村有個杜五十,是出了名的酒漢。五十村的人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杜五十能有三天醒著就不錯了。
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又到了一年一度“臥碌碡”的日子。土族人有個習俗,每年莊稼收完的那一日,也就是“臥碌碡”的日子,一家人會像過節(jié)一樣度過這天。新時代了,土族人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了,單干的還是少數(shù),人們更喜歡和一個黨家的幾個鄰居編成辮兒一起干活。
天還沒有亮透時,杜家的尼尕和阿媽就興高采烈地出門了。一條終年不斷流的小河自松多鄉(xiāng)而來,穿村而過,把五十村分成南北兩個部分。杜尼尕家在河北面,臨河而住。杜家母女倆走在小河北岸,看見小河南岸的打碾場里,已經(jīng)到處是熱熱鬧鬧的脫谷機聲。盡管現(xiàn)代化農(nóng)具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土鄉(xiāng)農(nóng)家人的田間地頭,但還是有一小部分人堅持用碌碡碾場,特別是有老人的人家。老輩人覺得經(jīng)碌碡一遍一遍碾壓出來的麥子才有泥土的味道,而脫谷機里淌出來的麥子磨出來的面粉都有股機器味。尼尕的阿媽就不喜歡脫谷機,她愉快地聽著打碾場上三輪車拉動碌碡的沉吟聲,鏈枷敲打的噼啪聲,混響成一片,撩撥得人心在胸膛里胡亂跳彈。
尼尕家與左右鄰居結成了一隊。尼尕家坐北朝南,她家東邊是拉姆家,西邊是妲蘭索家。尼尕家人丁稀少,有兩個姑姑都嫁到了遠方,只有阿爸杜五十一個男子,在村子里勢單力薄的,到尼尕這一輩更單薄了,只得她這一個女兒,一年到頭的農(nóng)活都要和左右鄰居編成辮兒。好在三個阿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又巧的是同歲生的,拉姆大妲蘭索一個月,妲蘭索大尼尕一個月,所以三家人的感情也不錯,所謂的“遠親不如近鄰”,在這三戶人家的關系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幫忙照看個孩子,焜個洋芋先用頭巾包上十幾個送到隔壁家,生活里所有的瑣事都少不了鄰居的參與。農(nóng)村廣闊天地里的人們,誰家又不是這樣過的呢?
今天要碾拉姆家的那兩畝青稞。這兩年已很少有人家種青稞了,一個是收成少,另一個是除了老輩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喜歡青稞面的味道了。拉姆家種的這兩畝,也只是留下一兩袋給自家老人做炒面和煨桑用,其余的全送到彩虹鎮(zhèn)的尕酒廠里賣錢。等尼尕和阿媽趕到打碾場上時,拉姆和她的阿媽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已經(jīng)到了,正在解青稞捆子的“腰帶”。沒一會兒,妲蘭索和她的阿爸及三個阿吾也到了,緊接著是妲蘭索的阿媽和兩個兒媳婦。三家人齊上手,幾個小伙子輪流開著三輪車拉著碌碡轉(zhuǎn)圈。碌碡每碾壓七八遍,等在場邊的女子們便抄起手中的兩齒叉翻青稞,也就是“翻場”。翻上兩遍后便“起場”,掠掉青稞的長稈和大部分草穗后,將藏在長麥稈下面帶糠帶草的青稞粒用木質(zhì)三角推板和大木鏟堆到一起,在推板和木鏟的后面,穿著花袖衫的阿姑們用自家扎的大掃帚清掃遺落的青稞。小伙子們又上陣了,手拿大木鏟,人斜迎著風,鏟起不多不少的夾著草渣的青稞,在風的吹拂中,青稞和外衣從此別過了。三家人一起熱火朝天地忙了一上午,趕晌午前就把青稞全部打完了。
看四野的地里再也看不見那一排排哨兵一樣的麥捆子了,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麥稈子。美麗而豐實的田野一下子衰敗了下來。這要等到明年清明節(jié)過后,莊稼地里才會抽出新綠,土地也才會開始再一次帶給人們甜蜜的希望。
午飯時間到了,三家人坐到打碾場邊緣的草垛旁,各人拽了點青稞麥草墊到屁股底下坐了下來。莊稼人一早出門做農(nóng)活時都把午飯帶上了,每家?guī)е粌蓚€彩色的暖瓶,幾個白瓷茶缸,和一兩個今年新打的小麥面做的錕鍋,抹了香豆,一打開包袱便是一陣撲鼻的香味。尼尕從身旁的草垛上拽了一把麥草放在大家伙兒中間的空地上,再從包里拿出自家的白面鍋盔,掰成幾瓣放到那麥草上,又拿過自家的暖瓶,里面是她一大早熬好的熬茶,先給每個長輩的茶缸里倒茶。妲蘭索的阿爸端起茶缸,用他落滿土的兩片薄嘴唇使勁吹了吹漂著的茶葉,猛喝了一口,咂嘴弄舌道:“青鹽放少了。有道是‘茶沒鹽,水一般;人沒錢,鬼一般?!?/p>
尼尕一聽,看了眼母親,輕聲道:“我阿媽這兩天咳嗽,青鹽沒敢多放?!?/p>
妲蘭索一噘嘴道:“阿爸,聽聽你說話都喘著大氣,還敢吃那么多鹽?!彼钟米约旱募毧p眼瞪了瞪小女兒,拿起一塊錕鍋饃,咬了一口。
尼尕阿媽忙笑道:“來來來,大家都快吃啊,昨天剛烙的。妲蘭索阿媽,拉姆阿媽,快抓上一塊?!闭f著自己動手拿了兩塊自家的鍋盔饃,半坐起身子遞到了拉姆阿媽的手里。拉姆阿媽忙坐起身接過饃饃,把其中一塊又遞向坐在她身旁的妲蘭索阿媽。場面又熱絡起來了。
到給妲蘭索的三哥南見倒茶時,本來跟妲蘭索有說有笑的拉姆突然道:“喲!瞧瞧,南見阿吾的臉都紅了!”
