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從那一刻起,我感覺自己像跌入了深淵。”當回憶起那塊差點壓垮她的“被舉債2000萬元”的巨石,32歲的連小穎淚流滿面。
時間回溯到十年多前。2008年5月,連小穎與自由戀愛多年的鄭加文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生活可謂美滿幸福。隨著兒子鄭磊的出生,連小穎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但在鄭加文的生意日漸興隆,家里也因為房屋拆遷帶來巨額財富的同時,夫妻二人的感情卻慢慢出現了問題。2014年5月,雙方因產生矛盾開始分居。2016年2月,鄭加文再次訴至法院要求離婚,連小穎同意了。
但讓連小穎做夢也沒想到的是,鄭加文在訴訟離婚時主張,他與案外人簽訂了3份借款合同并附有銀行單據為證,共計借款2108萬元,稱該債務是夫妻共同債務,女方應承擔一半。連小穎又委屈又不理解,自己對借款合同毫不知情,如此巨額債務也均未用于夫妻日常共同生活,鄭加文憑什么讓自己去承擔?
故事的開頭總是很美好。連小穎16歲在學校上學時,就與大她5歲的鄭加文相識并相戀。為了與連小穎能天天在一起,鄭加文自確立戀愛關系后,就要求連小穎輟學在家,天天和他在一起,連小穎剛滿20周歲,雙方就登記結婚了。兩人當時雖然沒有錢,收入也很少,但兩人很幸福,連小穎常從娘家拿錢補貼家用。2011年8月,兒子鄭磊出生,全家人都將其視若珍寶。因與鄭加文的感情深厚,也為了家庭的和睦完整,連小穎不管丈夫在外面闖了什么禍,都愿與其共同擔當。
但生活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天上掉餡餅的同時也可能在下刀子。由于連小穎與鄭加文位于北京市昌平區(qū)的村子拆遷,兩人一夜之間從“貧賤夫妻”成了“暴發(fā)戶”。同時,鄭加文與親屬一起開沙場,偷挖沙子,收購渣土,賺了不少錢,后又相繼因拆遷獲得了巨額補償,原本一個美好幸福的家庭開始發(fā)生變化。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有了錢之后兩人生活的軌道并沒有向好的方向走去。剛開始,鄭加文總以做生意忙、應酬為借口,夜里三四點鐘回家,到后來夜不歸宿,連小穎漸漸意識到鄭加文已不是年少時認識的那個男人了。
不知道從哪天起,鄭加文對連小穎再也不寵、再也不愛了,不管不顧,開始對連小穎實施冷暴力。無論是現金還是銀行卡均不給連小穎,全家的經濟大權全部掌控在鄭加文手中。
其中原因連小穎并非一概不知。雖然,連小穎早聽別人說鄭加文外面有第三者,但也不愿相信是事實。因為連小穎一直認為鄭加文很愛自己,即便鄭加文有嫖、賭等惡習,以致曾使一名女子意外受孕,最終拿錢解決問題。“我嫖,我賭,但我真心愛你??!”在鄭加文的言語攻勢下,連小穎始終相信與鄭加文還是真心相愛的,加上孩子還年幼,家庭不能破裂,連小穎對鄭加文的所作所為都選擇了原諒和包容。
直至2014年5月,鄭加文不但不知悔改,反而無事生非,捏造連小穎與其他男子有染,并與連小穎的父母吵鬧,侮辱連小穎的父母。連小穎由于與鄭加文置氣以及因自尊心受傷,便主動向北京市昌平區(qū)法院提出離婚,在離婚審理過程中,鄭加文與第三者已公開居住在昌平區(qū)鄭加文所租賃的廠院內。但后來,連小穎選擇撤訴。
樹欲靜而風不止。2015年6月5日晚上7點多鐘,連小穎到鄭加文租賃的廠房時,正好遇到鄭加文與第三者在房間內共進晚餐。鄭加文當著連小穎的面,稱第三者為老婆,第三者對連小穎還故意挑釁,致使雙方發(fā)生沖突。鄭加文為了保護第三者,對連小穎大打出手。連小穎被打后的次日就進醫(yī)院進行治療。因為無法面對鄭加文如此絕情,更無法接受感情受到的巨大傷害,連小穎整個人徹底崩潰了,出現精神不正常的情況。
病歷顯示連小穎于2015年6月7日至2015年6月11日期間在醫(yī)院住院,診斷為多發(fā)軟組織損傷、腦外傷后神經反應。連小穎于2015年6月15日至2015年6月23日期間在醫(yī)院,診斷為抑郁狀態(tài),入院診斷為適應障礙。入院時情況記載:“稱被丈夫毆打后,反復出現3次,每次持續(xù)數秒鐘,能看到丈夫的小三在眼前喝茶,承認曾有過悲觀厭世的想法,經家人勸說后目前無上述想法……”
