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嶼森
簡介:宋應稚離開上海的那天,碧空萬里。沒人來送她,她一個人拖著行李箱登上甲板,冷得痛徹心扉。
1
身為報社的記者,有新聞就跟蹤是肩負這項工作的職業(yè)素養(yǎng)。
雖然這本身并不是我該做的事——無奈昨晚黃浦江沿岸鬧水患,大部分同事都趕去搶第一手報道了,只剩下我留在報社里。
“宋應稚,”主編喬伊冷不防往我懷里丟了一部相機,“第一手線報,中午魏司令家的大小姐魏如月會在西麗餐館與人幽會,你去跟。”
“我跟?”我睜大了眼看著喬伊,“你沒說錯?”
喬伊深吸一口氣:“當然,不然報社現(xiàn)在還有誰可以跟?”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找個肚子疼的理由偷懶。被迫挎上相機,我無奈地道:“可我從沒跟過花邊新聞,我害怕!”
喬伊笑了半天,完全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宋應稚,你好歹也是留過洋的,就這點兒出息嗎?放心去,干好了回頭給你加班費?!?/p>
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錢過不去。
我抱著相機早早跑到西麗餐廳蹲點。喬伊給的消息很準,還不到十二點,魏如月便身著一襲淡藍色的旗袍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
五分鐘后,一個身材頎長,身穿煙灰色薄風衣的男人推開旋轉(zhuǎn)門,奔著魏如月的方向走了過去。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帽檐壓得有些低,在我藏匿的角度始終拍不到他的臉。
魏如月見到他,精致的臉上頓時神采奕奕。
就是他了。
我小心翼翼地調(diào)換了位置,雖然比起剛剛的位置,更容易暴露,但總算可以清楚地拍到兩個人。
男人體貼地把切好的牛排換到魏如月面前,他摘掉帽子,突然像察覺到什么一樣,側(cè)頭向我的方向看過來。當他的視線與我對上的那一刻,我愣了一下,差點兒把相機摔到地上。
那是一張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臉。
分別五年,他變了些許,頭發(fā)短了,利落了,膚色黑了,卻更加意氣風發(fā)。唯一沒變的是那雙眼睛,琥珀一樣淡淡的棕色,帶著漠然,在那里面,曾經(jīng)溫柔地照出過我的影子。
可是他怎么會在上海?
我的心越跳越快,握著相機的手一直在抖。那人的視線卻沒有移開,他忽然皺皺眉,沖魏如月輕輕笑了一下,然后起身走了過來。
糟了!
我慌忙收起相機,暗罵這男人的直覺還是這么敏銳,可好像有點兒晚了。
他迅速地把我拉出餐廳,連看都沒正眼看我一眼,直接把我拽到了一個隱蔽的角落。
我用另一只手勉強捂住自己的臉,同時聽見他低沉的嗓音:“請你把相機留下,我不會再為難你?!?/p>
這里面可是我的加班費……我干笑了兩聲,只得露出臉,仰起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今天的天氣不錯……好巧??!”
握住我手腕的手猝然松開,男人的眼睛里泛起了波瀾,可很快又恢復平靜。
“是你?”
我訕訕地笑了笑:“看在我們舊識一場的分兒上,能不能……不拿走我的相機?”
2
最后他到底沒拿走我的相機,卻并非看在我的面子上。因為一周后,他同魏如月訂婚的事就公開了。
報社的同事看著報紙上兩人的合影嘖嘖稱贊:“曲延卿,魏如月……一個軍統(tǒng)少校,一個司令千金,絕配??!”
喬伊痛心疾首:“不是說好三個月后宣布嗎?怎么這么快,那我的線報還有什么價值!”
同事開始八卦:“據(jù)說這位曲長官,原本是個落魄書生,白手起家,后來不知怎么被魏司令看上了,入了軍統(tǒng)。年紀輕輕,也是挺有能耐的?!?/p>
另一個同事接著說:“關鍵是人家長得好,要不怎么入得了魏大小姐的眼?”
