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黑色的高跟鞋”

陳琢

電影《情人》中的色彩運用具有極其豐富的象征含義。整部電影中，那個“中國情人”的服飾只有黑、白兩色，象征著他在“她”的嫖客和戀人兩種身份中不斷轉(zhuǎn)換;“她”始終穿著的那雙黑色高跟鞋，飽含著對“她”絕望靈魂和貧窮處境的深刻隱喻;幽會房間里的白色床單，暗示著少女探尋初戀的純潔，也昭示著戀人們在純粹性愛中被喚起的自然天性。電影《情人》的色彩基調(diào)在黑色和白色中交替，營造出一種美好與痛苦交織進(jìn)行的悲涼氣氛。

一、電影中的色彩運用

色彩藝術(shù)作為現(xiàn)代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具有綜合性的特殊語言系統(tǒng)。電影中的色彩運用，往往體現(xiàn)著創(chuàng)作者對故事內(nèi)涵和人物形象獨特的見解。例如，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導(dǎo)演在以蘇童《妻妾成群》為劇本的基礎(chǔ)上加上了掛紅燈籠的設(shè)置。在這里，紅燈籠的“紅色”既是欲望的象征，也是對中國幾千年封建傳統(tǒng)的隱喻。而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小女孩身上的紅衣服是整個猶太人聚集區(qū)內(nèi)唯一有亮度的暖色。當(dāng)穿紅衣服的小女孩走在灰暗的人群中時，紅色象征著愛和希望;而當(dāng)這件紅衣服在焚燒尸體的車上被推出來時，紅色代表暴力、血腥和屠殺。由此人們發(fā)現(xiàn)，即使是同一種顏色，在不同電影或同一部電影的不同情節(jié)中也會有完全不同的情感色彩，充滿了豐富的象征意義?，F(xiàn)代電影中色彩的運用，往往是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加工的結(jié)果，體現(xiàn)著創(chuàng)作者對電影語言的駕馭能力。法國導(dǎo)演讓·雅克·阿諾根據(jù)瑪格麗特·杜拉斯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情人》中，白色與黑色兩種色彩的巧妙運用，既體現(xiàn)著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更表達(dá)了導(dǎo)演對《情人》文本獨特而深邃的理解。

二、服飾的顏色：劃分身份的象征

（一）“他”服飾的色彩：嫖客和戀人的劃分

在第一次得到少女的身體之后，“他”躺在赤裸著的少女身旁問她：“你是因為錢而跟我來這的嗎？”少女堅定地回答道：“我不知道?！鄙倥檬謸崮χ八钡氖终f：“我喜歡現(xiàn)在的你，有錢的你。”整部影片里，對于少女而言，“他”的身份是復(fù)雜的：她向他奉獻(xiàn)自己的肉體，然后得到“他”支付的金錢，“他”像是她的嫖客;“他”為了和她在一起而向父親下跪祈求，他們?nèi)ズ＿吷⒉剑龑λv述自己和母親的故事，“他”又像一個癡心愛慕著她的戀人。而電影中，除了娶親那天的深藍(lán)色服飾，“他”的服飾顏色始終只有黑色和白色?！八狈楊伾臉O端變化，與“他”身處的場景一一對應(yīng)，暗示了“他”在這段愛情中的身份變化。

影片中，“他”第一次穿黑色服飾，是在第一次得到少女的肉體之后。他穿了一件純黑色的睡袍。在這個場景里，少女不是被動、恐懼地被誘惑，而是主動地親吻“他”、為“他”寬衣、幫“他”解開扣子、觸碰他的肌膚。此時的她，女童的身份已被隱去，她調(diào)動著“他”的性沖動，向他獻(xiàn)上自己的肉體，而后吃他買的食物、坐他的車，并最終向他要錢。在第一次得到少女身體之前，“他”對她沒有關(guān)于愛情和婚姻的任何承諾，得到少女之后，他便向少女提供食物與金錢，穿著黑色睡袍的他便是少女的嫖客。

