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溜過彩虹橋

杏仁

作者有話說：有的人身后有太陽，有的人身后是月亮?？墒前。还芤灰?，回頭想想，你得到的愛從未比別人少一分。

如果運氣總數(shù)能用標尺刻度衡量，我愿將此生的幸運分一半給她。

1

“毛程程，你的耐克是仿的吧？”

我信手翻過一頁漫畫，沒有理同桌許胖子的話中帶刺。他卻眼珠滴溜溜地掃一眼講臺上擦黑板的高大男生，自顧自地繼續(xù)。

“你這也太新了，看著就假。黎修的才是真的，雖然舊，但有質(zhì)感多了……”

我極力讓自己沉浸于湘北籃球隊征戰(zhàn)全國的熱血情緒中，但旁邊有這么個喋喋不休的“大媽”真的很擾人清凈，不由得再次反省自己是不是該減肥了，不然李老師為什么安排我們兩個全班最胖的人坐在一起？

我寡言低調(diào)存在感弱，他八卦話癆還賤兮兮。耳聽著他又準備起個話頭：“你……”

我啪的一聲合上漫畫，打斷他：“我批發(fā)街五十塊買的，你想要地址就直說！”

他卻仿佛終于挖到真相般開心又得意地努努嘴：“不是，你閨密來找你了?！?/p>

我抬起頭，岳眉正從前排往我所在的最后一排走來。她側(cè)身繞過走道里故意攔路的大男孩們，順手扶起某個同學被人撞倒的保溫杯，長馬尾搭在左肩，鬢角兩縷發(fā)絲溫溫柔柔地垂在耳畔。我一直覺得能經(jīng)得住光額、素顏和肥大校服的考驗的才是真的美女。岳眉顯然是，且她自帶一種憂郁沉靜的氣質(zhì)，使她更成為八中高二男生心中只可遠觀的無瑕蓮花。

但我知道，岳眉小時候也曾活潑外向，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慢慢收斂了心性。難得的是，我們一路同校同班，友誼也保持至今。

岳眉這時走了過來：“程程，你幫我布置科技節(jié)吧……”

我站起來燦爛地笑：“好??！”

我知道我的笑不好看，臉上的肉擠成兩堆，眼睛像夾縫中的小月牙。于是我心中第一千零一次下決心，必須減肥，為了遠離許胖子，也為了……

“可以走了嗎？”

黎修正靜立在教室門口等待，見到我們，他靦腆地笑起來。我突然明白了岳眉找我一起的原因——與心儀男孩共事會心跳加快、手忙腳亂吧。

那天不上晚自習，我們跟其他班同學布置完展廳已經(jīng)是七點半。三人結(jié)伴走到校門口，黎修將黑書包往上背背，我看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聽到男生低沉好聽的聲音：“順路的話，可以一起走?！?/p>

這句話是對著我們兩個人說的，他帶著些許緊張和溫柔的眼睛看的卻是岳眉。

如果我沒搬家的話，是順路的。我心里怏怏不樂地想，已經(jīng)準備好了與他倆告別。這時卻聽岳眉用細細的聲音說：“不，我們倆從那邊走?！?/p>

我就這樣恍恍惚惚地被岳眉挽著胳膊朝我家的方向走去。我轉(zhuǎn)頭看到少年背朝夕陽，只剩一個暗色的剪影。

我回過頭疑惑地開口：“岳眉，你搬家了？我怎么不知道?！?/p>

她的臉頰染上黃昏的朦朧橙色，我看到一種以我的閱歷描述不出的復雜神情——有些冷漠，有些嘲弄。

她淡淡答，要是搬家，就好了。

2

我的家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

高層住宅小區(qū)，綠化完善，環(huán)境優(yōu)美。180平復式精裝，開門進來，入眼盡是華麗。

是的，我的耐克當然是真的，而且是新款不打折。我的臥室是公主風格，媽媽最初想要在墻壁裝一整面的大衣柜，被我拒絕了，一個胖女孩，適合她穿的衣服能有多少？就算穿上了，誰會愿意多看她一眼呢？于是在我的強烈要求下，衣柜被替換成一排書架，并在日積月累中擺滿了各類書籍，當然最多的還是成套的漫畫。

