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傘
模仿一粒草籽,藏在暗處。
以局外人的身份,高懸寂靜的手腕,在路燈的瞳孔里存放夜鶯和螢火蟲。
當(dāng)它們對我指引,對城市呵護,光潔的水泥地面上就寫滿了輕柔的謠曲。
路燈有晚風(fēng)浣洗腳下的道路。
我有一份閑逸之心,等待被舒緩的腳步消遣。
黑夜來臨,明亮的果實果汁四溢……連綴成一棵樹的影子。影子與影子平行或者交叉,像光的果園,向遠(yuǎn)處綿延。
它們靠近我,將我并未寫在臉上的情節(jié)一一閱讀,又耐心地反饋給我,我一天中的急切、懶惰,都水果一樣飽滿。
風(fēng)過留耳,有虛擬的歌聲供晚歸的人傾聽。
路燈之于城市,是勾勒城市輪廓線的工匠。
路燈之于我,是我踽踽獨行時,闖入我心靈深處的訪客,它們并不迷戀我有什么隱私和新聞,我卻迷戀它們在夜晚寫下的,光的藝術(shù)和史詩。
沿著樓梯旋轉(zhuǎn)的手臂上升。
仿佛身體有一種記憶,一直向上,向上,而當(dāng)我回頭,它會用瑜伽術(shù),卷起我顆粒狀的步伐。我聽到豌豆落地的聲音,落向深淵,或是洞穴。
從上往下俯看,它又在研究幾何學(xué),把自己折出很多折痕,來證明有些東西在不斷變化,有些東西亙古不變。
吵醒它的一次假寐,它就用相似的夢回到我的思考中——
有時踩著它一級一級的骨骼,像在踩踏自己的脊柱,我會突然直起腰來,放輕腳步,想讓它免于受難。
有時,想擺脫那些半途而廢的事,捉摸著拼盡一口氣兒,就逾越到達(dá)某個頂峰,它卻告誡我,諸事都有安全密碼。
它向我拋擲抹去棱角的友誼。以它隱逸的耐心。
我為它描述時間遠(yuǎn)景,通過語言的畫布記下,色彩起伏的行跡。
鏡子探入房間,眼睛就深諳煉金術(shù)。
鏡子鑲嵌在墻壁,向窗口獻(xiàn)出祝詞,仿佛靈魂都得以安詳。
鏡子繞過博爾赫斯的恐懼,來到我面前。它站起來是個抽象的疑問,躺下去可以替換完滿的天空。
在鏡子里擺放一棟暗啞的房子。
在房子里擺放一些乖巧聽話的家具。
在家具里擺放一個睡眠。一個睡眠要如何結(jié)實,才能裝下柏拉圖的洞穴?
鏡子為探求那些未知的東西,飽食蜜汁和毒藥。鏡子突然被囚禁在自己的身體當(dāng)中,被迫先于別人摸索自己。
當(dāng)我照鏡子,我也是歲月的囚徒。
并在它內(nèi)心的圖像中隱喻:花朵都為凋謝而生。
鏡子將被另一個我勸服。很多個我,又將不知所終。下一秒照出“我”的那個人,應(yīng)該學(xué)會傾聽不同的“我”同時言說,護送鏡中誕生的一切。
如果救出一把鑰匙只是一個游戲。
如果時間有敏感的思維循環(huán),有人溶解復(fù)雜的眼神,邊走邊等,甘愿被囚于這窄高的,墻壁與墻壁之間的隱蔽和迂回。
那么,血液里那些流竄的好奇心,就不必剿滅。
此地有沸騰的想象力,令人單純地狂喜。
此地,像踩著火焰,經(jīng)過一場冒險的愛情,無限地靠近他們,而他們親昵的臉孔,只在夢境中轉(zhuǎn)動。
像從一個碩大的城市中走來,道路彎曲如蛇的手勢,每個方向都有一面改變命運的魔鏡,世界靜悄悄地孕育灼熱的音樂——
迷宮幽深的側(cè)影。
聆聽、前行或駐足,有緣人獲得神的指引,仍會在某個轉(zhuǎn)角相遇。