“他”第二次穿黑色西裝的場景，是宴請少女的家人吃飯那天。一起吃飯時，少女母親看到“他”錢包里的一摞摞巨額鈔票一臉震驚，在飯后便讓女兒為自己向“他”要錢。母親用女兒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交換了“他”的500皮亞斯特。在家里，少女的大哥堅定地對母親說：“你女兒是個妓女！”大哥一邊憤怒地罵少女“婊子”，一邊毆打少女。在家人看來，少女“不能愛上他”，“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大哥認(rèn)為妹妹為了錢和一個中國男人上床，他像父親般感到憤怒和羞恥。在宴請少女家人的這個場景里，“他”既不是這個法國家庭的朋友，也不是少女的戀人。少女在獨白中說他“變成丑聞中的主角”，身穿一身黑色西裝的“他”在此刻，是少女家人眼中的嫖客。

當(dāng)身穿白色西服時，“他”的身份又回歸了一個正常的戀人。第一次與少女交談時，身穿白色西服的“他”顯得十分緊張，拿出煙盒時手在顫抖，不敢直視少女的眼睛，說話時生澀得像一個少年。被父親拒絕了和女孩在一起的請求后，“他”穿著一身白色西裝，帶著女孩去海邊散步。“他”失落地跟在女孩身后，聽女孩講述母親的故事;“他”為女孩披上自己白色的西裝外套，深深地注視著她。在這些穿白色西服的場景里，兩人之間并沒有肉欲的糾葛，“他”獻(xiàn)出了一顆愛慕的心靈，是她純潔的戀人。

（二）家人的服飾：陣營的劃分

在女孩看來，她的家庭里是有兩個陣營的：她和小哥哥保羅、大哥皮雅和母親。電影開頭的第一個場景是在少女家中吃飯，小哥哥保羅穿純白襯衣，少女穿純白吊帶連衣裙。當(dāng)小哥哥被大哥逼著哭著跑出家門后，是少女冒著雨到處找他，并握著小哥哥的手對他說“不要懼怕”。而在書房目睹一切的母親，選擇走進(jìn)餐廳，抱著書坐在大哥身邊陪大哥吃飯。此時的母親，穿著一條黑色帶印花的棉麻長裙，大哥袒胸穿著黑色的襯衣。在這個場景里，人物服裝的顏色一定是創(chuàng)作者的有意為之，通過黑色、白色的強(qiáng)烈劃分，進(jìn)一步暗示了女孩家庭中存在著分裂的兩個陣營。

電影后面的情節(jié)，更是印證了這種家庭里的陣營劃分。當(dāng)女孩第一次和“他”談起大哥皮雅時，女孩說“他是禽獸，我很怕他”，說大哥是母親的寶貝;當(dāng)“他”宴請他們?nèi)ノ鑿d時，少女主動牽起小哥哥的手帶他去舞池中跳舞，她的身體緊貼著小哥哥，閉上眼睛在舞步中與小哥哥相擁，仿佛要和小哥哥融為一個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少女穿一件淺茶色連衣裙，小哥哥的整套西服是和她一模一樣的茶色。創(chuàng)作者通過服飾上顏色的呼應(yīng)，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了少女對她的小哥哥不同尋常的感情。

三、黑色高跟鞋與白色床單：“靈”與“肉”的隱喻

（一）黑色高跟鞋：少女絕望靈魂的隱喻

電影中，除了和“中國情人”在海邊散步時穿過一雙白色皮鞋，少女始終穿著一雙帶亮鉆的黑色高跟鞋。在中世紀(jì)的歐洲，黑色的服飾是哀傷與清貧的象征。在多數(shù)歐洲古典油畫作品中，白色是皇室和上層社會常用的服飾顏色，而黑色服飾往往用于勞作中的窮人。少女雖然出生于法國殖民地的一個白人家庭，但她的母親幾乎和殖民地的當(dāng)?shù)厝艘粯迂毟F。愛美是青春期少女最大的心理訴求，如果家庭的經(jīng)濟(jì)條件允許，少女一定不會總是穿著同一雙高跟鞋。而創(chuàng)作者為少女挑選的這雙黑色高跟鞋，是對她在白人群體中貧窮處境的象征。