尼尕本是內(nèi)秀之人,一聽這話,臉“唰”地紅了,倒茶的手不由晃了一下,這倒好,把南見端著茶缸的手給燙了。兩個年輕人一下子窘得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尼尕蓋好暖瓶蓋子,紅著臉跑了。拉姆的阿媽瞪了女兒一眼,拉姆權當沒看見,抓起兩塊錕鍋饃笑著追了過去,妲蘭索緊著跟了上去。
今年的“碌碡”節(jié)宴安排在妲蘭索家里。幾家人湊了三四百塊錢,到南邊鎮(zhèn)上的飯館里稱了幾斤生豬肉,幾斤鹵豬肉。妲蘭索的大嫂和了白面,廚房里女人們忙碌了一陣,一鍋噴香的指甲面片算做得了。節(jié)宴一直到掌燈時分才落了幕,人們在吃著面片鹵肉的同時,敘談著一年的收獲,來年的耕種打算,好不開心。還沒等碗筷收拾下桌,拉姆的兩個哥哥已經(jīng)從村頭的小賣部里買回來了五瓶互助大曲,屬于男人們的“酒宴”才剛剛開始。
女人們把廚房收拾干凈,坐著聊了會兒家常,便散了。
尼尕抱著母親的胳膊,剛出拉姆家門,南見追了出來,手里拿著差不多有兩三斤的生肉,靦腆地看著母女倆,“嬸子,我去買肉稱多了點兒,您拿回去明早做熬飯吧?!?/p>
尼尕阿媽看了尼尕一眼,笑道:“好南見,這怎么成?快拿回去?!?/p>
南見上前兩步硬塞到尼尕阿媽手里,看了眼她身旁的尼尕,“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有什么不成的?嬸子,我先回了?!?/p>
不給母女倆拒絕的機會,南見已經(jīng)兩大步進了家門。尼尕阿媽看著手中拿白塑料袋包著的生肉,看著尼尕笑道:“看來明早只能給你做頓熬飯了?!?/p>
尼尕無奈地笑笑,握住母親的胳膊,沒走兩步便到家了。
剛進家門,母女倆原本熱騰騰的心一下子就結了冰。酒醉的阿爸正坐在院子里的大石頭上,瞇著一雙醉眼看著她倆。尼尕感覺到身旁的阿媽身體在顫抖,這是她多年的慣性反應。尼尕本來也是很怕的,但勇氣卻在這時突然涌進冰凍的心里,把那里都燒化了,燒熱了。她一個大步站到阿媽前面,擋住了她。這一個舉動卻激怒了酒醉的阿爸,他的眼睛搜尋著院子的角落,西南角的墻根里有一把大掃帚,那是碾場時掃麥子上面的麥草浮渣用的,剛剛結束秋收打碾,掃帚已經(jīng)用得只剩下掃把頭了??墒悄谴謼U的把兒卻是個好“武器”!果然,阿爸兩步跨過去拿起了掃把頭,沖著母女倆惡狠狠地打了過來。尼尕像母雞護仔似的伸開雙臂,想護住阿媽。當看著那有她的手腕粗的掃把桿向她用力地掃過來時,她閉上了眼睛,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
疼痛卻沒有如期而至。當尼尕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阿媽依舊顫抖不已的背影。在最后的關頭,阿媽擋在了她的前面,阿爸的掃把桿子沒打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了阿媽伸出來護住她的胳膊上,她手中的那塊生肉脫開塑料袋悶悶地滑落在地,沾上了塵土,灰溜溜地躺在角落里。阿爸瞪著醉眼看著地上的那塊肉,“哈!乘我不在,還偷偷買肉吃!好??!真不拿我當掌柜的是吧?”說話又一棒打了過來,阿媽還未及回神,額頭便重重受了這一棒。
阿媽身子一軟要倒地,尼尕趕忙上前扶住,心中的恐懼被怒氣取代,她回頭瞪著依舊抓著掃把頭的阿爸,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激烈地吶喊著:“萬惡的青稞酒??!你該是魔鬼的化身!”
阿爸面對著尼尕的眼神,怒意更盛,惡狠狠道:“你個小畜生!敢這么瞪著老子,看我不打死你!”說話間,掃把桿子如雨點般打在尼尕的背上,嘴里也不歇著,“打死你!打死你個小畜生!”尼尕抱著受傷的母親一動不動,任他打,任他罵。
約莫打了有十幾桿子,阿媽突然一把掙脫尼尕,起了身,用身體猛力撞向阿爸。阿爸未料會有此變故,愣生生地被撞倒在地,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半天沒反應過來。乘著這機會,阿媽火速拽起地上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尼尕,沖出了家門。
出了門,又能去哪兒了?尼尕和阿媽無處可去,順著門前的小河一直往東走,走累了就在小河邊依偎著坐著。夜幕降臨,四周黑壓壓的一片。好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高原的秋天,其實已經(jīng)是冬天的氣候,早晚冷得人直打哆嗦。尼尕抱著阿媽的胳膊,頭靠在她的肩上,母女倆相互依偎在深秋的寒風中。
“尼尕,你喜歡南見嗎?”