喬伊翻了個白眼:“都閉嘴!半個月之后是魏家的訂婚宴,小稚,你也去?!?/p>
突然被點名,我沒反應過來:“???”
“發(fā)什么呆?”喬伊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最近總是心不在焉,出什么事了?”
我搖搖頭,討好地看著喬伊:“我能不能不去?”
喬伊像見了鬼一樣:“宋應稚,有便宜不占,你吃錯藥了?”
他說得對,類似宴會都是公開接納記者的。到場的記者不但可以做采訪,更有機會接觸上流社會,吃吃喝喝地加入應酬。
若是以前的宋應稚,一定會一蹦三尺高地搶著去。
可我壓根兒不想再見到曲延卿,我怕我會控制不住做出一些令自己后悔的事。
可惜天總是不遂人愿,半個月后,就在曲延卿訂婚宴的第二天,我又看見了他。
他站在我們報社門口,穿了身軍裝,雙臂環(huán)抱,靠在墻上。我那時正準備出門,抬頭看見他,嚇得又退了回去。
他扯住我的衣領,聲音辨不出悲喜:“你在躲我?”
我只能被迫在他面前呆立。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會兒,遞給我一件東西:“昨天你們報社有人把他的記者證落在訂婚會場了?!?/p>
我的心在聽到“訂婚”二字時沉了沉,卻還是故作鎮(zhèn)定地接過:“謝謝啊,麻煩你親自跑這一趟,我會記得轉(zhuǎn)交給他的?!?/p>
曲延卿一直沉默,我飛速落下一句“再見”準備逃離,他卻突然說話了:“什么時候回來的?”
“有幾個月了?!?/p>
曲延卿點點頭:“你為什么會做記者?”他頓了頓又說,“我記得你原來的理想不是這個?!?/p>
原來?
我在心里苦笑,他怎么不說我原來的理想是嫁給他呢?
“我在國外學的就是新聞學。”我說,“再說,理想是會變的。”
曲延卿的眼眸忽然一暗,他愣了一下,冷笑一聲:“也對,對你來說,沒什么是一成不變的?!?/p>
報社的走廊空蕩蕩的,此時此刻,居然只有我們兩個人。尷尬的氣氛在我們周圍蔓延,我?guī)缀蹩梢钥匆娗忧溲劬锖雒骱霭档幕鹦恰?/p>
“我想我們以后還是不要見面了?!?/p>
他只留下這一句,便轉(zhuǎn)身走了,連告別都沒有。
3
自從再遇曲延卿,我便時常想起從前在北平的日子。
那時我家還沒有沒落,我爹是北平的大富商,投資了當年建在北平的一個洋學堂。我跟曲延卿都是洋學堂的學生,我是因為我爹的緣故進的學堂,他則是因自身優(yōu)秀而破格錄取的全免生。在洋學堂讀書的多數(shù)是官宦或富家子弟,曲延卿顯得相當格格不入。
他特別不愛說話,唯一的愛好是看書,與同學的交流也僅限于學術上。我那時候年輕氣盛,不知為何,偏偏看他不順眼。
當曲延卿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課本莫名其妙地被撕爛了,他終于忍無可忍,主動找上了我。
“宋應稚,”他極力壓制自己心中的怒火,“我跟你有仇嗎?”
我假裝不知道,驚呼:“你在說什么?”
他把被撕毀的課本“咣當”一聲砸到我面前:“昨天書桌里出現(xiàn)爬蟲,前天椅子被人割斷了一條腿,還有之前,放學路上我被人莫名淋了一身水?!彼难凵袷桦x而輕蔑,嗤笑道,“大小姐,你覺得好玩兒嗎?”
我在他毫不畏懼的眼光里慌了神,卻還是嘴硬著死不承認:“你憑什么說這些都是我做的?!”