岳眉沒有跟黎修相伴回家就是因為，她說要來我家借書。雖然她平時也常借，我因此在買漫畫時還順手購入了不少文學類圖書，但我不解的是，明明她有這樣好的機會與黎修近距離接觸。

第一次感覺到岳眉對黎修眼神特別時，我沒有意外。

上學期的一堂體育課，長跑測試時岳眉過于拼命，剛到終點就身體前傾，重重地撲倒在地。正在后面晃動滿身肉的我看到此景大驚失色，連忙使足了勁往前沖。

誰知有個人比我更快。黎修氣喘吁吁地從男生賽道跑過來，眼里是掩不住的擔心緊張。

他將岳眉抱起來，我看到好友神色間有幾分詫異。

黎修說，你們上課，我送她去醫(yī)務室。

我在后面望著抱著女孩腳步依然穩(wěn)健的男生背影，心里彌漫起吃到未熟果實的那種澀味。我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忍不住注意的男孩，其實注意著我最好的朋友。

而岳眉，從那天開始，也對黎修有了別樣的情愫。

我從未指望過有人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孩，我欣賞的男生喜歡優(yōu)秀的岳眉，好像最合適不過。于是除了那點若有似無的酸澀，我與岳眉依舊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這天我媽照例不在家。爸爸忙于工程項目，在外地一待就是幾個月。媽媽一邊照顧我，一邊醉心于各種社交娛樂，回不來時就讓我在外邊解決伙食。

我從茶幾翻出一百元準備請岳眉吃香鍋，她卻看了看冰箱，端出半鍋剩米飯說她來做。

岳眉的手藝沒得說，小時候她父母成天早出晚歸，照顧殘疾弟弟的任務就基本由她來完成，這些年練就了一手好廚藝。

我仍記得四年級時，我去找她玩，看到她踩著小板凳在砧板上用力揉一坨面，稀稀拉拉的面糊了兩條胳膊，她用手腕拂了拂額邊碎發(fā)，看到我時，終于松了口氣。

“快幫我挽挽袖子?！?/p>

那時我家與岳眉家租的房子相隔不遠。我經(jīng)常來問她課上沒聽懂的題目，天氣晴好時我們就一起將她弟弟抬上輪椅，推出去曬太陽。

“好啦！”

我正望著岳眉纖瘦的背影發(fā)呆，她已經(jīng)笑盈盈地端了兩碗蛋炒飯出來。

吃飽喝足后我看著窗外閃爍的霓虹，勸她在我家留宿。路途遙遠，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

岳眉上學時，媽媽會在家照看弟弟，于是她打了個電話，留了下來。

晚上我們擠在一個被窩里談天說地。一個話題結(jié)束后房間陷入短暫的安靜，我猶豫片刻，終于在夜色的掩護下低聲問：“岳眉，你是怎么喜歡上黎修的呢？”

她將半邊臉埋在我粉色的棉被里，燈光昏黃，卻有點點的星光在她眼里雀躍閃爍。

“那天他送我去醫(yī)務室，值班醫(yī)生忙著給一個急性病學生治療，讓我們用急救箱自行消毒。黎修就單膝跪地，一點一點地幫我清理傷口、擦碘酒。其實這點痛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那樣認真的眼神，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可以如此重要……”

岳眉說著說著，呼吸漸漸平靜悠長。我將被子往她那邊輕輕拉了拉，然后盡量輕盈地翻一個身。

城市夜晚的繁華從窗簾縫隙處爭先恐后地投射進來，我毫無睡意地睜著眼睛，想起一片湛藍天空下，有個少年笑得清風朗月地對我說：“這沒關系?！?/p>

那個場景后來定格為我記憶中一幅靜態(tài)畫，背景雜亂甚至破敗，但少年的衣裝干凈，黑發(fā)整潔，他的面容剛褪去稚嫩顯出俊朗的輪廓，微笑時舒朗坦蕩、泰然自若。