尼尕身子抖了一下,抬起頭,看向自己的阿媽。夜色太黑了,她看不清阿媽的神情。阿媽見她不說話,接著道:“喜不喜歡都不要緊了,他喜歡你就成。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只要咱們?nèi)乙粔K兒干活的日子,他的一雙眼睛就一直在你身上打轉(zhuǎn),年輕人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尼尕低下頭,想起了白天麥場上吃午飯時的情景,心里卻是更深的悵然。
阿媽輕輕握住尼尕的手,柔聲道:“明天天一亮我就去跟南見的阿媽說去,讓你們倆早點成親,只有你成親了,阿媽才能放心。”
尼尕一驚,心底劃過一絲明顯的抗拒。她抱著阿媽手臂的手更緊了點力道,“不!我要陪著您。沒有我在,阿爸把您打傷了怎么辦?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阿媽,您別胡思亂想了,我不嫁。南見阿吾上過高中當過兵,村子里多少阿姑喜歡他,輪也輪不到我的?!?/p>
阿媽還要說,尼尕急忙岔開話題,“阿媽,當初您是怎么嫁給阿爸的?那會兒的阿爸也成天喝酒嗎?”
一聽這話,阿媽深深嘆了口氣,抬起頭來仰望著頭頂?shù)奶炜?。奈何,那里也是一片漆黑,就如她此刻的人生,沒有半點星星的光亮。
“我嫁給你阿爸,都是遵從父母之命。結婚前,其實我是聽到過你阿爸的一些事的,他那時候是五十村的名人,會開汽車,在當時,能開汽車的,整個鄉(xiāng)上也不上十個人。同時,他又是五十村第一大酒量的人。因為是家中的奶尕,從小被慣壞了,非常任性,喝醉了常常跟別人打架,還曾經(jīng)打折過鄉(xiāng)上一個干事的腿,聽說還被關了幾天?!?/p>
尼尕有點不明白了,“既然您都知道阿爸是這樣一個人,為什么還要嫁過來?”
為什么?阿媽心里也問了自己一聲,只有苦笑了。
2
彩虹鎮(zhèn)祁家新起的二層雕花樓帶給村人們的驚喜不亞于三年前他們家的酩餾酒坊開張。一直以來,土族人家蓋松木房子本就是個稀罕事,有這個經(jīng)濟實力的人家當然也有,彩虹鎮(zhèn)也不乏住著雕花木房的人家。只是,能把松木雕花房子做成雕花二層樓的,祁家卻是第一個。而且二層和一層都雕著八層的木花,這份氣派,這份精致,就將眾人都比了下去。
祁家的賀房之宴辦了滿滿當當?shù)囊惶欤皝碣R喜的人絡繹不絕。就連東邊五十的,丹麻的,松多的,祁家有關系沒關系的親戚們都來了。但土族人的傳統(tǒng)是“客來了,福來了”,客人到了門前,絕沒有往外推的道理。
到了傍晚,祁家的賀宴正要準備撤了的時候,來了客人。一個五十歲多歲的老嬸子領著一個戴著“三片瓦”(土族男子的皮帽,里面是毛,外面繡著花邊)的很清秀的小伙子,應該是母子倆,灰頭土臉的,怯生生地站在門口。老嬸子頭戴一頂破舊的黑色“沙日瑪力嘎”(土族婦女的帽子,羔皮翻邊頂子帽),藏青色小領斜襟的開衩長袍的衣邊也都磨爛了,左邊的長袍角卻還是如其他土族婦女一樣,整潔地壓到了墨綠色的腰帶里面。外罩一件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棗紅色坎肩,腳上的腰鞋滿是泥漬,看來是走了不少路。
官布阿媽正在操心撤宴的事,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兩人,也看見了兩人眼中的饑餓,便走上前去,牽過兩人的手,“來,快進來,你們要不嫌棄,就跟我到廚房用一點剩席吧?!?/p>
老嬸子一個勁兒地給孩子碗里夾菜,拿起個白面做的錕鍋饃,掰了一個角放到孩子手里。年輕人吃了兩口,眼淚突然下來了,他整了整顯然對他而言有點大的帽子,淚眼汪汪地看著母親,“阿媽,您也吃??!”說著將那角錕鍋饃饃遞給了母親。官布阿媽心里不由一暖,看著眼前這個乖巧的小伙子,已經(jīng)春天了,他身上還穿著過冬的黑色短襖,短襖綠色的領子翻起了一角,露出了背面的金色盤繡花紋邊。真是不錯的針線!雖已是陳舊不堪,但那一針一線間的緊湊有致,卻是藏也藏不住。土族婦女人人都會繡活,自然人人都是鑒賞家。官布阿媽不由肅然起敬,溫柔地說道:“都吃吧,都吃,這些要不夠,鍋里還有,管夠??靹e讓了,你們娘倆都要吃飽?!?/p>
母子倆吃飽了飯,老嬸子拉著孩子的手,來到官布阿媽面前,鄭重地鞠了一躬道:“好心的嫂子,謝謝您菩薩一樣的善心。”
官布阿媽忙起身攔住道:“老姐姐,你倒跟我說說,到底是遭了什么難,怎么就離鄉(xiāng)背井的?”
