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財富

文 / 王剛竑

八十多歲的父親，常常說自己沒什么文化，沒什么本事，一生都老老實實地過來了，能做到的也就是把我們兄妹養(yǎng)大，沒能給我們留下什么財產(chǎn)。但我們兄妹都覺得，普普通通的父親早就給了我們一筆巨大的人生財富。

牛皮紙上的字

1954年，只上過一年學(xué)的父親，和兩個同鄉(xiāng)來到景谷縣城當搬運工。從老家一起出來的三個人，其中一人干了幾天受不了苦就回了老家，后來父親和另一個被西雙版納州勐海茶廠（今天的大益茶廠）招進當了工人。和他一起的那個同鄉(xiāng)干了沒多久就因為個人原因被開除了，留下來的父親1958年則從勐海壩子調(diào)到勐臘山區(qū)支援普洱茶的發(fā)展，從搬運工到購銷員，再到收購站站長，做了35年，一直干到退休。

因為之前讀書少，父親進入茶廠后就想盡辦法學(xué)習(xí)。那個年代，要找到學(xué)習(xí)用的紙張都是件難事。父親自己想辦法，每天工人下班后，他就趴在麻包上用包裝茶葉丟掉的牛皮紙和筍衣自學(xué)。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父親就這樣練字、學(xué)習(xí)。

我讀書時，父親常給我寫信，我也常反反復(fù)復(fù)翻看父親的信。信上的字筆走龍蛇、遒勁有力，很是漂亮。除了幾個簡筆字外，很少有錯別字。文字表達流暢、邏輯清晰，根本不像是只讀過一年書的人所寫的。

王剛竑的父母兄妹

我們長大后，父親曾和我們聊起同村一塊到茶廠的兩位老鄉(xiāng)，他說后來這兩人的情況都不大好，人到中年就早逝了。借此，父親告誡我們，做人要踏踏實實。人的一生走過來特別不容易，走好每一步路特別重要。不要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得根據(jù)自己的情況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在有限的條件中奮發(fā)努力。

曼莊村的“王同志”

我出生在勐臘縣曼莊村，母親參加隊里合作社的勞動，父親則是如今蠻磚茶山購銷點的負責人。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村里村外，大大小小的人，都稱呼父親為“王同志”。我那時小，不明白這個稱呼的含義，直到多年后，我才懂得那時能在村里被稱為“同志”的人，都是大家伙兒敬佩的人。

據(jù)村里的一些老人說，在困難時期，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父親都盡量照顧那些困難的鄉(xiāng)親。直到今天，父親還經(jīng)常接到村里老人們的電話，有時是和父親聊聊家常、敘敘舊；有時也邀請父親，回去看一看，見見他們這些老朋友。

而我，也成了父親好口碑的受益者。我下鄉(xiāng)時，上了年紀的人一知道我是父親的兒子，都對我很熱情。碰上年紀小一些的，提“王同志”三個字，也說知道嘞，從父輩口中聽過，一下子，聊天的氛圍都能親切不少。

父親對外友善，對內(nèi)則很嚴格，是個典型的公私分明之人。

我六歲那年的雨季，曾和大我一歲的哥哥跟隨寨子里的大人們上山撿木耳。一個雨季下來，采摘了五六斤干木耳。哥哥和我覺得辛苦了但成果不大，收入和付出不對等，心里覺得委屈。我倆找父親商量，請父親給增加一些重量，還找了個“好”借口：“反正日常收購也是有損耗的，加一些也看不出來?！?/p>

這個想法剛說出來，父親臉色就變了。他先說自己理解我兄弟二人的想法，小小年紀滿山撿木耳，他也心疼。但不能忘了初衷，本來是想讓我們體驗下勞動，不能變成為謀利造假，做人要誠實。

如果說，這事我當時還能接受，那么后來發(fā)生的兩件事則讓我困擾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七歲時，父親調(diào)到當時剛組建的象明公社（今勐?？h象明鄉(xiāng)）外貿(mào)站任站長，主要負責今天普洱茶五大茶山茶葉的收購工作。外貿(mào)站剛組建時什么都沒有，連建房子的木料，都得父親這個站長自己到深山里砍。今天的人大多都想不明白，認為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但那個時代的人，很不一樣。像我父親，他就把單位當做自己家。