那便是我決定深埋的，喜歡伊始。

3

我最終在媽媽一直碎碎念的那個減肥機構(gòu)報了名，他們根據(jù)我的時間給我制定了減肥計劃，于是課余我變得忙碌起來。

但再忙碌，也躲避不了許胖子無處不在的閑話炮彈。

“黎修和岳眉最近經(jīng)常出雙入對啊。”

我抬頭看一眼教室門口一前一后出去的二人，淡然地換支紅筆在錯題旁邊寫下正解。旁邊令人生厭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嘖，這是不是早戀的苗頭，我要不要跟李老師……”

“啪！”我隨手抄起書拍向他圓滾滾的肚皮。許胖子怪叫一聲，轉(zhuǎn)過來氣勢洶洶地看著我，我已經(jīng)面無表情地回到了題海中。

他看我半晌，我感到空氣中的暴怒因子絲絲消散，這時聽到他猶疑的聲音：“毛程程，你瘦了？”

當然了，我在心里沒好氣地想，畢竟那么貴！

這幾個星期我也在鏡子里觀察自己的變化，臉上的肉減得最快，被藏了很多年的五官漸漸凸顯出來。

然而我沒想到回頭會看見許胖子的那副表情。他望著我，表情陷入迷蒙。我捏著水筆在他眼前揮舞幾下，他眨眨眼，臉竟開始一點點泛紅。

“你干嗎？！”

他有些尷尬地轉(zhuǎn)回身去，還在不時地偷瞄我。我終于忍無可忍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岳眉剛回來，她嘴角噙著淺笑，表情可愛動人，眉眼間卻有絲隱匿的憂慮。再向她身后看，果然，黎修保持著距離，目光溫柔地跟在女生后面。

我移開眼將岳眉拉在一邊：“岳眉，岳眉，放學我們?nèi)コ钥纠涿姘?，最近減肥嘴要淡出草了！”

那家冷面小店在老城區(qū)，小時候離得近，我經(jīng)常和岳眉放學跑去解饞。后來我搬了家，但偶爾我們還會一起相約去那條美食街。

岳眉的眼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剛剛進教室門的少年，再望著我時有些閃爍，最終還是不忍拒絕我，點頭說好。

我們親親密密地挽著彼此走向那片熟悉的老胡同，胡同臨街是一條美食街，各種隱于市的風味小吃就藏于此。

白天從這里路過，只覺得老舊殘敗。但夜幕降臨時，這里就是另一番熱鬧景象。小時候我與岳眉手拉手，在這片喧鬧的街市中走遍每一條不起眼的胡同，大快朵頤，然后各自回家。

我們吃了一圈小吃，剛手挽手從奶茶店的甜膩氛圍中出來，就這么猝不及防地迎面碰上了黎修。

我睜大眼睛想說“好巧”，岳眉有些尖銳的指甲突然劃過我的手背。

黎修驚喜地笑：“你們……”

“我們來這邊吃東西，先走啦，再見?！痹烂颊f著拽起我就朝反方向走去。

我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直直走了會兒，岳眉才回過神來：“程程，你要回家了吧?！?/p>

“是啊?！蔽一卮稹?/p>

她便送我到了公交車站。已過下班和放學高峰期，站牌下只有我們兩個各懷心事的女孩在沉默中聆聽“馬路進行曲”。

岳眉突然開口：“程程，前幾天我跟黎修在值周時撿到一只受傷的小貓。他媽媽對貓毛過敏，所以我?guī)Щ厝チ?。?/p>

哦，怪不得他們倆最近神神秘秘的。

遠處，公交車方方正正的腦袋出現(xiàn)在道路盡頭。我低頭掏公交卡，余光無意間掃到岳眉攥緊的拳頭，白皙的手背上，藍色的血管交錯分布，在她的力道下有些微凸。

我抬頭，感受到她欲言又止的糾結(jié)隱忍，忙問怎么了。

“他買了很多貓糧貓砂，堅持要去我家看小貓?！?/p>

路口的紅燈開始進入倒計時的閃爍，公交車緩慢敦厚地準備啟動。

岳眉說，程程，我想借用一下你的家。

公交車在此時穩(wěn)穩(wěn)停下，門開啟一陣兒后，司機大叔不耐煩地喊：“兩個女娃，上不上？”