老嬸子未語淚先流,“命哪!都是命!誰讓我命苦,攤上個愛喝酒的男人?!?/p>
官布阿媽不由心軟,先留老嬸子母子倆住了下來,想著等明天跟官布他們商量過再定。
第二天的太陽剛露出點笑臉,官布被大掃帚刮地的聲音弄醒了。掃地的人似乎很努力地放小聲音,覺輕的官布還是睜開了眼睛。這不是他打小聽慣了的母親掃地的聲音,母親拿著自己扎的大掃帚掃地的聲音是那樣沉穩(wěn)、緩慢,仿佛帶著一種成年累月不變的節(jié)奏,就像她釀酒時拉風箱的聲音一樣。今天的聲音,卻是急切的,沒有節(jié)奏的,有快有慢,更多的是快。官布索性起了身,穿上衣服,打開了房門。當他在晨曦的光芒中迎上那雙黑亮的水汪汪的眼睛時,他的視線像被釘住了一樣,再也無法移開了。
掃地的是一個年輕的阿姑,此刻正站在杏樹下清掃昨夜的落花。樹上還有杏花不斷地落下來,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她的肩膀上。清風徐來,花瓣迎面飄散,飄到了官布的臉上。在花香中他聽見了花開的聲音,杏花開了,還有梨花、丁香、海棠,路邊的野花也開了,粉的、綠的、黃的、白的、藍的,色彩繽紛,一團團,一簇簇,愣生生地將整個春天都送過來了。
她的臉上也綻放著像頭頂?shù)男踊ㄒ粯臃曳嫉墓饷?,梳著兩條和她的眼睛一樣黑得發(fā)亮的長辮子,光潔的額頭,俏麗的鼻子,小而巧的櫻唇。阿姑猛見一個年輕阿吾,像被嚇了一跳,瞪著眼睛愣愣地看著官布,一雙眼滿是驚慌失措。官布沖她笑了笑,想緩和一下她緊張的神經(jīng),“我叫官布。你是……”
阿姑握緊掃帚把,顫著聲道:“我叫尼尕,杜尼尕?!?/p>
“尼尕?”官布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是哪個。這時,官布阿媽端著一大盤剛煮熟的洋芋從廚房出來了,見官布站在院子中間便道:“不去洗臉干什么呢?昨兒個黑里你阿爸說今天要去趟西山,柜上就你一個人,可不少事兒呢?!币灰娔弥髵咧愕哪贻p阿姑也愣住了,“你是?”
阿姑羞澀地低了低頭,“阿姨,您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你是……天哪!”官布阿媽驚得差點扔了手中的盤子,“你是……你叫什么來著?”
“尼尕?!?/p>
“哦對,尼尕!尼尕呀尼尕,你怎么是個阿姑呢?黑里你戴著個男娃的帽子,我還以為你是個小伙子呢!”官布阿媽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的阿姑,不由嘖嘖贊嘆,“真是個俊俏的阿姑!”
尼尕這下更羞得抬不起頭了,一雙手握著掃帚把,紅著臉看著地面。
“尼尕阿姑,這是我的兒子,往后你就叫他官布阿吾。”她上前拍拍正發(fā)怔的兒子,“快去洗把臉,吃飯了!”
早飯時間,尼尕母女正式和祁家人見面了。
“當家的阿嘎,阿吾,善心的嫂子,我們母女攪了大家了,在這里賠個不是?!?/p>
阿爹松布看著這對母女凄涼的樣子,心里早就不忍了,他放下夾了塊炒洋芋的筷子,拿起自己的黑色旱煙袋,裝上煙葉,身旁的兒子忙拿起火柴給他點上了。阿爹猛抽了兩口,吐了幾團煙,嘆了口氣,“也是苦命的人?!笨戳丝磧鹤拥┮?,又看了眼孫兒官布,“你們倆,倒說說看?!?/p>
旦見看看阿爸,看看官布,撓撓頭,笑道:“阿爸,您的意思是?”
松布在飯桌上猛地敲了敲旱煙鍋子,沉聲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旦見本來就是持重守舊的人,平生最敬最怕的,便是自己的父親。此刻見父親惱了,不由一驚,看了看官布說,“我聽阿爸的?!?/p>
官布見阿爹不說話,便道:“留下她們吧,反正咱們家人少,也不多這兩副碗筷。正好酒坊也缺人手,可以幫著釀酒。大老遠地從五十趕過來,一定受了很多苦。再要回去,恐怕還得過原來的日子。阿爹您看呢?”
阿爹松布的臉色這才暖了過來,贊賞地看了眼官布,“就聽官布的?!?/p>
“這可怎么好?欠下貴人的大恩了……”尼尕阿媽抹著眼淚道。
尼尕母女正式在祁家住了下來。尼尕母女幫著官布母親,和十幾個祁家雇來的土族婦女一起,在酒坊做起了釀酩餾酒的活兒。尼尕因為上過學,能斷文識字,忙完釀酒的活兒,還能幫著官布算算柜上的賬。
3
這日正巧又是一茬酩餾酒開釀的日子,尼尕趕巧了。一大早天還沒大亮,尼尕剛要起身,已聽見院子里官布阿媽在灑掃的聲音。等她出得門去,只見旦見阿嘎在院中央的花壇煨桑爐邊煨桑,轉(zhuǎn)身又進入正堂,在佛龕前點上了三盞佛燈,獻上了三個小龍碗的凈水。此時,祁家院里佛燈明亮,香煙繚繞,給人以幽致清香的感覺。
“釀酒這一天是忌門的,不能讓生人出入。尼尕,你去把大門頂上?!惫俨及屖帜靡淮楹谘蛎珌淼皆褐?,沖著發(fā)愣的尼尕道。尼尕忙依言去將大門上了閂,接著跟上官布阿媽進了酒坊。
“出酒管子上要纏一寸多長的黑羊毛繩子,釀出的頭酒一定要獻給神靈,我們土族人叫作‘神仙不落地?!惫俨及屢贿厡⑹种写旰玫暮谘蛎f重地纏到木質(zhì)出酒管子上一邊道。
因為剛來,對于釀酒一竅不通,尼尕便被準許站在一邊看著。官布阿媽一點兒也不吝嗇自己的釀酒技術,邊做邊給尼尕講解。
祁家酒坊此時正是一派熱鬧景象,灶臺里炭火正旺,灶臺四周,蒸汽裊裊,整個院子酒香撲鼻。
“先是把青稞和大麯弄碎,碎成四到六瓣一粒,粉碎后的青稞先用熱水潤著,加入一半多的熱水,夏天的水有八十度就行,冬天要更熱一點兒。熱水來潤著,可以增加酒質(zhì)的回甜?!蹦徭貏傇谀X子里努力記住她說的話,她又帶尼尕到另一間屋子里,十幾口大鍋里倒入了大半鍋子水,十個年輕媳婦負責燒水,同時負責著十幾個灶的火。官布阿媽上前揭開鍋蓋看了看,“還得加把勁兒。辛苦了啊。這兩鍋開了,來!把潤料拿來!”