等父親砍好了木料，得找人扛回去。為了貼補家用，父親讓母親和其他人一起去?？勺詈蠼Y(jié)賬時，父親并沒有算自己砍木料的工，給母親的費用和其他人一樣，沒多給一分錢。

另一件事，發(fā)生在一次假期中。我和哥哥一起去包裝茶葉掙點零花錢，那時包裝茶葉是把茶葉放進麻袋再塞緊封好口后外運。我和哥哥個子矮，差不多才有麻袋高，我們一個人塞、一個人把茶葉撮進去，費時又費力。一天下來，臉弄得黑漆漆的，鼻孔都是茶末，還包裝不了十袋。

父親在收購閑暇時，也會來包裝。但他總是單獨包裝，不給我倆幫忙，也不給我倆多算。更讓我們覺得不可理喻的是，他包裝茶葉不計件，算在他的工作內(nèi)。

關(guān)于這兩件事，父親當時也曾給我和哥哥講過一些道理，但我總覺得想不通。直到多年后，我也參加了工作、擔任了領(lǐng)導(dǎo)，我也成了父母，才知道父親嚴于律己、以身作則，是在教育我們?yōu)槿艘獎傉话ⅰ⒐椒置鳌?/p>

27塊錢的擔當

小時候，父親對我們的教育，身教偏多。等大了，我們工作了，與父親相處的時間變少了，父親更多的是給我們講故事，講故事里的道理。

我初參加工作時，曾做過一段時間的財務(wù)工作。父親剛知道我要做財務(wù)，就給我講了一個他的故事。

多年前，父親曾在象明倚邦茶山茶葉收購組工作。一次盤點時，他發(fā)現(xiàn)賬面上有27塊錢對不上。父親連查了兩天，都沒查出來。27塊錢，是父親將近一個月的工資，是筆大錢。父親一時湊不出，就將他第一筆工資買的毛毯賣了，補了賬上的錢，再寫了一封信作為說明交到易武茶葉收購站。一個月后收購站把父親補上去的錢又寄了回來，告訴我父親是算少了一張90斤茶葉的購銷單據(jù)，正好是27元。

父親說，這事雖小，但也讓他懂得做財務(wù)工作心要細，絕不能馬虎，不能出差錯。同時他也希望我能和他一樣，出了錯一定要承擔起責任來，盡己所能地去化解問題。

因為父親的教導(dǎo)，我在財務(wù)工作崗位的兩年中，哪怕只是一元錢的問題，我都要搞得清清楚楚，一直都沒出過任何差錯。

我在單位任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后，父親又常對我進行廉潔教育。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做什么工作、在什么位置，都千萬不要有貪念，不要在工作崗位上出任何問題?！庇袝r他會講講他的好朋友，遺憾地說對方擔任收購站負責人后，因300元被批斗了三天，最后還送去勞動教養(yǎng)，實在得不償失?！氨痉肿鋈耍嵶鍪?，這輩子才不會犯錯，不會吃虧?！?/p>

父親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雖然在工作崗位上老老實實地干了一輩子，做得比別人多、比別人苦，也年年拿先進，但一直沒有得到更好的發(fā)展。他常開玩笑說他最高的榮譽是1984年獲得過西雙版納州民族團結(jié)模范，最大的官就是任過管了三個人的站長。這輩子，實在沒有財富可以留給我們。

但事實上，父親從這些看似小事的點點滴滴中一直給予我們精神的財富。我們從不理解、不明白到慢慢被感染、受熏陶，用父親為人、工作的原則指導(dǎo)自己，收獲著踏實而幸福的人生。這，其實是父親給予我們的最大財富。而我們，也希望父親能健康長壽，有更長、更多的時間看到這筆財富在我們的家庭里一直傳承下去……

王剛竑獲得“家風(fēng)征文比賽”一等獎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