幾秒鐘的心思電轉(zhuǎn)，我豁然頓悟。我在抬腿邁上公交車的瞬間下意識地回答：“好?！?/p>

4

岳眉的家，我去過很多次，多到后來不再會為她家的簡陋感到意外。

里外兩間屋子，外邊是客廳廚房加飯廳，角落還支著張小床，岳爸爸住。里間是一張大床，擠著岳媽媽、岳眉和弟弟三個人，窗戶下擺著一張簡單但整潔的書桌，一盆綠意盎然的綠蘿靜靜地待在桌角。

她的弟弟因先天疾病從小癱瘓在床，智力水平也低于同齡人。他們?nèi)铱堪职謰寢尳?jīng)營一個燒烤小攤維持生計。

生活有些困窘，但岳眉卻成長得很好。她早早獨立，承擔家務，學習也從未落下。學校那幫男孩子只驚艷于岳眉的外表，我卻撫摸過她手心的厚繭。

她心思細膩會照顧人。我神經(jīng)大條時常神游;她的筆記做得十分詳細，還在我絕對不會明白的地方著重標注;我外表難看受人嘲諷，她就緊緊拉著我的手帶我離開風暴旋渦。

所以，當她問我有沒有《傲慢與偏見》時，我說有，然后放學后跑到兩公里外的新華書店買精裝正版;當她被別的女生圍堵，我小腿發(fā)抖，但還是沖進廁所，讓她們的槍林彈雨、惡言惡語換一個對象。

她很少向我提要求或?qū)で髱椭?，所以，她想做任何事，我能做到的，便一定會允諾。

只是我堪堪明白，原來面對喜歡的男生，岳眉也會有這樣蜿蜒曲折的小心思。

黎修大概是去年夏天搬到老城區(qū)的，她便費心躲了他三百多個晨起夜歸，只為怕心儀男生撞破她的難言之隱，她的月球暗面。

約定的時間定在了十一小長假，那時我的媽媽剛好去重慶旅游。

假期開始，我們提前收好了家中關于我的一切物品。以防萬一，我們準備只讓黎修待在一樓，畢竟二樓有太多難以隱藏的個人物品。

一切計劃似乎都穩(wěn)妥。

然而千算萬算，我和岳眉開門時，還是如一盆冷水兜頭而下。

面前面色沉靜的少年是黎修，后面嬉皮笑臉跟著的，是許知遠。也就是我的同桌，許胖子。

我只是錯愕，岳眉的慌亂卻寫在了臉上。

許知遠看見我，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暗自捶胸頓足，不會吧？他真的暗戀我？！

原來黎修過來的路上剛好被許胖子看到，于是他纏著黎修，不請自來。

黎修臉上也顯出無奈，他進門放下貓糧貓砂，看到豪華的客廳沒有過多的表情，許知遠卻大呼小叫起來。

“岳眉，你真是白富美??！”

如果是平時，他一定會轉(zhuǎn)頭諷刺我?guī)拙?，但現(xiàn)在，這個人莫名其妙地對我有了好感，所以他只是低眉順眼地悄悄觀察我，說“毛程程，好幾天不見”呢。

我咬牙切齒地說：“是啊。”

那邊岳眉和黎修已經(jīng)蹲在地上看起了小貓，而我的任務，就是跟著許胖子防止他亂竄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后來岳眉以主人的姿態(tài)請大家吃了零食喝了果茶，看時間差不多該走了，我就準備去個廁所，然后和岳眉一起送客。