尼尕看著她將前一間屋子里潤過的青稞碎料都倒進了燒開的水鍋里,她邊往里緩慢地倒青稞,邊道:“先將底鍋水煮沸,然后將潤后的青稞渣子均勻撒入,看這水汽上勻后,再用能燙手的熱水潑在表面,這是為了讓青稞更快糊化。這樣蒸一個多小時,做到熟而不粘,內(nèi)無生心?!?/p>
“熟而不粘,內(nèi)無生心……”尼尕記在心里了。
另一間屋子里卻是空蕩蕩的,只見地上鋪滿了尼龍袋子。前一間屋里的青稞又被運到了這里,官布阿媽道:“糊化后的渣滓趁熱取出堆成方形,馬上潑入占原料重量三分之一的冷水,立即翻拌使青稞充分吸水,這時候就進行通風晾渣。冬天要降溫到手觸著不熱為止,夏天降到屋里的溫度就行?!?/p>
看尼尕努力在記的樣子,官布阿媽會心地笑了。
正這時,官布來了,他笑道:“酩餾釀酒技藝曾經(jīng)是青藏高原最流行的釀酒方法,但現(xiàn)在傳統(tǒng)釀酒作坊已不多見,更多的是青稞燒酒。我當初開辦酒坊,就是想真實復原咱們土族人傳統(tǒng)釀酒的各道工序,不想讓它中斷在經(jīng)歷巨大社會變革的我們這輩人手里?!?/p>
尼尕仔仔細細聽著,官布接著道:“生活在青藏高原的人們,過去以青稞為原料,以酩餾技藝釀造的酒稱之青稞酒,咱們土族語稱斯貝都拉斯,但酒的度數(shù)不高,一般只有二三十度。四百多年前,山西釀酒師傅來到互助,改進了傳統(tǒng)酩餾釀酒工藝,青稞酒度數(shù)自此可達五六十度。比如咱們大酒廠釀的就是這種改進了的燒酒。”
見尼尕正發(fā)怔,官布阿媽上前溫柔地握住尼尕的手,輕輕拍了拍,笑道:“不要急,慢慢來,日子還長著呢,慢慢學吧。我可是指望著將來能把這擔子交到你的手上呢?!?/p>
尼尕一聽這話,紅了臉,“阿姨又取笑我了,我哪有那個本事?!?/p>
“會的,會有的,我可看出來了,咱們尼尕可是個聰明的阿姑。來,我?guī)闳ハ乱婚g。官布,你要一起嗎?”
官布笑道:“您帶尼尕阿姑去吧,我還要出門?!?/p>
這第四間屋子是窖池,在前三間屋子的下面。一進門,一股濃濃的濕氣撲面而來,夾雜在濕氣里的,是一股清香撲鼻的酒味。不似以前聞過的燒酒味,更像是水果的味道,非常沁人心脾。尼尕不由伸長鼻子深吸了幾口。官布阿媽見狀笑了,“這是窖池,咱們的酩餾酒最后成酒的地方。晾過的青稞就成了酒醅,把酒醅裝入缸中,用石板蓋好,用頭茬或二茬醅蓋嚴,密閉發(fā)酵十二到三十天。發(fā)酵過程中,前十二天后隔一日檢查窖池內(nèi)的溫度一次,在發(fā)酵池內(nèi)散發(fā)出蘋果香氣的時候,說明發(fā)酵是正常的。把發(fā)酵成熟的酒醅從缸中取出,拌入四分之一的小米糠,按照‘輕、松、薄、勻、緩的原則,裝鍋蒸餾。蒸餾的各茬次酒質(zhì)量各有特色,經(jīng)鑒定品評后入庫分等級進行貯存,并按不同比例進行處理調(diào)和?!?/p>
尼尕點點頭,“成酒在哪里?”
“在隔壁屋子。你跟我來?!?/p>
哇!尼尕不由贊嘆,幾十個四五人抱的大酒缸,像一個個新娘一樣,蓋著紅紅的蓋頭,靜靜地坐在這間幽暗的屋子里。最讓尼尕贊嘆的,是彌漫在空氣中那濃濃的青稞酒香,那是紅蓋頭下想藏也藏不住的動人香味。那濃濃的香味一絲一縷地從大酒缸的紅蓋頭下鉆出來,飄蕩在這間石砌的屋子里。尼尕不知道,從來都不知道,一直以來讓她恨得無法呼吸的酒,可惡的青稞酒,帶給她所有不幸的罪魁禍首,居然也會有這樣美麗的一面。
青稞酒啊青稞酒,我尼尕到底是該恨你,還是該愛你?