“放眼望去,找不到比你更幼稚的人了?!?/p>
曲延卿說得輕描淡寫,我則驚嘆于他敏銳的直覺。
當時,我氣不打一處來,曲延卿的語氣冷冰冰、硬邦邦的,可我卻曾親眼見過,他同其他女同學溫和友善地交談。
就是在那時我才明白,我故意針對他、欺負他,并非是因為看他不順眼。他眼中的流光在陽光下清晰地跳躍,眉目俊秀,發(fā)絲柔軟地垂在耳際。
在那一刻,我清楚地聽見自己悸動的心跳聲。
曲延卿沒個好臉色,我突然感到委屈,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那時一定氣瘋了,明明是我做錯事,看起來反倒像受欺負的那個。
他顯然沒料到我這一出,慌忙扯著我的手往外跑,一直沿著石板路跑出十里街,才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他的掌心濕潤而溫暖,我被他牽了一路,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他以為我是因為愧疚才哭的,表情緩和下來。
“如果你保證不再找我麻煩,我就原諒你。”
不再找他麻煩?那他更不會理我了!我那時真的是這樣想的,于是死命地搖頭。
曲延卿的臉霎時間黑了,無奈地問道:“那你想怎么樣?”
我不知怎么的竟恍恍惚惚地上前抱住他,伸長脖子,嘴唇死死地貼在他的嘴唇上。
后來曲延卿形容我的那個吻:“簡直就像一只接吻魚?!?/p>
“可你不是也沒拒絕嗎?”
我們并肩坐在石板橋上,看遠處忽明忽暗的漁火,我把剛買來的冰糖葫蘆塞進他嘴里:“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p>
他笑了笑:“宋應稚,你是小孩子嗎?只有小孩子才會欺負自己喜歡的人?!?/p>
我被撞破心思,抬起他的胳膊想咬他。他嘴里還嚼著東西,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一邊湊過來吻我。
我的嘴里充斥著冰糖葫蘆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吻,快樂得幾乎快要爆炸。那時微風暖,歲月長,曲延卿有些害羞的模樣印在我心里,久久不散。
現(xiàn)在回想,畢竟年少,僅憑一腔孤勇去喜歡,誰都沒有想過未來。
我竟然又做夢了。
我又夢到五年前的曲延卿,他的面容愈漸模糊,然后在一片空洞中醒來。
醒來后我氣兒還沒喘勻,就對上了喬伊的臉。我愣了一會兒,解釋道:“我不是故意要在工作時間睡覺的?!?/p>
喬伊破天荒地沒罵我,他的神色有點兒凝重,緩緩地看向我們。
“北平發(fā)生戰(zhàn)亂,急需戰(zhàn)地記者,有人愿意去嗎?”
一時無話,大家面面相覷——明知這是工作,可誰都不愿意拿生命開玩笑,畢竟炮火無情,能否活著回來都成問題。
“我去?!?/p>
喬伊瞪大了眼,看了看我舉起的手:“你確定?你能自告奮勇真想不到!”
我撇撇嘴道:“我這是為我們報社以及全國百姓做貢獻,身先士卒,勇者無懼!怎么就想不到了?”
喬伊哆嗦了一下,明顯是不信。
去北平,說實話,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做這個決定。
也許是想找個機會故地重游,也許是想借個事由,忘掉那個人。
4
算上我和喬伊,我們報社一共有五名記者前往北平戰(zhàn)地。
喬伊領著我們先找地方安頓下來,由于是特殊時期,資源不充裕,我們便同幾個戰(zhàn)地護士擠在一起住。
我是第一次正面接觸戰(zhàn)亂,剛開始心里還有些發(fā)毛,后來不斷有傷患在我們那里進進出出,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超強心臟”。
一晃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十天。
這夜我剛睡下,耳邊忽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我的腦中“嗡”了一下,接著就什么都聽不見了。我的同事們匆匆進了帳篷,一邊大喊著什么,一邊拿著紙筆給我解釋,剛才有敵軍在附近山坡放了炮。
同事說也許是我的耳朵比較脆弱才聽不見的,建議我找醫(yī)生看一下。
帳篷里的護士都沒回來,我只能自己在附近尋找醫(yī)生。我出去轉(zhuǎn)了十分鐘,醫(yī)生沒找著,耳朵竟然又能聽見聲音了。
醫(yī)生不用找了,我挺高興的,看著外面也不安全,就趕緊往自己帳篷的方向跑。
還沒走到地方,就看見幾個護士正抬著擔架往里走——這次的傷員看起來受傷嚴重,鮮血順著手腕“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淌了一路。
我剛掀開簾子,就見一個男人背對著我,雙手正掐著一個小護士的肩膀猛搖。小護士幾乎快暈厥了,看到我回來,連忙支支吾吾地求救。
“你干什么?”我喝道,那男人身子一頓,松開手,臉轉(zhuǎn)了過來。
“曲延卿?!”