之后,連小穎雖然已癥狀好轉出院,但仍未痊愈。一想到鄭加文給她的傷害,連小穎始終無法接受,仍然長期整夜無法入睡,因此誘發(fā)了多種疾病未治愈。連小穎在治療期間,鄭加文訴至昌平區(qū)法院要求離婚,法院于2015年7月15日出具民事判決書,未判決離婚。因沒有錢治病,連小穎只能向父母借款看病,生活全靠父母幫助支持。更令人絕望的是,鄭加文在連小穎生病期間,不但未支付過一分錢,還將家中的四輛汽車全部占為己有,并向外揚言:“離婚別想要一分錢”。
2016年2月,鄭加文再次訴至昌平區(qū)法院請求判令鄭加文與連小穎離婚,判令婚生子鄭磊由鄭加文撫養(yǎng)。對此,連小穎認為鄭加文已被金錢沖昏了頭腦,因第三者的存在也沒有和好的可能。為了女人的尊嚴,連小穎也不同意與鄭加文和好,故同意離婚。但連小穎認為,雙方離婚的主要原因完全是鄭加文造成的,其理由并非是鄭加文所述雙方因性格不合,夫妻沒有感情,而是自2013年開始鄭加文與一名女子有不正當關系,對孩子不聞不問。鄭加文應對自己的過錯承擔責任,對給連小穎造成的傷害應給予賠償。
昌平區(qū)法院一審認定,夫妻感情破裂的,應當準許離婚?,F鄭加文起訴要求離婚,連小穎亦同意離婚,法院應予準許。對于婚生子鄭磊,鄭加文與連小穎均主張撫養(yǎng)權,鄭加文稱不要求對方支付撫養(yǎng)費,連小穎要求對方每月支付撫養(yǎng)費3000元??紤]到雙方的實際情況,以及鄭磊現跟隨鄭加文父母親生活的情形,鄭磊由鄭加文撫養(yǎng)為宜。鄭加文不要求連小穎承擔撫養(yǎng)費,對此法院不持異議。
離婚并不難,但共同財產如何分割卻是件難事。法院一審認為,對于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離婚時,夫妻的共同財產由雙方協(xié)議處理;協(xié)議不成時,由人民法院根據財產的具體情況,本著照顧婦女兒童的原則,本著對無過錯方多分,有過錯方少分的原則分割夫妻財產。依照該原則,法院對二人名下的房屋、汽車、公司及存款等均作出了相應分割。
此外,連小穎還主張精神損害賠償50萬元,稱鄭加文常年與他人同居,并提交開房記錄、錄音等為證。開房記錄顯示手寫字體記錄有入住時間、房號、酒店名稱等。錄音包括連小穎與鄭加文母親等其他人之間的對話錄音,錄音對話內容連小穎談到鄭加文與他人存在婚外情、鄭加文與趙丙之間存在合作關系等。鄭加文對開房記錄的真實性不認可,對錄音取得的合法性不認可。對此,一審法院認為,僅根據其提交的手寫的開房記錄與錄音,無法認定鄭加文存在與他人同居的情形。連小穎另提交的照片與病歷,鄭加文不認可與其有關,僅憑上述證據,法院對連小穎稱鄭加文實施家庭暴力無法采信,故對其主張的精神損害賠償法院不予支持。
財產可以分得清,隨之而來的債務卻讓連小穎感覺胸口壓了塊巨石。對夫妻共同債務,鄭加文突然主張有共同債務2258萬元,包括向趙丙借款2108萬元,以及向陳戊借款150萬元。而連小穎主張有夫妻共同債務為38.5萬元,系向喬某的借款。
在法庭上,鄭加文主張曾向趙丙借款2108萬元,并提交3份《借款合同》及對應的銀行對賬單為證:第1份《借款合同》顯示為趙丙與鄭加文于2010年10月7日簽訂,由鄭加文向趙丙借款1000萬元,月利率為2%,還款日期為2015年10月9日,過期未還約定有違約金,借款用途為投資。對應的銀行對賬單顯示鄭加文的銀行賬戶于2010年10月8日收到匯款1000萬元。第2份《借款合同》顯示為趙丙與鄭加文于2012年4月17日簽訂,由鄭加文向趙丙借款1000萬元,利息為月2%,還款日期為2015年4月18日,過期未還約定有違約金,借款用途為投資。對應的銀行對賬單顯示趙丙的銀行賬戶于2012年4月18日轉出1000萬元。第3份《借款合同》顯示為趙丙與鄭加文于2014年1月29日簽訂,由鄭加文向趙丙借款108萬元,利息為月2%,還款日期為2015年1月29日,過期未還約定有違約金,借款用途為投資。對應的銀行對賬單顯示鄭加文的銀行賬戶于2014年1月29日收到款項108萬元。
鄭加文稱2010年10月7日的借款用于買房和買奧迪車、皮卡車及家庭支出和裝修;2012年4月17日的借款用于注冊公司;2014年1月29日的借款用途記不清了??此泼抗P債務都有由來和用途,但連小穎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有這些借款合同的存在,對上述借款均不認可。
另外,鄭加文主張曾向陳戊借款150萬元用于支付一處房屋的購房款,并提交銀行對賬單、刷卡憑條為證。銀行對賬單顯示陳戊的銀行賬戶于2012年12月25日刷卡支出150萬元。刷卡憑條顯示陳戊于2012年12月25日向某地產有限公司刷卡支付150萬元。連小穎認可這處房屋的購房款是刷的陳戊的銀行卡,但稱陳戊銀行卡里的錢實際是鄭加文經營沙坑生意的經營款,都由鄭加文父母存入銀行卡中。