“總之記住,咱們祁家的青稞酩餾釀造,有七條秘訣:人必得其精,水必得其甘,麯必得其時,糧必得其實,器必得其潔,缸必得其濕,火必得其緩。這七條,是官布試著釀過無數(shù)次酒后得出的方法,尼尕,我希望你也記住它?!?/p>
尼尕點了點頭,一臉的凝重。官布阿媽看著不由心疼,輕柔地握住了她的胳膊,“慢慢來,總有一天,你會熟練地做起這一切,而且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遠?!?/p>
4
聽著瓦藍青稞的美麗傳說,品著祁家醇香的酩餾酒,彩虹鎮(zhèn)的人們安詳而快樂。小鎮(zhèn)的人過著一種浪漫而詩意的生活,生活的負累對他們來說,是漫長的快樂生活的點綴。而這一切,皆緣于濃烈的青稞酒香。轉(zhuǎn)眼間,兩年過去了。兩年的時光,足以改變很多人和事,祁家院中的杏花開了一茬又一茬,西山的青稞收了一季又一季。不變的,是彩虹鎮(zhèn)上方那片藍得透明的天空,和每年八月如約成熟的沉甸甸的青稞。
杜尼尕到祁家的酒坊也整整兩年了。一年前,官布在彩虹鎮(zhèn)南街買了塊地,建起了一個大廠房,釀酒的家什基本都搬了過去。她和阿媽懷著感恩的心,盡心盡力做著力所能及的事。尼尕已經(jīng)分擔了官布阿媽很多的事,到現(xiàn)在,官布阿媽基本一周去一次就可以了。操心釀酒的事之余,尼尕一有時間便到銷售柜臺上幫官布的忙。后來也不知是哪個愛讀閑書的酒客給尼尕起了個“酒西施”的雅名,時間一久,這名號居然叫得越來越響。彩虹鎮(zhèn)的農(nóng)家人沒有幾個知道歷史上那個叫西施的人有過怎樣的故事,但通過“酒西施”的名號都了解了一點,那就是“西施”是俊俏阿姑的代稱。到后來,甚至還有不少人是沖著要一睹“酒西施”的風采而到祁家酒坊買酒的。
清閑下來的官布阿媽便和尼尕阿媽一起在祁家老酒坊的位置做起了土族的刺繡,漸漸地也成了些氣候,半年前開了“五彩繡房”,招了十幾個本鎮(zhèn)的繡姑,用最原始的純手工繡活,繡出了一幅幅精美絕倫的土族刺繡、盤繡,引得外頭來的人們爭相購買。五彩繡房的繡品也往外賣,但大部分還是用在酒坊里,給那些小酒壇繡個外包,身價便翻了一番。這一招,是尼尕的主意,原本大家還很擔心價格貴會沒人買,但令人意外的是,剛上市一個月,五彩繡房的繡品做外包裝的三千壇十斤量的酒便銷售一空。
這天傍晚,尼尕早一個小時出了酒坊,穿過西街回祁家。今天是官布的生辰,可能是大家都太忙了,居然沒有人記起。
西街有一家老字號鹵肉店,官布很愛吃他們家的豬蹄,尼尕買了四個裝到隨身的布包里。出了門剛轉(zhuǎn)身,差點撞上人。尼尕忙道歉,抬頭一看,解一手懷里抱著一小壇一斤裝的酩餾酒,晃晃悠悠站在那兒。
解一手艱難地翻開眼皮,晃了兩晃才站穩(wěn),見是尼尕,笑道:“呀……是酒西施呀!真好!好?。【坪冒?!你們祁家酒坊的酩餾就是好!”他身子又晃了晃,滿身酒氣道:“酒啊,裝在瓶里像水,喝到肚里鬧鬼,說起話來走嘴,走起路來閃腿,半夜起來找水,早上起來后悔,中午端起酒盅還是很美……”他一說一話的滑稽樣子,惹得身邊路過的人個個掩嘴偷笑,不遠處是一大排小商販的攤位,各色日常用品林立,小商販們也個個咧嘴笑他。
尼尕本能地想躲,“解大夫,您醉了,快回家吧?!闭f著想閃過他離開,奈何解一手又擋到了她面前。
這解一手是彩虹鎮(zhèn)有名的大夫,醫(yī)術不差,卻好酒,常常因酒誤事,喝了酒就到處闖禍,把好不容易賺的診金全都賠了進去。眾人素知他好酒,也常常碰到喝醉的他。這時候,鹵肉館的吉老板出得門來,看著解一手,咧嘴笑了,“解一手啊解一手,你早晚死在這酒上。因為你嗜酒成性,媳婦跟人跑了,女兒也跑去白跟了人,你倒好,還喝得下去?!?/p>
解一手挑眉一笑,“我就是死在酒上,心里也是歡喜的。不像你,成天只知道跟那些死豬打交道。你倒說說你吉老板,能死在什么值得你歡喜的事情上?哼!‘人前是花,人后是刺的家伙……”說著身子又晃了晃。
他們身邊有形形色色的小商販,時不時朝這邊看過來。有的側(cè)目,有的偷笑,有的竊竊私語著。尼尕見狀,實在不愿逗留,靜靜地離開了。
吉老板動了怒,卻也知道跟醉酒的解一手計較不得,越計較越是自己吃虧,索性掉轉(zhuǎn)頭要進店,奈何解一手卻起了勁,一把拽住他,嬉皮笑臉道:“哎,別走??!你說說你,掙了一大把錢,卻只知道存到銀行里,一點酒滋味都不知道,你說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吉老板不耐煩地一甩胳膊,掙脫了解一手的手。原本晃晃悠悠的解一手卻整個人向后倒去,四腳朝天躺在了地上。看熱鬧的人們都圍了過來,指指點點,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卻沒有一個人去扶解一手。
吉老板不愿再理會,背抄手,甩頭進了店門。眾人見也沒有熱鬧可瞧了,三兩個熱心的男人上前扶起滿身是土的解一手,人群散去了。
太陽曬得人眼暈。解一手想拍拍身上的土,剛低頭,頭一暈又向前倒去,半跪在了地上。這下真的沒力氣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腳上,頭一耷拉,竟睡了過去……
“尼尕?”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尼尕停住腳步,回身看去,竟是許久不見的南見,妲蘭索的三哥!