當(dāng)少女第一次從“他”的車上下來去逛街時，電影出現(xiàn)了一個少女穿著黑色高跟鞋走路的特寫鏡頭，而路過的白人史安妮白色的連衣裙下配的卻是一雙純白的高跟鞋。白人女子史安妮的這雙白色高跟鞋，既是為了服裝配色上的體面，也代表著她正處于殖民地的上層社會，與少女款式較老舊的黑色高跟鞋形成強(qiáng)烈對比。少女貧窮的家境在黑、白兩色的強(qiáng)烈對比中無聲地得到了強(qiáng)化。而家境的貧窮，進(jìn)一步加深了少女整個家庭的孤獨與絕望。

少女在海邊散步時，對“他”說自己的母親在損失一切家財后被人趕出農(nóng)地，被大家認(rèn)為“神經(jīng)不正?！?。少女說，“我們有幾年沒見其他白人”“白人認(rèn)為我們?yōu)樗麄兠尚摺薄Ｄ赣H的貧窮使得少女的家人們在離故土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被自己的族群厭棄，他們孤立無援地生活著。而在這樣一個處境孤獨的家庭里，母親對大哥的一味偏愛，再加上家中父親身份的缺失，進(jìn)一步加深了少女心靈上的孤獨感。少女唯一深愛的人是自己的小哥哥，可是性格懦弱的小哥哥無法給少女任何保護(hù)。少女的心靈在這種渴望被愛而無法得到關(guān)愛的獨孤環(huán)境中步入絕望，少女的心智早已不同于學(xué)校里同齡的孩子。這雙始終穿在少女腳上的黑色高跟鞋，就像是始終陪伴她的靈魂。而這雙高跟鞋上的黑色，是孤獨的、絕望的黑色，正是少女絕望靈魂的顏色。

（二）白色床單：象征少女純潔的肉體

影片中，“他”帶少女去的那個房間里，有大量床戲片段。而在這些床戲片段中，純白色的床單占據(jù)了畫面的大幅比重。對于性愛場面的拍攝，床單顏色的設(shè)置歷來是情感類電影中重要的一環(huán)。李安在拍攝《色戒》的床戲時，床單多用深色，既渲染一種沉悶、壓抑的氛圍，也暗示著人物內(nèi)心的警戒與恐懼。電影《夜宴》中，導(dǎo)演為婉后委身于厲帝的床單簾幕選擇了整片的深紅色，用深紅色隱喻政治中的情欲。

電影《情人》中，性愛片段也占了大量的篇幅，無論情節(jié)怎樣發(fā)展，床單始終是純潔的白色。始終讓床單在性愛場面中大比例地以白色呈現(xiàn)，必定是電影創(chuàng)作者的有意為之。床單的白色，象征著少女肉體的純潔。一方面，“他”是少女的第一個男人。在這張純白色的床單上，少女向“他”獻(xiàn)上了自己的初夜，奉上了她肉體的貞潔。另一方面，在“他”之前，少女并未體驗過性，她并不知性為何物。少女對“他”的觸碰不是以享樂為目的，更不是一種熟練的、技巧性的取悅。少女觸碰“他”時虔誠地閉上了眼睛，一點一點觸碰“他”的身體，像一個在用自己肉體探險的孩子。