在這里見到他的概率是零,我甚至懷疑自己被剛才那一聲炮震傻了。
曲延卿的臉色極其難看,小護士在旁邊咳嗽了一會兒:“剛才他……硬闖進來,說聽說有位戰(zhàn)地記者負傷了,情緒很激動,拼命問我傷患叫什么名字?!毙∽o士神色委屈,“我剛要解釋……”
曲延卿抿著嘴巴,眉頭緊皺,額角流下的汗打濕了他的襯衫領子,他氣喘吁吁地看著我,尷尬的氣氛在我們周圍的空氣中流竄。
剛剛那位傷員傷得太重,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別處治療了。
小護士很識趣,吐吐舌頭出去了,留下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給我們。
曲延卿一直沉默,這詭異的氛圍,我也沒法開口——難道還要說好巧?
我胡亂地想著,他卻突然把我攬入懷里。他抱我抱得很緊,肩膀微微顫抖,這種種跡象告訴我,他在害怕。
“我去了你們報社。他們告訴我你在這里。”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他聞言松開了我,眼神驟冷:“非要有什么急事?”
“不是你說以后不要見面的嗎……”
對,明明是他先說的。論起絕情,無論是五年前還是現(xiàn)在,我都不如他。我鼓起勇氣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圈有點兒紅,接著嗤笑一聲:“是我說的?!?/p>
他似乎生氣了,額角微微泛青,他用慍怒的眼神看著我,卻什么話都沒說,轉(zhuǎn)身就要走。
“等一下!”
我下意識地去抓他的手腕,他不理我,我只能加大了力道。突然他悶哼一聲,我詫異,看見他的眼神落在被我抓著的手腕處。
“你的手腕怎么了?”
他掙脫了我,兀自揉了揉:“不用你管。”
我氣得上前踢了他一腳:“你剛剛明明在關心我,不是嗎?我關心你一下又有什么不對的?”
他依舊沉默,我腦子一熱:“都訂了婚的人了,脾氣還是這么差!”
說完我就后悔了。曲延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說道:“我以為你什么都不會在意?!?/p>
我低著頭道:“你高看我了?!?/p>
他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面容在黯淡的燈光里有些模糊,眼神卻清晰可辨,他輕聲道:“我也以為,這五年,我已經(jīng)把你忘了。”
5
曲延卿硬拉著我去找喬伊:“宋應稚不能再留在這里了。她有耳鳴的毛病,這么下去,她的聽力會受影響?!?/p>
喬伊看看他,又看看我,笑得意味深長:“既然曲大長官都開口了,這個面子哪能不給呢?”
“不行!”我堅持拒絕,“我在這兒挺好的,沒打算走?!?/p>
“宋應稚!”曲延卿咬牙,惡狠狠地威脅,“你如果死在這,沒人給你收尸?!?/p>
我愣了一下:“也對,反正我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不過我想,喬伊會幫我的,對不對?”
喬伊直擺手:“別,你們聊,可別扯上我。”
曲延卿的表情有些愕然,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似乎有話要問。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我便轉(zhuǎn)向他:“要我離開也可以。不過你得告訴我,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p>
我跟曲延卿坐上了返回上海的火車。
他說他的手腕是在一次行動時,被日本人打傷的。雙手的手筋都被打斷了,養(yǎng)了很久才痊愈,但落下了病根兒。
我點點頭,可直覺里總覺得他在騙我——或者,真假參半。
曲延卿猶豫了半晌,還是道:“我受傷時,是如月幫助了我。”
我點點頭,在心里自動翻譯了一下他的話:魏如月在他最需要幫忙的時候伸出援手,又貼心陪伴,所以他不能負她。
“宋應稚,”曲延卿的聲音喑啞而哽咽,“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想了想,除了剛到國外時經(jīng)常受人欺負,偶爾想家想到哭,其余都挺好的。
于是我說:“都挺好的。”
“你的父母……他們,沒跟你一起出國?”