此地是繁華的開始。此地沒有凋零的盡頭。
又一群獵奇者,從浪潮涌動的人海里逃上岸。
黑眼珠里,倒映著長廊繪制的迷宮。
一個另外的星球——電影院:這制造陌生想象的,有著深呼吸的隱秘角落,足以掏空我們一切真實。
“這是一座活著的城堡?!?/p>
我們坐下。
“每一個出口都是錯誤的?!?/p>
靠背椅上的劇情,蔓延至我們的身體。
觀眾消失。演員消失。角色消失。
我們像穿梭在,被密封的白晝,被軟禁的夜晚。
我們是迷路的人。
不必?fù)?dān)心,恰恰是迷路,巧妙地安慰了我們。
我們無法斷定前路和方向,恰恰是迷路,讓我們躲過了坎坷、曲折、泥濘,避免了走向無路可逃的懸崖。
一切正如我們所見:結(jié)局是完美的。
走出電影院,我們的手,還是可以伸向天空。
先于耳朵洗凈天上的烏云。
先于曲譜流動起來,使車來人往生出旋渦之美。
先于等待的前后,捕捉夜色的降臨,準(zhǔn)時迎接一個黑袍子里裝滿樂器的夜晚。
去見這位城市的藝術(shù)大師——音樂廳,春風(fēng)沉醉你就喝一杯酒,秋風(fēng)晚來急你就把十指連心的雙手放在臉上。他有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曠遠(yuǎn)的空谷之音,你可以一言不發(fā),把夜和曲子分開,把曲和調(diào)子分開,再從詠嘆調(diào)里過濾掉灰色的嘆息。
身邊的陌生人,正在遺忘紛繁復(fù)雜的表情。朝著同一個方向,又仿佛不是同一個方向,懸置相互都聽不見的聲音。此刻,這個世界誰聽得見我,我聽得見誰,模糊,或清晰,前后左右望一望,答案屬于未知就好。前后左右的人,像一座山就好,是一片海就好,眼神如危崖,上面有一棵樹就好。
小提琴來了,長笛來了,薩克斯管來了,鋼琴來了,鑼鼓、嗩吶、二胡也來了……你不擁抱它們,你就不能回到自己。你不回到自己,就無法被萬物圍繞。音樂順著暴雨飄下來,你坐在光滑的木椅上,混響像精確的節(jié)氣,比漢語還鬼魅的和聲,充滿了整個音樂廳。
但是,抱歉了大師,我在傾聽世界的微笑和時間的毀滅。
這枚白色大腦思考的是身體魔術(shù)。
吞刀吐火的傷痛和疾病,不明修棧道,愛左道旁門。
我在這枚白色大腦里奔走,像在尋找一個早就破解成功的謎。它額上的紅十字架有難以破解的身世。我有難言之隱。墻壁上的鐘擺不停地復(fù)述:時辰,時辰……它有雨后祥云的閑情。
我用昨天捧食慕斯蛋糕的手,反復(fù)掏取病歷卡。與我一起反復(fù)排隊的人,比懸崖上的樹還沉默。仿佛我們腳下的山,刻著不同的名字。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大風(fēng)吹過。
無法擅拿咖啡館里的微笑,去緩解病房里的尷尬對視。我低頭,以宗教之心,心懷悲憫、同情;或者仰望,我來到衰老的那一刻,耽于沉睡的人,也排著長隊。我站在中間,兩邊,是兩個世界的戲法。
假寐的人都醒了。
隱秘的病情,秋葉般,簇簇飄落。
這枚奇異的白色大腦,使同病相憐的兩個陌生人感到有多殘酷,就有多親切。他們心甘情愿同住一個屋檐下——
這不老的避難所,這對抗死亡的最佳道具。
(選自《詩潮》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