“真是你!我還怕自己認錯了!”說話間,南見已近上前來,一臉的歡喜,想要來握尼尕的手,又慌忙抽回手,局促地撓撓頭,笑看著像是被嚇壞了的尼尕。
“南見阿吾……你怎么在這兒?”尼尕努力讓自己平靜,雙手卻不由自主拽住自己的藍色衣角,揉搓著。
“哦,他們幾個戰(zhàn)友來看我,我請他們到縣上吃個飯。你和嬸子一走就是兩年多,怎么連個音信都沒有。你們好嗎?”他眉間眼角的喜悅藏也藏不住,尼尕聽著不由低下了頭,“恭喜你了。拉姆和妲蘭索好嗎?我也很想她們?!?/p>
“都挺好的,她倆合伙在桑士哥開了個民族服裝店,自己做自己賣,生意還挺好的??焱盹垥r間了,要不我們?nèi)コ詡€飯吧,我們細聊?!?/p>
尼尕努力笑笑,見到故人,想起家鄉(xiāng),阿爸是她避無可避的痛處?!敖裉煳疫€有點兒事,明天吧,明天中午好嗎南見阿吾?”
南見見尼尕面有難色,想必是有苦衷,也不好多問,便笑道:“行啊,反正我今晚得住下。你有事就先忙去吧。哦對了,我怎么找你啊?”
“我在南街的祁家酒坊做工?!?/p>
“祁家酒坊?我知道了,你快忙去吧?!?/p>
“好,那我先回去了。”
目送著尼尕走向西邊,她的背影更瘦削了。曾經(jīng),她和阿媽離家出走曾是五十村轟動一時的新聞。也許是妻女的離去讓杜五十醒悟,他跟著一個酒朋友去了茶卡鹽湖。剛剛,尼尕都不愿問問阿爸的近況,看來當真是她酗酒的阿爸將所有的親情都耗盡了。南見心有所惜,她的痛苦和無奈,使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常常被憂傷覆蓋著。好在如今竟這樣不期然地相遇了,這讓他突然有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叫他怎能不狂喜呢?當年突然失蹤的尼尕,居然能這樣充滿戲劇性地在彩虹鎮(zhèn)的街上偶遇。
今生這么長,他有的是時間走到她的心里去了。
5
祁家雕花樓里,尼尕在廚房里忙活著兩籠蒸饃,心頭卻依舊縈繞著南見的話。拉姆和妲蘭索開了服裝店了,什么時候應該去看一下。
阿爸,阿爸他怎么樣呢?她想問南見阿吾,可又不敢問。像是隱藏了多年的傷口,雖然表面看似結了痂,但在那層痂的下面,是讓人慘不忍睹的可怕景象。她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母親。因此回到家時,她只字未提遇到南見的事。阿媽見她一臉心事,也知她的性子,并沒有多問,只是時不時從院門口的繡房回到廚房,幫著燒燒火添添柴,投來關切的目光。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p>
官布不知何時進了廚房,驚醒沉思的尼尕。尼尕忙收回心神,低下頭添了兩把柴火,鍋上的兩籠蒸屜正拼盡一切冒著熱氣?!皼]有。怎么這么早回來了?”
官布笑道:“不過年過節(jié)的,怎么蒸饃饃?是有貴客要來嗎?”
尼尕低頭笑笑,“是啊,是有‘貴人要招待,你先去歇會兒吧?!?/p>
官布咧嘴笑了,“好吧,我倒要看看,這個‘貴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說著踏著虎步出了廚房門。
七點多,家里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尼尕將炒好的幾個菜端上桌,熱氣騰騰的油包也上桌了,官布祖孫三個坐在炕上,看尼尕端進端出的,看看滿桌的食物,面面相覷。阿爹抽著旱煙,笑著。阿爸旦見疑惑地看著父親,“您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爹瞥了兒子一眼,扣掉煙鍋里的煙灰,又裝上了一鍋新的,“虧你是官布的阿爸呢。”
“怎么了?”官布也還沒想明白。正這時,母親端著一盤煮好的豌豆進了門,笑道:“怪我這個阿媽沒當好,今年盡忙著繡房的事,居然把官布的生辰都給忘了?!?/p>
到此刻,官布才恍然大悟,朗聲笑了,剛待開口,尼尕又端著一碟子哈力海(土族面點)進來了。她溫柔地笑著,身后跟著她的阿媽,手提一茶壺熬茶。
“都齊了。官布阿吾,生日快樂!阿爹,阿嗄(叔叔),阿姨,官布阿吾,快用吧?!?/p>
“瞧瞧,咱們尼尕真是能干呢,這哈力海做的可比我強多了?!惫俨及尦灾PΦ溃堑媚徭丶t了臉,“阿姨快別拿我取笑了,我做的哪有您好?!?/p>
官布側(cè)頭笑看著紅臉的尼尕,“都好著呢,阿媽做的我愛吃,尼尕做的,我也喜歡吃?!?/p>
一聽這話,官布阿媽看看阿爹,看看官布阿爸,二人也正看了過來,三人都心有所悟,笑了。
6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尼尕出了釀酒間,換掉工作服,穿上平日里穿的花袖短衫,上黑下紅的褲子,兩條又粗又黑的麻花辮直垂到腰際,滿懷心事地出了祁家酒坊的大門。一出門,看見南見已經(jīng)等在那兒。他一身藏青色西服,時下工作人最愛穿的行頭,腳上是一雙擦得發(fā)亮的黑皮鞋,正滿面春風地站在酒坊門口最顯眼的位置,笑看著出門來的尼尕。
尼尕低下頭走上前去,南見已迎了過來,“眼看到吃飯時間了,本來想進去找你,又怕打擾你。”
“走吧,前面有一家牛肉面館,咱們吃碗面?!蹦徭啬白咧?,南見大步跟了上去。
他們的身后,跟著尼尕出來的官布站在酒坊門口,靜靜看著兩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二人在牛肉面館靠窗坐定,南見要了一份大碗炮仗,尼尕要了一碗毛細牛肉面。尼尕提過吧臺前的藍色暖瓶,里面是店家一大早煮好的熬茶,她倒了兩碗,雙手將茶碗遞給了南見。南見笑著接過,看著一臉心事的尼尕,“怎么了,酒坊的工作很累嗎?看你臉色不好?!?/p>
“沒有,挺好的?!蹦徭剌p嘆一聲,“以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會跟這青稞酒打交道。青稞酒,原本是我最痛恨的東西。”
“我明白,也理解你的心情。五十阿嘎自打前年跟著霍爾郡的一個朋友去了茶卡鹽湖,就再也沒回來過,也不知道過得怎么樣,沒有半點音信。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和嬸子,真的不打算原諒他了嗎?”