我倒是被他問愣了。
五年前,就在我沉浸在愛情最美好的時光里時,我家卻突然出了事。有人誣蔑我父親同日本人私下有不正當?shù)能娀馉I生,還拿出了一系列所謂的“證據(jù)”。
我家一夜被抄,我的父母深知他們無法逃脫的命運,便動用了所有人脈,預備連夜將我送出國去。
他們知道我同曲延卿的關系,在我的請求下,他們最終同意了他和我一起走。那時曲延卿還在學堂上夜課,我怕時間來不及,便托人捎了信給他,告訴他若想跟我一起走,就在天亮前到港口集合。
可那一夜,我在港口足足等到天亮,他也沒有來。
我記得那日是個好天氣,晴空萬里,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卻從頭涼到腳底。
我在國外眼巴巴地盼了一年,盼著我家的冤案能早日昭雪,最終卻盼來了我的父母在獄中雙雙去世的消息。從那天開始,我便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人真的可以一夜長大,我刻苦學知識,努力地生活。再后來,我遇到了喬伊。
喬伊是我的貴人。他那時到大不列顛進修,我們一見如故。臨走前,他很真誠地邀請我:“我在上海有一家報社,你要不要來?”
我就是這樣來到了上海??晌覐臎]想過會再遇見曲延卿,這一切,都讓我始料未及。
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看著曲延卿:“你不知道嗎?我的父母已經(jīng)過世了?!?/p>
“你……”
火車鳴了幾聲笛,掩蓋了曲延卿的聲音。我拍拍他的肩膀:“到站了,趕快下車吧?!?/p>
車廂內(nèi)開始躁動,人群的碎語,小孩子興奮的歡呼,伴隨著急切的腳步——火車要停了,大部分的人都拖著行李,盡其所能地往門口擠。
一片混亂里,曲延卿牽住我的手?;疖囃蝗粨u晃了一下,我一個重心不穩(wěn),摔在了他的懷里。
“宋應稚。”他的頭緩緩低下來,我大氣都不敢出,眼睜睜地看他把唇壓到我的唇上,“我輸了。”
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身上的香氣,都同五年前一模一樣。他好像還是那個別別扭扭又喜歡害羞的男孩,他愛著我,沒有改變。
“上天讓你再遇見我,這是命。”他放開我,閉上眼睛,溫柔地親上我額頭,“宋應稚,回到我身邊來,你選擇認命吧?!?/p>
6
曲延卿跟魏如月的婚期已經(jīng)定下來了,是在三個月后。因為他們事先找人算過了,那是個黃道吉日。
“你確定要這么做?”
我眼看著曲延卿把我公寓里的東西全搬到曲家大宅:“正妻還沒過門,姨娘就先過門,這樣好嗎?”
曲延卿有點兒不耐煩:“不是說好都聽我的嗎?”他看著我笑了笑,“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五年了,我一刻都等不及了?!?/p>
其實我特別想問問曲延卿,五年前的夜晚,為什么沒有來。
那是一道永遠都沒辦法愈合的傷口,為了不讓它痛,只能忽視它。
曲長官娶個姨太太,排場自然不會大。
我們倆湊在一起隨便挑了個日子,就這么辦了,原本我都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打算,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突然就這么嫁了,隨便得就像一場玩笑。
喬伊他們特地從北平趕回來:“不錯啊,小稚,深藏不露??!”
“您過獎啦?!蔽液雎粤藛桃恋年庩柟謿猓扒忧渫馕依^續(xù)留在報社工作,以后我還得麻煩你照顧呢,主編大人?!?/p>
喬伊撇撇嘴:“算了,曲大長官的家屬,我可不敢?!?/p>
婚禮還沒結(jié)束,大堂外出現(xiàn)一個身穿大紅色旗袍的優(yōu)雅美女,披著白色的大氅,風姿綽約地走了進來。
是魏如月,我捏捏曲延卿的手,小聲問:“你請來的?”