除了鄭加文提出的債務,連小穎主張曾向喬某借款38.5萬元,并提交電匯憑證為證。電匯憑證顯示2012年5月8日曾向鄭加文匯款38.5萬元。鄭加文認可這筆借款。
一審法院認為,對于夫妻共同債務,原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應當共同償還。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擔的債務,債權人以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債權人能夠證明該債務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或者基于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除外。
對于鄭加文主張向趙丙的借款2108萬元,《借款合同》上僅有鄭加文一人簽字,應屬鄭加文以個人名義所負的債務;同時《借款合同》記載的借款用途為投資,再結合借款金額來看,所借款項明顯已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鄭加文亦未提交證據證明該債務是基于夫妻共同意思表示所借,因此鄭加文現主張該2108萬元債務系夫妻共同債務,法院不予支持。
對于鄭加文主張向陳戊的借款150萬元,根據雙方陳述及刷卡憑條來看,該筆款項用于購買一處房屋。連小穎雖稱陳戊銀行卡內存款系鄭加文經營沙坑生意的款項,但未提交相應證據,法院對此不予采信。該筆借款應作為夫妻共同債務處理,由鄭加文與連小穎共同償還。對于連小穎主張向喬某的借款38.5萬元,鄭加文表示認可,應作為夫妻共同債務處理。
2016年8月,昌平區(qū)法院依據《婚姻法》第32條、第36條、第39條、第41條、第46條及《民事訴訟法》第64條之規(guī)定,判決鄭加文與連小穎離婚;婚生子鄭磊由鄭加文自行撫養(yǎng);欠趙丙的債務2108萬元,由鄭加文負責償還;欠陳戊的債務150萬元及欠喬某的債務38.5萬元,由鄭加文與連小穎各負責償還一半。
一審法院判決后,鄭加文不服,上訴至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二審中,雙方沒有提交新證據。對當事人二審爭議的事實,法院表示一審認定事實正確。
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法官吳揚新表示,二審法院應當圍繞當事人的上訴請求進行審理。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或者反駁對方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應當提供證據加以證明。當事人未能提供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其事實主張的,由負有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不利的后果。
關于鄭加文上訴提出分割夫妻共同債務2108萬元,法院認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規(guī)定,夫妻雙方共同簽字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應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債權人以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為由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夫妻共同債務應限定于為滿足夫妻或家庭共同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主要是基于夫妻家庭共同生活的需要,以及對共有財產的管理、使用、收益和處分而產生的債務。
二審期間,鄭加文主張其借款2108萬元系用于購買兩套房屋和相應的兩個車位,以及上述兩套房屋的家電裝修費用、兩輛汽車,其余款項均用于家庭生活開支,但未能提交相應證據對此予以佐證。此外,鄭加文在一審期間稱其向陳戊借款150萬元用于支付購買房屋。同時其稱于2014年之后支取的大額款項部分用于生活開支、買房裝修、買車等。