然而出來卻發(fā)現(xiàn)他們?nèi)瞬辉诳蛷d，我心中暗道糟糕，急忙上了樓。果然，他們正圍在我臥室的大書架前。許胖子看到我說，毛程程，你的漫畫書原來都是借岳眉的呀。

岳眉臉色不太好。我敷衍了幾句，悄悄看向黎修。他手指輕輕滑過一排書脊，那是整套的《灌籃高手》與《亂馬1/2》，然而他最終未發(fā)一言，默然而立。

許胖子拍了下手，想起什么般開口——我那天還聽到班長和毛程程策劃岳眉生日怎么過，直接在這兒整個派對不就行了，你家的露臺太合適燒烤了……

5

我跟岳眉對許胖子的建議表達了強烈的拒絕，當然她是禮貌，我是野蠻。

并非我小氣，我們都知道撒一個謊就要用無數(shù)個謊來圓。更何況，知道的人越多，真相之火越容易將那層微薄的謊言之紙灼破。

因此，那天之后我再沒有往學校帶過一本漫畫。

然而我們還是低估了未來可能是娛樂圈第一狗仔的許知遠同學。小長假過后，班里同學都知道了岳眉家的豪華，滿滿兩個冰箱的進口零食，掛著秋千椅被綠植環(huán)繞的露天陽臺，一整面墻的書架……

男孩們在一個課間紛紛起哄，表示一定要去岳眉家參觀，平日里對岳眉不服氣的女生也陰陽怪氣地附和，大概是要親眼確認。

于是我眼見著前排岳眉眉宇間的松動。終于她微微轉(zhuǎn)頭朝我的方向看來，眼神里有種哀求和無奈。我內(nèi)心喊著“不要”，已經(jīng)看到好友揚起慣有的溫婉微笑說：“到時候請大家來玩?！?/p>

我的心墜入谷底，并在那一刻裂開一道縫隙。

放學與岳眉單獨見面時，我的語氣竟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冷。

“你真要這樣做嗎？”

“可是現(xiàn)在沒有辦法了……”

“就拒絕?。　?/p>

我的咄咄逼人讓岳眉失去支柱般靠向了教學樓墻壁，她屈膝垂首，攥著校服下擺的手微微顫抖。

“從小，我被人夸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懂事。可是毛程程，誰喜歡懂事啊，還不是因為，貧窮?！?/p>

第一次聽到她如此直白的心聲，我壓抑著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不知作何回應。她沉默片刻，將纖細的手指輕輕覆上雙眼。

“我不敢戀愛，不敢去喜歡優(yōu)秀的男孩……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她的尾音被吹散在風里，一顆淚珠從她手指下方順著鼻翼緩緩滑落。我心里有千般言語，想告訴她這是在深淵邊緣的試探，這樣做受傷害最深的會是你。我還想說，你喜歡的男孩，他也許并不在意你是不是擁有別人艷羨的生活……

可是我最終只是咽下所有的哽咽，將岳眉拉過來，拍了拍她背后的塵土。

“我會跟我媽媽說那天不要出現(xiàn)?！?/p>

就當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派對時間定在岳眉生日所在那周的周末下午。

我跟媽媽坦白，想在我家里給岳眉慶祝生日，會請其他同學來。媽媽欣然同意，她一直希望我有好的人緣和廣泛的社交關系，奈何我因為外表的不足羞怯于與人主動交好，這么些年也只有岳眉一個知心好友。所以她很是支持我們的活動，還保證那天下午去美容院，絕對不來打擾。

于是派對如期舉行，還熱熱鬧鬧地來了全班一半的同學。

經(jīng)過上一次，岳眉已經(jīng)能夠熟練而從容地當一個“女主人”，她熱情招呼大家，有同學找不到什么，她都能一一解答。

我躲在角落捧一杯果汁，興致缺缺地打量興奮的同學們。他們這次顯然真實地強化了岳眉白富美的人設，本來心懷敵意的幾個女同學言語態(tài)度里也多了恭維和小心翼翼。

一串烤雞翅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抬頭看到黎修抿嘴朝我微笑。

我伸手接過燒烤，他順勢在我身旁落座，眼神像我剛剛一樣追逐著今天的女主角。

“我要轉(zhuǎn)學了?！?/p>

我舉著雞翅，吃驚地望向黎修。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所以不管怎樣，毛程程，千萬別離開她。你們……都是善良的女孩。”