“是我自己要來的?!蔽喝缭麓笮〗懵冻龃蠓降皿w的笑容,“無論如何,我們有過同窗之誼,以后還要同室相處,我來道賀,也算是情理之中?!?/p>
……同窗?
魏如月看出我的疑惑,她笑了笑,解釋道:“先前在北平上學時,我的名字叫魏清。”
我仔細瞧了瞧她那張略微有些眼熟的臉,待她說出這個名字時,我終于想了起來——魏清,五年前學堂的插班生,我?guī)缀鯖]同她說過話。因為她喜歡坐在角落里,其貌不揚,有誰會想到,她竟是叱咤上海的魏司令家的大小姐!
我當年在洋學堂的同窗是不少的,同這個后插班的魏清,卻是形同陌路。
可她說得對,她的確是我記憶中的人,我不能否認,即使她真的沒什么存在感。
魏如月說,當年她是個很不安分的孩子,跟家里人鬧翻了,一路北上到了北平。她的父親卻始終放心不下她,派人一路跟著,得知她到了北平,索性就送她去念洋學堂收收性子。
“不得不說,人生的境遇還真是奇妙呢,你說對嗎?”
魏如月這番話說得中肯又感性,既拉近了關系又宣誓了主權,真是識大體啊。
可我卻總覺得她的笑里透著陰冷,水潤的眸子中藏著妒意。按道理她是沒必要的,即便我跟曲延卿有段過去,她正妻的地位是無可撼動的。
就算曲延卿不娶我,日后他也會有其他的女子。他走了這條路,就注定了無法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
7
婚后曲延卿待我極好,甚至比五年前還要好。
他會牽著我的手爬到頂樓看星星,看不遠處人家掛滿的一排一排紅燈籠,然后慢慢靠近我,問:“這里美不美?”
“美,但是不如當年我們坐在石板橋上,看到的對面搖晃的漁火那么美?!?/p>
曲延卿說:“好,等到北平的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們就回北平去?!?/p>
“你在說什么傻話?!蔽彝蝗恍乃?,“明天你就要娶魏如月了?!?/p>
對啊,明日他跟魏如月大婚,這才是他真正的婚禮,佳偶天成,十里紅妝。這是我愛了那么久的人,過了今晚,他便不再屬于我一個人。
魏如月嫁進門的第一個早晨,作為姨太太,是要先給正房奉茶的。那晚我竟然趴在頂樓睡著了,等我醒來再梳洗完畢,典禮已經(jīng)結(jié)束,魏如月早就坐在前廳等我了。
魏如月的陪嫁丫鬟沖我翻白眼:“煩請宋姨娘快些吧,夫人坐了好久了?!?/p>
“不必了?!?/p>
我的茶還沒端過去,曲延卿就出現(xiàn)了。他穿著婚禮的禮服,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將手中攥著的折子驀地摔在我身上。
我打開那折子看了一眼:“曲延卿,你這是什么意思?”
“上面寫得還不夠明白嗎?”他連看都不屑看我一眼,“我要休了你?!?/p>
一時間,前廳內(nèi)的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我和魏如月。
她顯然沒有料到曲延卿的這一舉動,抿著嘴角,嘴上勸著,眼睛里卻溢出掩蓋不住的笑意。
曲延卿終于轉(zhuǎn)過頭看向我。他的眼神冰冷,說出的話擲地有聲。
“宋應稚,從此后,你就是我曲延卿不要的妾,生死有命,都與我曲家再無干系?!?/p>
我恍然明白了,其實曲延卿從未想過與我冰釋前謙。他裝作放不下我,娶我過門,再選在這樣的一天休了我,就是為了羞辱我。
我跪倒在地,身體控制不住顫抖:“曲延卿,你好狠!”