“本案中,鄭加文向趙丙借款2108萬元所簽訂的三份《借款合同》上,均未有連小穎的簽字,連小穎對上述債務的真實性亦均不予認可?!眳菗P新說,鄭加文主張的2108萬元借款,金額明顯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且鄭加文在庭審中對該筆借款的陳述存在矛盾之處,其亦未能提交充分有效的證據證明該筆債務系為滿足夫妻或家庭共同生活需要之所負債務,故綜合考慮,該筆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鄭加文上訴主張分割,不符合相關法律規(guī)定,法院對此不予支持。
2018年11月26日上午,在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第六法庭,當32歲的連小穎聽到審判長宣布“該筆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的判決時,淚水奪眶而出。因為那塊差點壓垮她的“被舉債2000萬元”的巨石終于被搬走了。
“婦女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相處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女方更易面臨‘未舉債、被負債風險?!?019年3月7日上午,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舉行新聞發(fā)布會,該院副院長馬來客通報了該院涉婦女權益保護的家事案件審判工作情況,鄭加文和連小穎一案是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發(fā)布的涉婦女權益保護十大典型案例之一。據統(tǒng)計,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團河法庭作為家事案件專業(yè)審判庭,自2014年至今已審結含婚姻家庭糾紛和繼承糾紛在內的家事案件共計3500余件,夫妻一方或雙方要求對方承擔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數量占到案件總量近30%。其中,男方在外舉債并要求女方共同承擔債務的情況占73%,而這其中有一部分并不存在“夫妻共債”的事實,可見婚姻關系中的女方存在較大的“被負債”風險。
對于當事人主張夫妻共同債務的請求,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部分不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占比20%以上,全部不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占比超過50%。對于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部分,該院在依法判定雙方均擔債務的基礎上,根據債務發(fā)生原因等實際情況,落實法律規(guī)定的照顧女方原則,有近30%的案件判定男方多承擔債務。
實踐中,離婚時女方“被負債”的問題屢有發(fā)生,處理不好,會直接影響到女方的財產權益。吳揚新介紹,如何認定共同債務,首先要審查是否有夫妻借債的共同意思表示,或者得到一方的事后追認。其次要審查借款的用途,即該債務是否是為滿足夫妻或家庭共同生活需要所借。如果未能提供相應證據予以證明,配偶一方又未在借款協(xié)議上簽字,事后又不予追認時,則不應按照夫妻共同債務處理。
“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應以‘共債共簽為原則。”北京市第一中級法院團河法庭庭長張琳介紹說,夫妻共同債務“共債共簽”的認定標準,不僅引導債權人在形成債務尤其是大額債務時,加強事前風險防范,也有利于保障夫妻另一方的知情權和同意權,從債務形成的源頭上盡可能杜絕“被負債”的現象,同時有效避免債權人因事后無法舉證證明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遭受損失,對于保障交易安全和夫妻一方合法權益均有著積極意義。(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