雖然少女在這段性愛關(guān)系中失去了俗世觀念中的“貞操”，但是她的身體因這種生命式探尋的動機(jī)而變得純潔起來。此時引領(lǐng)著少女的，并不是“他”的引誘，而是一種純粹的自然天性。少女在自然天性的呼喚下毫無拘束地走向“他”，少女在一場場純粹的性愛體驗中體會著生命的顫栗、感知著自己的存在。創(chuàng)作者為床單選擇了白色，并讓白色床單在性愛畫面中大幅度、高頻率地出現(xiàn)，既是為這段性愛關(guān)系中的純真性進(jìn)行了烘托，也是對少女純潔肉體的深刻隱喻。

四、以黑、白為主的色彩基調(diào)：美好與痛苦并存

（一）白色：美好的象征

影片的色彩基調(diào)是黑色、白色交織在一起的，白色是重要的一部分。學(xué)校宿舍里掛滿的白色蚊帳、女學(xué)生們以白色為主的裙裝服飾、“他”的汽車窗戶上白色的遮光布、學(xué)校米白色的建筑、女孩要回法國時乘坐的那輛大片刷成白色的巨輪，它們和“他”常穿著的那套白色西服交織在一起，為影片奠定了一個白色的基調(diào)。

白色的色彩基調(diào)，為整部電影營造了一種美好的氛圍。白色的象征，包含了少女初戀的貞潔、越南當(dāng)?shù)厝嗽谪毟F中生長的善良天性和“他”對她一生的愛戀。影片最后，時隔多年的她接到“他”的電話，“他”說的話“還和以前一樣”，“他仍然愛她”。影片通篇出現(xiàn)的白色，烘托出了這段有些模糊不清的情感關(guān)系中深摯純情的那一面，營造出了一種美好的氣氛。

（二）黑色：痛苦的象征

黑色不僅是一種顏色，也是一種亮度，任何深色在電影里一旦亮度變低，就會呈現(xiàn)出黑色系的視感。大哥和母親常穿的黑色服飾、少女在家吃晚飯時房屋里大面積的黑色、越南當(dāng)?shù)厝舜┑幕液谏家?、幽會房間里的深褐色床板等，共同構(gòu)成了影片厚重沉郁的黑色基調(diào)。由無數(shù)服裝、道具累積組合在一起形成的黑色基調(diào)，是對痛苦的象征。這種痛苦不是表面的和直觀的，而是隱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是無形的。

痛苦于少女的家人，是他們失去了父親和父親留下的財富、他們被自己的白人群體拋棄、眼睜睜地看著家中最小的女兒為了金錢而向一個中國男人出賣自己的肉體;痛苦對于少女本人，是她在這場愛情中失去的貞操、在學(xué)校里失去的同學(xué)們的友情;痛苦于“他”，是他在父親和財富面前的懦弱無力，犧牲了自己的愛情。黑色在歐洲的現(xiàn)實生活中，往往是代表著葬禮和死亡的顏色，整部電影的黑色基調(diào)象征著壓抑在故事中每一個心里的痛苦，為少女和“他”的愛情渲染了一種沉悶、壓抑的悲涼氣氛。

總的來說，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一邊敘述著“她”和“他”的故事，一邊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復(fù)雜神秘的女性精神世界。將這個愛情文本以電影的方式敘述本身就具有很大的難度，男性導(dǎo)演讓·雅克·阿諾在改編時必定會面臨探知女性情感世界時的層層障礙。值得肯定的是，導(dǎo)演不僅把這個詩意文本拍成了一個敘事流暢的愛情故事，更是在服裝道具上發(fā)揮了超高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通過對白色、黑色的巧妙運用，精準(zhǔn)地把握了《情人》原著中每一個人物所內(nèi)含的情感色彩。一方面，創(chuàng)作者通過獨到的藝術(shù)設(shè)計，為影片中的黑色、白色賦予了豐富的象征意義;另一方面，導(dǎo)演團(tuán)隊對色彩象征意義的純熟運用，為整部影片添上了一種極具東方色彩的詩意感，而這種東方式的詩意感與《情人》文本中的抒情意境遙相呼應(yīng)，是難得的電影佳作。

（伊犁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