“我狠?我怎會有你狠?”他三兩步奔過來,捏緊我的下巴,幾乎要把我捏碎,我疼得叫都叫不出來。
“疼嗎?”曲延卿雙眼赤紅:“五年前,我比你疼千倍萬倍!你不是問過我,我的手腕是怎么傷的嗎?”
原來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曲延卿的確是接到了字條。
只是那字條卻不是我當初寫的那一張——上面寫著,若是愿意跟我一起走,就到學堂的后山腳下集合。
曲延卿去了,到了那里,沒有等到我,卻等來了一群黑衣人。
他們不由分說便對曲延卿抄了起鐵棍,在這頓群毆中他的手筋被打斷了。一片血泊里,他隱約聽到那群人的對話,說他阻礙了我的留洋之路,所以奉了我父親的命令,將其鏟除。
他那時候心都死了,連求生的欲望都沒了。
后來,曲延卿福大命大,是路過的魏清救了他。
原來他憎恨我的理由竟是這個!
我當他是負心人,他卻在背后默默承受了這樣的痛苦,我們所謂的彼此傷害,竟是另有隱情,竟是命運的捉弄。
8
當我一身狼狽地跑去找喬伊時,他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我看著他的樣子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流下淚來。
結(jié)束了,我同曲延卿糾纏至此,終于結(jié)束了。
可我始終相信我的父親,他不會做那樣違背良心的事情。至于那伙黑衣人是誰派來的,就像我父親當年被誣陷的事一樣,我沒法查證,也無從查證。
喬伊極力避免我看報紙,可我還是看到了。報紙上滿是我跟曲長官閃電結(jié)婚,又被休了的消息,那些消息被不明真相的人亂寫一氣,說我作風不良,不守婦道,越寫越離譜。
曲延卿真的做到了,他不但羞辱了我,還讓我在上海無法立足。
“我發(fā)誓,”喬伊舉起一只手,無辜地道,“我們報社絕對沒有報道這樣的消息?!?/p>
我被他這個樣子逗笑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p>
半個月后,有人敲響了報社的門。
我盯著那個雍容華貴的美女看了半晌,是魏如月,不知她來做什么。
魏如月看了我一會兒,才慢慢開口道:“宋應稚,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p>
還是西麗餐館。
真是諷刺,我在上海與曲延卿的重逢就是在這里,不知魏如月選在這里,是有意還是無心。
魏如月面色紅潤,顯得神采奕奕,看來曲延卿對她是很好的。
她單手托腮望著我問:“關于五年前,你就沒有什么要問的嗎?”
我瞇瞇眼睛:“曲夫人想說什么?”
魏如月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難過,她抬頭看向我,眼睛里是毫不掩飾的妒意:“宋應稚,你知道嗎?我恨你,五年前就恨你。我那么喜歡曲延卿,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他。學堂里,我借著問問題接近他,他對待誰都是那么溫柔……可是你,只有你!他的眼中就只能看見你!”
魏如月竟然哭了,淚水順著她精致的臉淌下來。
“他會因你的一舉一動開心、難過,你們在一起,我不甘心……”她癡癡地笑笑,“不過我是魏如月,我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p>
“所以當初的假字條是你傳的,先傷了他又救了他,都是你安排的?”
“沒錯。”她擦了擦眼淚,“你還不算太笨?!?/p>
我的心底突然掠過一絲涼意:“那么我父親……”
她只笑不說話,我卻什么都明白了。我顧不上大庭廣眾,死死地抓住魏如月的衣領:“你這個惡毒的瘋女人!我父親一生的清白、我們一家的幸福,就毀在你自私狠毒的、所謂的愛情里!”
“我勸你放開我,若是你不想再上報紙的話?!蔽喝缭滦Φ萌缤眵龋瑑?yōu)雅地攪了攪咖啡,“你可以把這一切都告訴曲延卿。不過你覺得,他會不會相信你?”
我頹然地倒在椅子上。
她說得對,曲延卿不會相信我。她故意告訴我一切,看著知道真相的我痛苦不堪卻什么都做不了。
我失去了家,失去了曲延卿。在這個女人背后龐大的勢力面前,我是那樣渺小。
9
北平的仗拖拖拉拉打了有半年之久。
待到戰(zhàn)火暫時平息,我毅然決定離開上海,返回我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
這天風和日麗,天空那樣藍,同我五年前踏上開往大不列顛的船時一樣。不過這一次,有喬伊送我。
“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他露出一個依依不舍的表情,“小稚,你真的要回北平嗎?”
