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品花
內容摘要:陳澧的《白石詞評》收錄了姜夔的二十七首詞,對于白石詞的用字、煉句、運意、音韻、虛實、層次、謀篇、用典等方面都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對于白石詞的結尾,陳澧有獨特的見解,品評頗見眼力。本文從以景作收、以意作收、首尾回應三方面探究陳澧對白石詞的品評,從中可以看出陳澧的詞論思想,并為白石詞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關鍵詞:結尾 以景作收 以意作收 首尾回應
詩詞的開頭與結尾十分關鍵,甚至決定全篇的成敗與妍媸。詞的結尾收住全文,能發(fā)人深思,又能留有余味,往往是點睛之筆,所以文人非常重視作品的結尾。劉體仁說:“詞起結最難,而結尤難于起?!保ā镀唔炋迷~繹》)[1]沈謙說:“填詞結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敗矣?!保ā短钤~雜說》)[2]張炎在《詞源》卷下《制曲》云:“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后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3]陳澧在《白石詞評》中頗關注白石詞結尾的特點,從中可見其獨到的詞學思想。
一.以景作收,詞盡而意不盡
白石詞多以景結尾,所描寫的景物滲透著作者的情感,其中的感情和意境超然篇外而不盡,耐人尋味,如對于白石詞《小重山令》,陳澧除了稱贊這首詞詠物具有一段深情,纏綿悱惻于其間外,著重點評結尾處“相思血,都沁綠筠枝”的“相思血”云:“‘紅字一點已足。切‘紅字,只此一句,余俱不沾沾于貼合,而自得神理。此等不宜多寫,只用小令?!彪m然詞的題目是“賦潭州紅梅”,但是整首詞沒有一個詞提到“紅”字,只是在最后結尾處,用了“相思血”三字,點明整首詞的主題,寫出了作者相思之情的深重,像血一樣把綠色的枝蔓沁染。一“血”字不知不覺中既點染出了所詠之梅是紅艷雅致,又給人無限聯想和想象的空間。對于“都沁綠筠枝”陳澧引用了樓鈅的評述道:“樓鑰《攻媿集》云:潘端叔惠紅梅一本,全體皆梅也,香亦如之,但色紅爾。來自湖湘,非他種比,自此當稱為紅江梅以別之。王文公、蘇文忠、石曼卿諸公有紅梅詩,意其未見此種也?!泵匪匾陨珓伲瑯氰€認為潭州紅梅當稱之為紅江梅,以別于他種。
對于《鷓鴣天》的結尾“鴛鴦獨宿何曾慣,化作西樓一縷云”,陳澧只有三個字評點——“末句好”。該句描繪了京都洛陽這位美貌舉世無雙而又品格高潔的美人難以適應這種憶舊念往,孤零零的生活。從凌波飄渺到西樓微云,作者感情由強烈至沖淡,然而這種淡淡的曖昧情感卻是詞有盡,而意無盡,陳澧讀后,也不禁為最后一句叫絕。
又如其評《念奴嬌》結語“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云:“結句未安?!苯缑鑼懷矍皾M池的田田荷葉多得難以計算,抒發(fā)曾多次在沙堤旁邊的歸路上徘徊而依依不舍之情。詞雖已作結,但白石對荷花的憐惜愛護之情,留連忘返之意,情深意切,綿延不絕。陳澧亦讀出了其結句隱有心情騷動未安的情狀。評《淡黃柳》的結尾處“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云:“‘梨花句已妙極,結句猶妙不可言?!婊浔M成秋色,李長吉《十二月樂詞》句也。后來張玉田亦多用唐人詩句點竄入詞。”為何陳澧說結句猶妙不可言呢?因為此句先是用了擬人的手法,以燕子代作者發(fā)出疑問:春何在?但作者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淡淡寫景,以碧綠孤寂的池塘作答,巧妙脫俗?!拔ㄓ谐靥磷员獭币餐嘎读俗髡咝闹械墓陋毰c對春將逝的無奈,讀后令人糾結不已。陳匪石《宋詞舉》云:“‘梨花落盡,雖春亦秋?!嘌囡w來,‘池塘自碧。淡淡說景,而寥落無人之感見于言外?!盵4]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言:“‘燕燕兩句是提唱,‘惟有一句,以景拍合,但言池塘自碧,則花落春盡,不言自明。”[5]如白石的《一萼紅》結尾“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陳澧評其:“曲則不盡。”白石的《暗香》結語“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描寫此刻梅花又一片片被風吹落,凋落無余,何時才能重見梅花的幽麗?用語簡單清虛,有別于其他情韻兼勝的結尾,但陳澧亦能讀出其妙處:“末字微帶生硬而別有風味?!庇郑骸八^不著一實筆,白石獨到處也?!痹摼溆谜Z雖然生硬,“又片片、吹盡也”以花瓣的隨風而逝喻自己的情逝,虛處傳情,詞已盡,卻留有風味可品。
陳澧從白石以景為終的結尾中,讀出了白石的惆悵、憐惜、不舍、無奈,讀出了其未盡之意,進一步解讀了白石詞所深含的意蘊。
二.以意作收,結處含情
白石除較多以景結尾外,也常以意作收,把意懸于結尾處,是感情的一次總結或再次釋放,陳澧品出白石詞結穴情感的深重與懇切,如其評《法曲獻仙音》結語“怕平生幽恨,化作沙邊煙雨”僅用二字:“幽絕。”詞的上闋抒發(fā)了“奈楚客淹留久”之愁緒,下闋道出了其羈旅天涯而鄉(xiāng)心熾熱,最后把一腔憂心思情用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邊煙雨”托出,白石用無邊無際、數不清、剪不斷的沙邊煙雨寫出了其憂之切,愁之深。陳澧用“幽絕”二字作點評,是對白石寫出了其幽恨之深與切的肯定。其評《齊天樂》結尾“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時引用其摯友桂星垣之語云:“‘候館、‘離宮,懷汴都也;‘豳詩漫與,想盛時也;‘兒女、‘呼燈,不知亡國恨也。故以‘更苦語結之?!标愬⒗砬逭自~的情感脈絡,認為“更苦”一句是對整首詞情感的總結與升華。其評《長亭怨慢》的結尾“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云:“音調嘹亮,裂石穿云?!奔赛c出了白石遣詞用語之豪宕,也是對其表達并刀難前愁千縷粗豪手法的贊賞。
