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
畫家突然扔掉手中的畫筆,倚靠著椅背,他想癱成一灘爛泥。
尚未完成的作品,交疊的顏色模糊了原有的線條,是一個男孩坐在鋼琴前,腰板挺直,鋼琴只有黑色的琴鍵,深濃的黑,似乎要吞沒男孩放在琴鍵上的手。
男孩在彈琴,神色專注神圣。
畫家凝視著他的畫,又環(huán)顧一圈房間,用完的顏料盒散亂在房間,不知是昨天還是前天沒有扔掉的外賣和飲料瓶堆在一個角落,隱隱約約散發(fā)一股酸臭味。他已經(jīng)這樣生活了三個月,餓了叫外賣,垃圾三四天扔一次,不收拾房間,并且沒有完成任何新的作品,對于他這樣靠高產(chǎn)畫畫賺錢的人來說,這實在是致命。
但這是他這三個月來,第一幅讓自己滿意的畫。
畫家嘆了口氣,起身下樓丟垃圾。
“嘿!嘿!嘿!”
是哪里的聲音?
男孩抬起頭,疑惑地四處張望,再低下頭時,他的鋼琴,白色的鍵通通變成黑鍵。
男孩瞪大了雙眼,手指靈活地掠過琴鍵,傳來的聲音卻不再波動起伏,而只是一個單調(diào)的聲音,像竊竊的嘲笑。
男孩跑出房間,幾乎帶著哭腔地喊:“爸爸!”
一個中年男人,眉頭深鎖,看起來滿腹心事,他站在兒子的畫作前,凝視著那些筆觸還有些稚嫩的畫。聽到兒子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微笑起來:“兒子,你比我有天賦!”
他是一個畫家,畢生所愿,不過是在某個哪怕小小的畫廊占有一席之地,可惜,這個世界從來不公平,沒有天賦和運氣的努力,它的上限擺在那里,男人知道,他這一生與最愛的繪畫,緣分太淺。
可是上天還是厚待世人,他在兒子身上看到了他沒有的繪畫天賦,男人的眼睛近乎熾熱起來:“兒子,你該成為一名畫家!”
男孩卻沒有聽到父親的話:“爸爸!我的鋼琴只剩下一個聲音了!為什么它彈不出其它聲音?”男孩扯著父親的衣袖,哭了出來,“后天就要比賽了,現(xiàn)在去哪里再找一臺鋼琴?”
“彈什么琴?還比賽呢!你什么時候拿過獎?沒有天賦還勉強,到最后你只會像我一樣!”越想越氣憤,男人粗魯?shù)卣f:“以后不準(zhǔn)你再學(xué)琴了!好好畫畫!”
那一次的鋼琴比賽男孩沒有去參加,此后的任何一次比賽男孩也沒有去參加,因為他再也沒被允許打開琴蓋。
他被迫坐在畫板前,學(xué)習(xí)他從前不討厭現(xiàn)在開始怨恨的繪畫,父親對他的作品贊嘆不已,他也開始在一些小型比賽中獲獎。
不再有人提起鋼琴,它被遺忘在陰暗的琴房。大家都對他說,你畫得真棒,你是個有天賦的孩子。
男孩也開始以為,他本來就是應(yīng)該畫畫的,心里漸漸麻木了,怨恨也少了,這條路沒有什么不好,這是父親的愿望。
有一天晚上,男孩做了一個夢,他站在一個空曠的房間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月亮的清輝透過落地窗,把男孩的影子拉長,像舞臺柔和的打光。
這個場景那么熟悉,男孩閉上眼,感覺到血液在身體里流淌,心跳得飛快。
是什么場景呢?
琴聲不知從何而來,在房間里游蕩,在男孩的心里游蕩。
男孩睜開眼,沒有落地窗,沒有月光,沒有琴聲。
在床上睜著眼睛躺了許久,男孩依然抑制不住心里的沖動。
那月亮的清輝,那游走的琴聲,是它們讓他的血液瘋狂流動。
他起身,悄悄打開琴房的門。
男孩打開琴蓋,黑白琴鍵交替有序地排列,像站得整齊的士兵,等待命令。
男孩雙手放在琴鍵上,一個一個音符在他手上流動,與他夢中聽到的曲子一模一樣。
一個像夢一樣的夜晚。他的一生只有一個這樣的夜晚。
父親的威嚴(yán)讓男孩無力反抗,也許不止父親,是所有人,所有覺得他于繪畫有天賦的人,他們?yōu)樗麡?gòu)想了美好的未來,你該怎樣怎樣,你會怎樣怎樣,這些人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牢牢地把男孩的人生捆綁。
我們都是為你好。最后你會感激我們的。
你愛怎樣怎樣。
才不重要呢。
男孩屈服了,他再也沒有打開過琴蓋。
畫家坐在臺階上,點燃手中的煙。
他的前半生平和順?biāo)?,靠著那些天賦和努力,在不大的比賽中拿過不少獎,在成年之前他就能靠著賣畫養(yǎng)活自己,父親為他驕傲,他漸漸也覺得,這條路沒有錯。
唯一的問題,是這十多年,他一直在畫,卻再難突破自己。
他的高度僅止于此,在小比賽中獲獎,小有名氣。父親對他已無再多要求,這樣很好。
三個月前,他開始真正審視自己,終于發(fā)現(xiàn),一切原因在于,他的作品里沒有靈魂。
一顆虔誠熱愛的心,將賦予一件藝術(shù)品以靈魂。
他開始想要真正的創(chuàng)作,卻沒有一幅作品讓他滿意。
直到最新的這幅畫,喚醒他久違的沖動。
畫家拿著煙的手微微顫抖。
畫家回到畫室,那幅畫再添幾筆就可以完成。
許多年前,有一夜,他想拋掉一切,僅僅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不理會這個世界會怎樣指責(zé)他不懂事,最后,他只是放下琴蓋,悄悄離開房間。
許多年許多年后,他想拋掉一切,僅僅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重新開始,最后,他只是伸出手,把畫撕掉。
他的手顫抖著,不再為那久違的沖動,而為自己的懦弱。
這樣的生活很好,平穩(wěn)有序,他不該冒險。
至于死掉的夢想,就把它好好埋葬在無人知道的角落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