尼尕心里一緊,抬眼看著他,“茶卡鹽湖?”
這時面上了桌,尼尕卻沒有吃飯的心情了。她呆呆地看著桌面,滿心的愁苦。南見見她這副神情,不由心疼,輕輕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柔聲道:“你也別太擔心了,你阿爸不會有事的,說不定今年年底就回來了呢,而且還是洗心革面的五十阿嘎?!?/p>
尼尕搖搖頭,“不指望他洗心革面,只要能回來,我一定好好孝敬他?!?/p>
“尼尕,怎么到這兒了?我還想叫你回家去吃飯?!?/p>
尼尕一抬頭,官布正定睛瞧著她被南見握著的手,忙抽回來,起了身,“哦,我忘跟你說了。這是南見,我們在五十的鄰居,南見阿吾,這是我們酒坊的東家祁官布。”
南見起了身,笑著向祁官布伸出手,“你好!”
官布握住,點點頭,“你好?!弊屑毚蛄恐矍暗哪凶?,精致柔和的五官,高挺修長的鼻子,豐潤的嘴唇,和善親切的眼睛,即使是盯著官布的時候,也綻放如此親切的光芒,實在是難得。官布不由贊嘆,看了眼他面前的炮仗面,“別吃這個了,到我家去吧,讓尼尕炒兩個菜,我請你嘗嘗我們的酩餾酒?!?/p>
南見看看尼尕,“尼尕住在你家?”
尼尕剛待說,官布搶道:“是啊,已經(jīng)住了兩年了,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p>
尼尕看著官布,不明白他的用意。官布沖她溫柔地笑著,眼神里是她讀不懂的深意。南見看著兩人,眼神依舊親切,心里有一處卻塞滿了深深的惆悵。
“初來乍到,就去家里打擾,實在不好。改天吧,我做東,請你下館子,咱們?nèi)齻€坐坐。尼尕和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是同學,謝謝你這兩年來對她的照顧,還在你的酒坊給她安頓工作,作為她的朋友,實在是感激不盡。今后,我會擔負起照顧她的責任,不好再繼續(xù)麻煩你了。尼尕,你和嬸子也不合適繼續(xù)住在東家家里,這兩天我就給你們找處房子吧?!?/p>
尼尕和官布對視了一眼,看向南見。她還沒回過神來,只聽官布笑了笑,朗聲道:“我想你是誤會了,對尼尕來說,我不止是東家。有些話也不好說得太明白了,我想你也懂的。尼尕,既然南見兄弟今天不方便,那我們就改天再請他。阿媽們還等著咱們呢,昨晚剩下一大堆吃的,浪費了可不好。尤其是你做的哈力海,我可是百吃不厭。走吧!”
尼尕正疑惑間,官布已牽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帶她離開了牛肉面館。
7
彩虹鎮(zhèn)西山頂上,在一片金燦燦的青稞地里,官布看著拿著棵青稞穗的尼尕。兩人的面前是大片大片即將收割的青稞,一個個謙遜地低著頭,那是青稞垂向大地母親的虔誠。
“尼尕,你愿意嫁給官布阿吾,做他的媳婦嗎?”
尼尕心里一驚,倏地紅了臉,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驚慌失措地拽著自己藍色坎肩的衣角。官布從牛肉面館將她帶出來,一路不停歇來到這西山頂。先是一言不發(fā),這一說話,卻是令她面紅心跳的話語。官布走近她,捉住尼尕那雙長久泡在酒醅中白嫩的手。尼尕像受驚的兔子,要抽回去,官布緊緊握住,不讓她逃脫。
他深深地看著她,用異常溫柔的聲音道:“嫁給我,做我的新娘吧!我會待你好。我雖然釀酒,但我從不酗酒。不要被你阿媽的悲劇所嚇倒,世上的男人不都是你阿爸那個樣?!?/p>
尼尕低垂著頭,瞧著腳邊的幾穗青稞,“我……我配不上你。”
“不許說這種話!我喜歡你,經(jīng)過兩年的朝夕相處,我越來越喜歡你了。除非,你喜歡的人不是我,而是剛才那個南見?”
“沒有的事,我……”
尼尕不由抬起了頭,迎上官布的眼睛,那是一雙盛滿了真誠的眼睛,此刻又多了一份深不見底的柔情。她的心不由跳得飛快,那瘦弱的胸膛已不能承載下那異常劇烈的心跳,她身子一軟,差點要倒向身后的青稞地,官布忙抱住了她。緊接著,尼尕感覺自己又像是第一次進入祁家的酒窖一樣,軟綿綿的甜蜜的思緒如一股熱浪,將她溫柔地緊緊地環(huán)繞住了。
“我要你和我一起住進雕花樓。雕花樓會見證我們的愛情,會像我們的青稞酒一樣,歷久彌香?!?/p>
在金色的青稞麥浪里,尼尕分明看到,青稞酒一樣醇香的日子正在向她緩步走來……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