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說文解字》“車”剖析車與中國文化

武俊輝

漢字作為一種具有獨特構造方式和結構系統(tǒng)的表意文字，蘊涵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反映了中國人的傳統(tǒng)人文精神，構筑起了中華民族的文明根基?！墩f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中國語言學史上第一部分析字形、說解字義、辨識聲讀的字典，是我國文字學的奠基之作，它蘊涵著大量的反映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制度文化、行為文化和心理文化的信息。

我國不僅是世界最早使用馬車的國家之一，而且中國古車的性能在世界上長期領先。相傳4600年前，黃帝創(chuàng)制了車，《古史考》中說：“皇帝作車，引重致遠”，黃帝號“軒轅氏”。從字面上便可看出他與車的密切關系。夏朝的奚仲將車進一步完善，《尚書-甘誓》中記載說;“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恭命?！边@反映出當時不僅有車，而且車戰(zhàn)得到應用。商周時，車的使用已相當普遍，隨著時代的演變，車的制造工藝日益成熟，特別是受軍事因素和交通因素的影響，車的種類由少到多，車的結構由簡到繁。從車在中國出現(xiàn)起，就對中國文化產生了重大影響，幾乎滲透、體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墩f文》分為540部，其中車部收字98個，重文8個，新附字5個，本文試從車部的角度來透視車與中國文化的關系。

車與中國禮制文化

中國古代的等級社會中，禮制是重要的等級制度，它用以區(qū)分從天子到庶人的各個階級。禮制具體地體現(xiàn)在衣食住行等社會物質生活中，作為“行”的一大載體，車成為表達禮制的工具，具有禮制文化的種種性質。車與禮制文化的密切關系首先體現(xiàn)在車的種類及規(guī)模上，它反映了鮮明的等級性特征。在《說文》車部中共收錄表示車的種類的字21個，很多車輛是平民與貴族的分野。如“軒”字，《說文》云：“軒，曲辀藩車也?！毙戾|《說文解字系傳》中說：“大夫以上車也?！倍斡癫米⒔猓骸爸^曲辀而有藩蔽之車也，曲辀者，戴先生曰：‘小車謂之辀，大車謂之轅?！避幨且环N前頂較高而有帷幕的車子，專供大夫階層享用，又《左傳·閔公二年》：“衛(wèi)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杜預注：“軒，大夫車也。”后來，軒被進一步引申為華美的車子，江淹在《別賦》中說：“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庇秩纭拜偂弊?，《說文》云：“輦，鞔車也，從車，從麩在車前引之?！薄夺屆吩唬骸拜偅怂傄?。”在秦漢之前，輦為人力車，只在下層百姓中使用，在《詩·小雅》中有“我任我輦”之語。后來，輦特指君后所乘的車，如：輦輅（皇帝的車駕）、輦轂（皇帝坐的車子）、輦乘（指帝王與后妃專用的車乘）等。杜牧《阿房宮賦》所記載的“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秦”即反映了皇家貴族的乘車場景。再如“輅”字，雖然《說文》里說“輅，車鈴前橫木也。”。但實際上，輅專指帝王和諸侯的車，輅分五種，玉輅、金輅、象輅、革輅、木輅，除玉輅為天子專用的車外，其余四種是天子與諸侯共享之車。

天子出行的車隊有“大駕、法駕、小駕”之別，這主要指車隊的規(guī)模與規(guī)格，包括車隊的數(shù)量，車輛的檔次，隨行人員的多少。蔡邕在《獨斷》中說：“大駕則公卿牽引，大將軍參乘，太仆御，屬車八十一乘，備千乘萬御………‘法駕，上所乘日金根車，駕六馬，有五色安車，五色立車各一，皆駕四馬”“小駕祀宗廟用之，沒出，太仆奉駕……”對皇帝、皇室和車制的各種規(guī)定，逐漸演化成了“鹵薄”制度，王隆《漢官》曰：“天子出，車架次第謂之鹵薄?！痹谝恍皬R堂儒生”的經營下，這項制度成為禮制的重要象征符號，為禮制實現(xiàn)其等級性區(qū)別的目的發(fā)揮了獨特作用。