臨走的前一晚,我夢見了曲家的頂樓。曲延卿深情地望著我說,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們就回北平去。那時恰巧有流星閃過,我們許下了要一輩子在一起的諾言。
可再美的承諾也終究會跟流星一樣,成為黃粱一夢。
我到了北平,一晃又是半年。
我用這些年的積蓄翻修了洋學堂,自己教洋文,教那些小孩子讀書。雖然與世隔絕,但生活卻是前所未有的恬淡與平靜。
有一天喬伊來看我,他默默地看我同那群孩子奔跑嬉鬧,淡淡地笑了笑:“看來你過得不錯?!?/p>
“那當然,”我拉著他到街邊的長椅上坐下,“人并不是生而為苦的?!?/p>
他有些欲言又止:“我有兩個消息帶給你,一個好的,一個壞的,你想先聽哪個?”
我干笑兩聲,捶了捶喬伊的肩膀:“只說好消息就行了?!?/p>
“魏司令下臺了。”
我被嚇了一跳:“怎么回事?”
“魏司令賣國求榮,私通日本,證據(jù)確鑿,直接被拉下了馬。”他頓了頓,“你猜,這些都是誰做的?”
我愣了愣,心底明明有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卻怎樣都說不出口。
一個月前,曲延卿去了一次報社。他去找我,可那時喬伊為我抱不平,并沒有把我的去向告訴他。他沒再過多糾纏,只是交給喬伊一封信,托喬伊轉(zhuǎn)交給我。
再后來,魏司令就倒臺了。
喬伊說,曲延卿是故意留在魏司令身邊的,他為了抓到了魏司令的把柄扳倒他,也為了替我家當年的案子昭雪冤情。
“前段時間,整個上海灘的報紙都在報道這件事。所以我想,他對你那么絕情,也一定是迫不得已的——畢竟,魏如月是個敏感而又多疑的女人,讓她覺得曲延卿恨你入骨,她便不會再針對你了?!?/p>
我仔仔細細地聽著,努力地想要笑一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怎樣都笑不出來。
我緊緊地攥著喬伊遞給我的信:“那壞消息呢?”
喬伊偷偷地看了看我的表情:“他走了?!?/p>
我默默消化這個詞,“走了”這個詞可以有很多意思,他可能離開了上海,可能……
“曲延卿去了前線,你知道的,現(xiàn)世不太平?!眴桃恋脑挻驍嗔宋宜械幕孟?,“就在幾天前,他帶著一小批軍統(tǒng)兵剿滅了敵軍的一處重要據(jù)點,可是……”
“別再說了!”
我尖叫一聲打斷了喬伊,眼淚迅速落下來,打濕了手中那封信。我的身體止不住地發(fā)抖,我好害怕——或者說,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喬伊的聲音有點兒哽咽:“我很后悔,如果當初我告訴他你在哪兒,他也許不會選擇去打仗……”
不是的。喬伊不明白,曲延卿只是不想來找我。
因為我們約定過,會一起回到北平。即使我們分開了,他也一定知道我在哪兒。
恍然間,我想起五年前的某天,我們并排趴在教室的課桌上,他抿著嘴唇,狀似無意卻又認真地跟我談理想。
我說:“你可以做個軍官,不但能為國效力,而且到時候我就是軍官夫人,多威風?。 ?/p>
曲延卿拍我的腦袋:“笨蛋,你還是做夢比較實際?!?/p>
想來,那話他是聽進去了,卻成了畫上我們訣別的最后一個符號。
尾聲
我沒有當著喬伊的面打開那封信,我告訴他,我要帶回去細細地看。
事實上那封信,我終其一生都沒有打開過。
或許這樣就可以讓我覺得,他還有想說卻沒說完的話,這樣或許在下輩子有機會等他親口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