我呆呆凝視男孩有些瘦削的側(cè)臉，他的眼光和心神卻全在不遠處的女孩身上。他將濃烈的情感掩藏得很好，可那絲絲縷縷的不舍、留戀、落寞，還是無端傳遞于我。

我想問清他話里的深意，那邊卻發(fā)出了歡呼聲，原來到了唱生日歌、吹蠟燭環(huán)節(jié)。我們只好在大家的招呼下圍過去。

歌曲唱完，蠟燭吹完，岳眉面帶微笑，細致認真地為大家切蛋糕。氛圍一片其樂融融，我也一個恍然覺得這仿佛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的家。

這時，我聽到了細微的開門鎖的聲音。別人還在吵鬧中嘻嘻哈哈，只有我突然慌了神。這個時候開門，只能是……

“毛豆兒！”

聽到媽媽親熱的叫聲，我當場石化在了原地。

大家都注意到了門口的貴婦人，我正思索怎么不露痕跡地拖我媽離開時，門外又進來一個高大男人。

他還帶著舟車勞頓后的風塵仆仆，熟練地放好行李箱和公文包，用漠然的眼光掃視一圈愣在原地的少男少女，經(jīng)過岳眉時頓了頓，沖她點點頭，最后停在我身上，那目光便瞬間柔和下來。

“毛豆，你怎么瘦了？”

我不知該作何反應，假裝沒看到他的目光，默默吞了一大口奶油。見我這樣，男人沉下了臉。

“毛程程，不認識你爸了嗎！”

我完全不敢看周圍同學的反應。媽媽急忙上前打圓場：“你爸爸突然說回來了，我去接他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們玩你們的就好。哦對了，祝你生日快樂，岳眉。阿姨給你準備了禮物……”

那天是如何收場的，恍惚中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岳眉慘白臉頰上泛起的紅色，讓人看了不忍。

你看，上天有時就喜歡這樣作弄人。制造一切天方夜譚般的巧合，只為讓你明白，假象永遠暗藏危機。

也許萬物皆有奇妙的平衡，表面的幸福下是缺憾，假裝的美好下，深埋悲哀。

但我多想告訴岳眉，造物主為我們留下裂痕，印下殘缺的同時，也給了一處讓光照進來的地方。

6

岳眉用毛程程家假扮白富美的事，一夕之間廣為流傳，甚至傳到了外班。

學霸女神的人設瞬間崩塌，即便岳眉請了幾天假再來上學時，背后還是有女生面帶戲謔地竊竊私語。她在管理班級紀律時，平時假裝乖巧的男孩們也多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而比起猛烈的流言海浪，我與岳眉、岳眉與黎修的關系，也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黎修還是會主動靠近她，岳眉卻在周身筑起了堅固堡壘。最難過的是，我們作為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已然不知如何相處。

許知遠出乎意料地沒有成為廣泛傳播八卦的人，反而跟我道歉：“對不起，一切好像都是源于我……你會原諒我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向李老師申請換了座位。新位置離岳眉近了些，我也清晰地看到她臉上微微發(fā)青的顏色。岳眉有時會在重要考試前因為心態(tài)而引發(fā)腸胃炎，我知道她也許真的病了。

她是紀律委員，每周要在班內(nèi)總結(jié)遲到次數(shù)最多的同學。有一個女生經(jīng)?！鞍裆嫌忻?，平時被點名時都不痛不癢地嘀咕幾句，今天卻仿佛有了底氣。

“岳大班花，聽新聞說最近取締了好多用地溝油的無良商販，該不會有你家吧？”