車與禮制的聯(lián)系還體現(xiàn)在車的部件上。隨著制車技術的進步和各種需求的增長，車在古代經歷了由簡單到復雜的過程。車的部件在起到功能性作用的同時，也呈現(xiàn)著尊卑秩序的高低。《論語-為政》中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鞔，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鞔，《說文》解釋說：“大車轅嵩持衡者也?！痹诠糯?，能擁有“大車”的一般都是貴族階級，而普通平民只能用“小車”，甚至無車可用。在前文介紹“軒”時有提到過“辀”和“轅”，兩者其實并無太大區(qū)別，《說文》云：“辀，轅也。”北魏時皇帝的車豪華到“龍辀十六”，即每一部輅車有十六道車轅，這在平民階層中是不可想象的?！墩f文》里還提到“輪”：“有輻日輪，無輻日輇?！弊鳛檐囎钪匾慕Y構，車輪強調實用性，但實際上，王公貴族為了凸顯自己的地位，往往給車輪加上許多裝飾。漢代時，貴族階層盛行將車輪、車轂涂上黑色或朱紅色的漆，有的還要在上面畫上圖案，皇帝的車還要“重轂、貳轄”。裝飾華麗，造型精美的貴族“豪車”在史籍中的記載比比皆是。蔡邕《獨斷》中記載漢朝皇室的車：“皆蓋金華爪，黃屋左纛，金銅鑁方釳繁纓，重轂副牽?！薄赌淆R書-輿服志》中的一段記載讓人感嘆齊梁時期奢華的“裝修風格”：“玉輅，漆畫輪，兩廂上望板前優(yōu)游，龍汗板，斗蓋。一轅，漆畫車衡……”這反映出，車的內部裝飾在當時有很高的審美功能，融繪畫、紡織、雕刻等功能為一體，但卻掩蓋不了其鋪張浪費、不恤民情的現(xiàn)實。

車與軍事文化

《左傳》有言：“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睉?zhàn)爭是中國古代歷史上一個揮之不去的話題，車與戰(zhàn)爭的關系十分密切，繁體字“軍”即是個形象的例證，《說文》云：“軍，圜圍也。四千人為軍。從車，從包省。軍，兵車也?！避囄幕苍趹?zhàn)爭中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應用于戰(zhàn)爭中的車稱為兵車或戰(zhàn)車，戰(zhàn)車的數(shù)量在古代是一個國家綜合實力的指標，因而有所謂“千乘之國”、“萬乘之國”的說法。《說文》中給出了許多不同的戰(zhàn)車，他們在戰(zhàn)事中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有輕型戰(zhàn)車，如“輕”，《說文》云：“輕車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以下簡稱《注》）補充解釋說：“輕車之萃，鄭曰。輕車，所用馳敵致師之車也。”有攻城之車，如“輣”、“轒”《說文》云：“衛(wèi)棚撞城。”有“偵察車”，如“轈”，《說文》云：“兵高車加巢以望敵也。”《注》解曰：“樓車所以窺望敵軍。兵法所謂云梯者?！痹诶浔鲿r代，各式戰(zhàn)車的發(fā)明讓戰(zhàn)爭的規(guī)模和形式得以擴大，使車戰(zhàn)的戰(zhàn)略地位變得重要。

根據(jù)考古學家的發(fā)現(xiàn)，商朝后期車戰(zhàn)已經出現(xiàn)?！渡袝分刑峒暗侥烈爸畱?zhàn)：“武王戎車三百輛，虎賁三百人，與受戰(zhàn)于牧野?！贝呵飼r期是車戰(zhàn)的興盛階段，《左傳》中記載了大量有關車戰(zhàn)的史實，如長勺之戰(zhàn)、泓水之戰(zhàn)、城濮之戰(zhàn)、鄢陵之戰(zhàn)，其中不少戰(zhàn)爭在中國戰(zhàn)爭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戰(zhàn)國后期，車戰(zhàn)逐漸走向沒落，這主要與現(xiàn)實形勢和戰(zhàn)車本身有關。隨著大一統(tǒng)局面的推進，戰(zhàn)爭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不論是戰(zhàn)爭人數(shù)，還是武器種類，都有了顯著提升。而戰(zhàn)車由于自身笨重，駕馭困難，對道路的適應性遠比不上騎兵、裝甲兵等兵種，在戰(zhàn)爭中的地位大大降低，這時的戰(zhàn)爭方式呈現(xiàn)出以步兵為中心，車兵為輔翼，騎兵為機動的新特點。西漢時為了對付匈奴騎兵，大量使用騎兵，同時強弩的大范圍應用讓戰(zhàn)車變得不堪一擊，最終遭到淘汰，退出戰(zhàn)爭舞臺。

在車戰(zhàn)發(fā)展過程中衍生出了許多戰(zhàn)術思想，古人發(fā)明了不同的戰(zhàn)車編制和車戰(zhàn)陣法，以適應戰(zhàn)爭的需要。如有“雙車編組”，由左有兩輛戰(zhàn)車組成，其中一輛是主車，另一輛則稱“副車”。這樣編組是為了便于從左右兩個方向同時接近敵車的輿側，以形成對敵車的夾擊;而在防御中，兩車又能互相掩護一個側面，不至左右受敵。車戰(zhàn)的陣法有常規(guī)隊列之陣、行軍之陣、臨戰(zhàn)之陣和實戰(zhàn)之陣等，這種劃分不是絕對的，其間有過渡與交叉，例如楚國軍隊的“二廣”之陣變寓隊列之陣和行軍之陣為一體。

