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夫卡墓前（外二首）

伊甸

在你的墓前，我發(fā)現(xiàn)我在縮小，縮小

我會成為你身邊的一顆小石子

一株小草，還是一片悲傷的落葉？

也許我會縮成一粒小小的甲蟲

跳進你的小說，縮成一團

弗朗茲·卡夫卡，我瘦小的兄弟

你進不去的城堡

我也同樣敲不開它的大門

孤獨是我們唯一的糧食

你夾在胳肢窩的那把黑傘

一輩子都來不及撐開——也無須撐開

整個天空都在塌陷

幾滴雨算得了什么？

墓園寧靜得

聽得見一滴血在什么地方流動的聲音

猶太人，高高矮矮的猶太人

老老少少的猶太人

他們的靈魂在樹葉間飄蕩

緘默無言。我看見每一塊墓碑在剎那作

復(fù)活

像嚴(yán)肅的審判官端坐在法庭上

卡夫卡，你也在審判我嗎？

我蟲子一樣怯懦，木偶一樣順從

冰塊般僵硬和冷漠

我在不斷地變形

我像風(fēng)一樣

失去了自己的形狀和色彩

而你是黑色的，比黑夜更黑

比煤塊更硬，比世界上最好的墨水

更難退色

你穿一身黑西裝站在天空

你黑色的瞳仁像一架最精確的攝像機

忠實地記錄人世間的

荒謬、猙獰和恐懼

卡夫卡，你寒冷而又暗藏溫暖的目光

久久注視著我

我這只卑微的甲蟲

能不能重新回到人的軀體里

找回堅硬的骨頭和灼熱的鮮血？

我離開你的時候

腳步虛弱、慌亂

我害怕我永遠(yuǎn)不能擺脫

一粒甲蟲的命運

桑葚之歌

一只充血的眼睛

大地的心疼

仿佛凝聚了整個世界的憂郁

無數(shù)傷疤的集合

一顆心的碎裂

最完美的淚

一個饑餓少年用手指輕輕撫摸它一下

身上就布滿紫色的皺紋

太陽想分一點兒光芒給它

闊大的桑葉一邊緊張地攔截

一邊厲聲警告它——

你的使命就是痛苦、痛苦、痛苦……

它因靈魂的過于沉重而墜落時

大地往上一躍

懷念昌耀

一頭憂郁的耗牛在他額頭奔跑

臉部布滿他搬運過的高原巖石

他迷茫的眼睛里

冰山上的雪水要突圍而出

他的頭顱是一把小小的錘子

把自己的命運敲得

一陣一陣作痛

桃源老家的山坡上

月亮永遠(yuǎn)是一只瘦弱而孤獨的山羊

它緩緩地走入荒草、枯葉、泥濘

天邊的霞云一步步誘惑它消失自己

它消失過，轉(zhuǎn)而又從一座險峻的懸崖上

倔強而又惶恐地探出頭來

他被高原這頭猛獸吞噬

他的花崗巖般的骨骼，他的巖漿般的血液

成為高原本身，成為猛獸本身

他是豹子，是狼

他粗野的嘷叫和沉重的喘氣

讓冰川窒息

他的聲音成為高山間的激流

以凌厲的態(tài)勢沖蕩重重阻礙

要去親吻大海和地平線

一只無形之手早已把它雕刻成

一尊桀驁不馴的石像

被風(fēng)暴和雷電擊打得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