岳眉臉色瞬間白了。這些天，萬能的同學早將岳眉家的情況翻了個底朝天，流言紛紛但也僅限于私下議論，今天是第一次被放到明處。正在做題的我筆尖陡然戳破紙面，周遭同學也仿佛在一瞬間靜了下來。

岳眉垂著頭，我在斜后方清楚地發(fā)現(xiàn)她眉間逐漸加深的幾道溝紋，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果然，下一刻就見岳眉“哇”的一聲吐到了地上，緊跟幾聲痛苦的干嘔。

那個女生也蒙了，轉(zhuǎn)瞬捂著鼻子喊：“吃你家地溝油吃多了吧？”

很多同學的表情也悄悄浮上嫌棄和鄙夷，他們捏著鼻子，小聲私語。岳眉抓起水杯，逃也似的沖出教室門。

我猛然站起來，已經(jīng)有個人比我更快地追出去了。

“哄——”

主角離場，議論聲不加遮攔地四起。我深吸口氣，走到剛剛口出惡言的女孩桌邊。

“郭茉莉。”

“嗯？”她看到我，有些意外，眼里流露出些許討好。

“那天你來我家吃飯，未征得同意拿走了客廳茶幾上一瓶香水小樣。請你明天拿來，還給我。”

郭茉莉愣在原地。我再未多看她一眼，默默從教室后面拿起掃帚簸箕，下樓去花池鏟了些土，一點點清理了地上的污穢。

倒垃圾時我在水房里看到了岳眉和黎修，而岳眉顯然有些失控。

“黎修！你別管我了行嗎，如果不是你……”

“我知道?！?/p>

岳眉睜大眼睛，一圈水霧墜于眼瞼。

“你知道什么？”

男孩臉上閃過遲疑，我忍不住走過去。

“你的秘密，他不在意?！?/p>

岳眉震驚而憤然：“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的秘密。我在心中斟酌著如何回答時，就聽黎修對岳眉說，放學帶你去一個地方。

岳眉平靜下來后回到班級，看到她座位旁干凈的地面，我感覺到她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我。而我始終沒有抬頭。

那天放學我們?nèi)私Y(jié)伴走向那片年代久遠的居民區(qū)，經(jīng)過美食街、小市場、批發(fā)街，穿過曲折的胡同，再往縱深走去，胡同最北邊，一個圍墻圈起的大院子映入眼簾，抬頭還能看到高處堆疊整齊的一捆捆廢紙箱，再往里走，各種廢舊物品成堆地散落各處。

岳眉有些疑惑，黎修目光溫和地注視她。

“這是廢品回收站，也是，我的家。”

“我早就見過你了。那時，你在院子里給弟弟讀《孔乙己》。想去你家只是因為，我想幫你照顧弟弟。”

7

黎修是一年前轉(zhuǎn)學到這里的。

他穿品牌球鞋，校服永遠纖塵不染，言行舉止也謙恭有禮。于是他是高知家庭“富二代”的傳言在眾人口中越演越真。如果不是一次偶遇，我?guī)缀跻舱J定他有這樣的身世。

那天我從岳眉家出來，在小巷遇到了曾經(jīng)的鄰居奶奶。老人家總是喜歡把家中的廢品收集起來，賣掉換些零錢。于是我便幫奶奶將沉重的小推車拉到廢品回收站。

穿舊工作服的男主人正在整理一垛紙箱，女主人操著鄉(xiāng)音在幫一位大爺數(shù)礦泉水瓶，她邊計數(shù)邊朝深處的小屋喊：“修兒，幫個忙咯！”