車與政治文化

中國的古車在政治層面的影響力不容小覷，在一定程度上，車就是政治實力的表現(xiàn)，不論是在內政還是外交，都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在交通條件不方便的古代，乘馬車是一種較為便利和快捷的出行方式，一些帝王為了鞏固統(tǒng)治，展現(xiàn)自己的統(tǒng)治能力，會乘車巡游四方，人們稱之為“龍游”。周穆王壯游天下是我國最早、最為壯觀的、有典籍記載的“龍游”。據(jù)《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率領七萃之士，駕上赤驥、盜驪、白義等駿馬，由造父趕車，伯夭作向導，從宗周出發(fā)，行程三萬五千里，越漳水，經由宗、陽紆之山、群玉山等地，西至于西王母之邦，和西王母宴飲酬酢。通過他的征伐，周王朝順利擴大疆土，加強了對四方蠻夷的統(tǒng)治力度，有力地鞏固了周王朝的統(tǒng)治。在周穆王之后，秦始皇是又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乘車巡游全國的帝王。公元前220年，他開始修筑以國都咸陽為中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的“馳道”，以供巡狩之用。為了“示疆威，服海內”，秦始皇先后五次巡視全國，足跡所至，北到今天的秦皇島，南到江浙、湖北、湖南地區(qū)，東到山東沿海，并在泰山、瑯邪、會稽等地留下刻石，以表彰自己的功德。五次巡視鞏固了大一統(tǒng)局面，并對后世帝王的巡游產生了深遠影響。毫無疑問，在穆王和秦始皇巡游中，馬車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車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國家林立，外事活動十分頻繁，車在國與國之間的交往中扮演了獨特而重要的角色。國家問由于利益的需要，經常進行朝聘，朝聘的對象多為周天子和大諸侯國的國君，《孟子》云：“諸侯朝于天子日述職?！薄洞呵铩酚涊d了“滕侯薛侯來朝”“郯子來朝”等史實。朝聘時所率領的車隊具有象征性和實用性的特征。車隊的規(guī)模主要依據(jù)朝聘的對象和主體，當小國朝聘大國，或諸侯國國君親自率隊朝覲時，車隊規(guī)模一般十分龐大，反之則較為清簡。朝聘過程中會有玉帛皮幣等物質的往來，這便需要車馬進行裝載，據(jù)《左傳》，晉文公時，為了容納其它來晉朝覲的裝有大量“特產”的各國車輛，晉國專門修建了寬敞的“停車場”。出了朝聘之外，國家間處理“國際事務”的方式還有會盟，通過會盟進行盟誓和簽訂盟約，是春秋時期解決有關問題的有效途徑之一。齊桓公的“乘車之會”與“兵車之會”是體現(xiàn)會盟與車關系的典例。《管子》中記載齊桓公在稱霸之后說：“寡人北伐山戎，過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馬懸車，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漢。兵車之會三，而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諸侯莫違我?！薄俺塑囍畷笔菄议g的友好和平之會，著名的“乘車之會”有“陽谷之會”“葵丘之會”?！氨囍畷眲t有“軍備競賽”之性質，有點類似于今天的閱兵式，與會國家要預先征集車馬，調用軍車，《周禮·春官》曰：“車仆掌戎祿之萃，廣車之萃，闕車之萃，平車之萃，輕車之萃，凡師，共革車，各以其萃。會同，亦如之。”歷史上著名的“兵車之會”有“咸之會”“牡丘之會”等。

綜合而言，車文化為中國古代政治的現(xiàn)實推行做出了巨大貢獻，是政治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

車與中國文化的其它聯(lián)系

車除了與禮制、軍事、政治密切聯(lián)系外，還與其它文化因素有著交集。如“取名文化”，姓名是一個人的社會符號，在中國古人特別是士大夫的觀念中，后代的名字蘊含著家族的期望，又在“比德說”的影響下，很多古人的名字典雅而富有內涵。蘇洵給兩個兒子取名為蘇軾和蘇轍，他在《名二子說》里講到了命名的緣由：“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完車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不及轍，是轍者，善處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焙髞韮尚值艿男愿褴壽E個人生歷程也真如蘇洵所言。由車的部件聯(lián)系到自己的孩子，進而給予教誨與期望，可以見得一個父親的良苦用心。

車對中國古典文學有著深遠影響，是一個重要的文學題材?！对娊?衛(wèi)風-氓》中有“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北憩F(xiàn)了癡心女子被拋棄后的傷心與無奈。江淹《別賦》里的：“舟凝滯于水濱，車逶遲于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嗚而不息?！奔耐辛擞巫涌途铀l(xiāng)不得歸的離愁別緒。詩圣杜甫《兵車行》開頭的：“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刻畫了戰(zhàn)爭給百姓帶去的痛苦。

通過對《說文解字》“車”部的分析，我們可以窺見車在中國文化中的表現(xiàn)與影響，感受到先民深邃的的智慧。所謂“惟字有漢，惟文曰遠”，漢字以其豐富的意蘊構筑起了中國文化的根基，值得我們去學習和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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