陳澧在讀出白石詞情感深重的同時,亦能從結尾處讀出詞句背后的暗愁密意,真實還原白石所表達的情感,如其評《水龍吟》結尾“甚謝郎、也恨飄零,解道月明千里”云:“忽然飏開說謝郎,其實自負?!卑资~結處云為何謝郎你也是自恨飄泊,詠出月明千里一類之詞章呢?謝郎乃南朝宋之謝莊,此處借指白石友人黃慶長。“月明千里”指謝莊的《月賦》“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之句,此借指黃慶長懷念家鄉(xiāng)之原作。結筆挽合友人與自己一樣懷歸,正是白石在序中所說的“有懷歸之曲,課予和之”。然而,陳澧讀出個中真意,指出白石其實是借寫他人而實乃寫己,以月明千里作結,抒發(fā)自身飄零之苦,清遠空靈,有不盡之意。又如《醉吟商小品》:
又正是春歸,細柳暗黃千縷,暮鴉啼處。夢逐金鞍去,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
該詞先是描寫春天來臨,細柳暗黃,暮鴉聲啼。然而,風景雖美,但舊夢已隨金鞍去。接下來,讀者期待白石會是情隨景轉,一番胸臆直抒。可出乎意料的是其接下來卻道“一點芳心休訴”,告訴讀者若要了解我的心情,還是傾聽琵琶的解說吧。深切的閨思念情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所以唯有寄望于琵琶了,欲說還休,無語勝有言,情在此處回旋流轉,營造一種情景交煉,得意外言的境界。因而陳澧評這首詞的末句“琵琶解語”為“絕唱”,又推斷“此似從‘畫堂前人不語,誰解語脫胎。”
三.尾首呼應,結構回環(huán)
張砥中曾言:“凡詞前后兩結最為緊要,前結如奔馬收韁,須勒得住,尚存后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勢;后結如眾流歸海,須收得盡,回環(huán)通首源流,有盡而不盡之意?!盵6]可見,詞的結尾對于整首詞的結構的完整和意脈的流暢起著關鍵的作用。陳澧也從這一方面對白石詞之結尾進行審視評析。
陳澧評《霓裳中序第一》結處“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云:“通首俱沉頓,得此一結動蕩之?!痹撛~上闋寫作者作客他鄉(xiāng),孤獨無依,下闋寫清愁似織,浪跡山河,都是抒發(fā)沉重的羈旅愁緒,最后“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以一醉埋愁,哪管飄零失意作結,是情感的有力彰顯,有別于前面情感抒發(fā)的隱約沉郁,造成一個伏起之勢,避免了詞的平淡直瀉。評《滿江紅》結處“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云:“末二句微欠莊重?!庇郑骸昂厘粗?,以幽艷作收,遂乃相間成色。讀‘英雄兩句,誰知如此挽合作收?是何神勇!”又:“‘命駕二句富艷極矣,必須前后以清句間之?!逼浜厘从钠G相間,清雅富艷交替,使得整首詞活躍脫俗。評《琵琶仙》結語“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云:“加‘想見二字,使異樣生新,妙在有逆挽之勢。結則悲壯而用歇后語,便有不盡之神。”末句脫胎于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跋胍姟倍质亲髡呋叵氘斈瓿鮿e時的情景,令作者的思緒回旋到過去,使詞篇意隨情轉,造成一種逆挽之勢。陳匪石《宋詞舉》言:“全篇以跌宕之筆寫綿邈之情,往復回環(huán),情文兼至。結拍想到‘初別,即行收住,尤覺余味曲包,非以清剛勝也?!盵7]評《揚州慢》后闋“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云:“后闋一放一收,又各有兩轉。”“杜郎俊賞”、“豆蔻詞工”、“青樓夢好”是激越感情的抒發(fā),“冷月無聲”、“橋邊紅藥”乃孤寂感情的沉淀,放收兩轉,實乃妙筆,也給詞篇造成回環(huán)之勢。
陳澧的詞評雖分散于各具體詞中,但可以從中看出他對詞學的品評有著綜合的觀照。由其對白石詞的品評,我們可以得到研究白石詞的新思路,即白石詞如何做到情與景、形式和內容、表達和意境三者的統(tǒng)一。
參考文獻
[1]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張璋等編纂《歷代詞話》下冊,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915頁.
[2]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33頁.
[3]張炎著,夏承燾校注《詞源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版,第13頁.
[4]陳匪石《宋詞舉》,金陵書畫出版社1983年版,第41頁.
[5]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頁.
[6]王又華《古今詞論》,張璋等編纂《歷代詞話》下冊,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910頁.
[7]陳匪石《宋詞舉》,金陵書畫出版社1983年版,第43頁.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qū)先烈東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