里面的人用同樣的鄉(xiāng)音回答說“好”，我就這樣聽著熟悉的“一班王子”的聲音，看到黎修邁著長腿走了出來。

他看到我時也有幾分驚訝，然后目光投向我身旁的奶奶，什么都沒說又匆匆轉(zhuǎn)身回了屋。

我正在心中暗自消化這個勁爆的消息時，黎修手提一把椅子出來了。我才發(fā)現(xiàn)旁邊的奶奶走了許久體力不支，正撐著小推車勉強站立。

黎修將奶奶輕輕扶坐在椅子，開始分門別類地幫我們稱斤兩。

我仍在心中暗自思忖，甚至有些激動：所以，他是假“富二代”，他的球鞋是真的，卻不一定是他的……

我的內(nèi)心可謂風起云涌，混雜著不太真誠的同情和撞破大秘密的得意，最終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占了上風，于是我悄悄對黎修說，我會為你保密。

誰知男孩并沒有我想象中的感激涕零，他只是笑了，笑容清澈隨意，溫柔坦然。

“這沒關系，毛程程。”他轉(zhuǎn)身看眼忙碌的中年男女，一字一句道，“他們，是我的父母?！?/p>

那一刻啊，晴空澄明，日光耀眼，眼前的男孩讓我怦然心動。無關外表，無關家境，只是那時那分他內(nèi)心的通透美好，便讓我心馳神往。

所以，這樣的男孩，又怎會在意喜歡的女孩富有或是貧窮呢？

只是黎修最終還是隨父母離開了。

他的桌子搬空的第一天，岳眉望著窗外發(fā)了很久很久的呆。我不知道他們有怎樣的告別，只發(fā)現(xiàn)一些在黎修身上感受到的澄澈氣質(zhì)，漸漸出現(xiàn)在了岳眉身上。

她申請了學校的高額貧困助學金。助學金名額有限，學校規(guī)定申請的同學在班內(nèi)演講然后經(jīng)過大家的選舉產(chǎn)生。很多申請者因為這樣的開誠布公而放棄了機會。

岳眉沒有，她上臺后對大家露出了這么多天來第一個微笑。

“我知道大家最近對我有一些非議。

“但其實，我有很幸福的家庭。即便它看上去，不那么富足。我的媽媽是農(nóng)村婦女，識字不多，可是在那么擁擠的家里，她還是給我布置了干干凈凈的書桌，會半夜突然醒來只為幫我檢查墨水有沒有灌滿。

“我家也沒有用過地溝油，我的爸爸甚至都不會將油重復用很多遍，因為他說，不希望吃他燒烤的孩子們壞了身體。

“還有我的弟弟……”

她低頭頓了片刻，抬起頭時紅了眼睛。

“他是我最聰明的弟弟，怕我辛苦寧愿說自己不餓，喜歡聽故事卻擔心影響我學習。他很向往學校，向往這個世界。我希望能送他去特殊學校，他不應該是被上帝拋棄的孩子……”

岳眉的話音落下后，班里有片刻安靜，隨后漸漸響起了掌聲。而她始終沒有流淚。

我卻沒有忍住，在一片詫異的目光中走上講臺抱住了岳眉。

如果運氣總數(shù)能用標尺刻度衡量，我愿將此生的幸運分一半給她。

我最好的朋友。

8

“如果我減肥，好好學習，不再那么惹人煩，你會……喜歡我嗎？”

我展開字條看到這句話，有些哭笑不得。還沒來得及攥成一團扔掉，后面同學一臉不耐煩地傳來第二張。

“每個胖子都是潛力股！你看彭于晏！”

我終于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轉(zhuǎn)過身遙遙對后面的男孩比了個加油的姿勢。

那時我執(zhí)著于減肥，也不過是為了像岳眉一樣遇到那樣優(yōu)秀又喜歡我的男孩?？墒乾F(xiàn)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喜歡是他欣賞我的一切，包括我拼命隱藏的小缺點。

可是，我也會因為喜歡他，而變成更好的自己。

我轉(zhuǎn)頭看向窗外，白云慵懶地漫步前方，柳枝舒展嫩綠新芽，時針分針又轉(zhuǎn)幾個輪回，十七歲正無聲無息地滴答逝去。

我想提筆寫封沒有地址的早春長信，給心中少年。

愿你今后清風明月，碧海藍天。

未來可期，而我們，后會無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