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A.R.Ammons
When you consider the radiance, that it does not withhold
itself but pours its abundance without selection into every
nook and cranny not overhung or hidden;1 when you consider
that birds bones make no awful2 noise against the light but
lie low in the light as in a high testimony3; when you consider
the radiance, that it will look into the guiltiest
swervings4 of the weaving heart and bear itself upon them,
not flinching5 into disguise or darkening; when you consider
the abundance of such resource as illuminates the glow-blue
bodies and gold-skeined wings of flies swarming the dumped6
guts of a natural slaughter or the coil of shit and in no7
way winces8 from its storms of generosity; when you consider
that air or vacuum, snow or shale, squid or wolf, rose or lichen,9
each is accepted into as much light as it will take, then
the heart moves roomier10, the man stands and looks about, the
leaf does not increase itself above the grass, and the dark
work of the deepest cells is of a tune with May bushes
and fear lit by the breadth of such calmly turns into praise.
當(dāng)你想起光線毫無保留而是將
豐沛傾倒在每一個未被遮擋的
角落;當(dāng)你想起鳥兒在陽光下
不振翅高響而如庭上作證般低伏;
當(dāng)你想起光線照進(jìn)因扭曲而愧疚
的心靈并棲居其上,既不躲藏也
不黯淡;當(dāng)你想起光線如此豐沛
照亮蒼蠅亮藍(lán)的身體金色的翅膀
飛向動物內(nèi)臟和滿地糞污,來勢
洶涌無處可藏;當(dāng)你想起空氣也
好真空也罷,雪花也好頁巖也罷,
魷魚也好豺狼也罷,玫瑰也好青
苔也罷,都對這光線照單全收;
于是心開始變得敞亮,起身四顧
間,草上的葉不再生長,最黑暗
的細(xì)胞也如五月的灌木般悅耳,
這寬廣之下連恐懼都變成了贊美。
1. nook: 角落,隱蔽處;cranny: 裂縫,縫隙;overhang: 凸出于……之上,懸垂在……之上。
2. awful: 極大的,很多的。
3. testimony:(法庭上的)證詞,證言。
4. swerve: 改變,背離。
5. flinch: 畏縮,退縮。
6. skein: 把(紗、線)繞成絞;swarm:蜂擁,涌往。
7. slaughter: 屠宰,宰殺;coil: 盤,圈。
8. wince:(因疼痛而)臉部肌肉抽搐,皺眉蹙額。
9. shale: 頁巖;squid: 槍烏賊,魷魚;lichen: 地衣,青苔。
10. roomy: 寬敞的,空間大的。
寫這首詩的時候,詩人安蒙斯(1926—2001)在紐約州伊薩卡的一棟房子里已經(jīng)住了五年,并還將住上十多年。他自己的房間在二樓的陰面,樓下是家里的后院,比較有“野味兒”(wild),他的詩中也常常出現(xiàn)后院這個意象。而他喜歡的房間則在二樓的陽面,面對車水馬龍的大街,所以他也時不時地跑到那間屋子去寫詩。他在那個房間里寫的詩就更加現(xiàn)代、復(fù)雜、城市化一些。
那么問題就來了:《城市邊界》這首詩,會是在哪個房間寫的呢?我們看到,它的意象是偏自然的,有鳥兒,有蒼蠅,有魷魚和狼,有草和葉,有五月的灌木叢。然而,統(tǒng)領(lǐng)全篇的光線和標(biāo)題所點出的城市,卻仿佛是在陽面的那個房間才能觸發(fā)的思緒。這種兩相交錯的斑駁感,恰恰奠定了全詩的基調(diào)。
安蒙斯應(yīng)該算是“半路出家”的詩人。他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生物、化學(xué)和普通科學(xué),后來又在玻璃廠工作過12年。因此他的詩有濃厚的科學(xué)色彩,對自然萬物的觀察十分細(xì)致。同時,這種科學(xué)的視角又讓他深刻地明白人類作為自然造物之一的局限,因此不得不訴諸人文去尋找超越。
《城市邊界》由兩部分構(gòu)成,前14行是“When you consider”所引導(dǎo)的五個從句,從第14行末尾的then開始進(jìn)入第二部分。在第一部分中,每一個從句都包含或強或弱的轉(zhuǎn)折關(guān)系:陽光毫無保留,而是遍灑大地;鳥兒在陽光下,卻不振翅高飛;陽光照進(jìn)愧疚的心里,卻沒有絲毫的畏縮;蒼蠅飛向骯臟的糞便,但是毫不猶豫、來勢洶洶。最后一個從句則把相反的意象全鋪了上來:空氣是生,真空是死;雪花是新鮮,頁巖是老朽;魷魚是不見光的深海,豺狼是陽光傾灑的草原;玫瑰是明亮,青苔是陰暗。然而詩人確實對這光線都照單全收——不管是生是死,是明是暗。這是第一部分的總結(jié),也是最讓人費解的地方。
有人說,這首詩寫的是自然世界與當(dāng)代文明之間不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但是我想推進(jìn)一步:這是在用自然的丑來寫文明的丑。
只有在城市里,才充滿著陽光無法覆蓋的犄角旮旯;只有在城市里,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才會被車流聲淹沒,在電線上作岌岌可危的停留;只有在城市里,人心才會懷著愧疚,有著陰暗的褶皺。詩人寫的是自然,但卻是城市里扭曲的自然。不是陽光普照、雨露均沾,而是太陽底下無新事,好的壞的都一同上演。
有趣的是,關(guān)于“丑”的描寫,色調(diào)總是十分俗艷,故意要閃瞎你的眼。聞一多在《死水》里說:“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霉菌給他蒸出些云霞?!蹦敲闯蟮念伾瑓s故意要用那么美的詞。就像本詩中的蒼蠅,亮藍(lán)色的身體,金色的翅膀,詞固然美,真正的畫面卻是不堪入目的。而《死水》中所謂的“清風(fēng)吹不起半點漪淪”,不就是我們這里被噤聲的鳥兒嗎?
而所謂的草葉不長,癌細(xì)胞如五月灌木,更是對丑陋的司空見慣。于是在第二部分的結(jié)尾,也是全詩的最后,詩人拋棄了具體的意象,用了兩個抽象的詞:恐懼和贊美。城市因其不自然而讓人恐懼,又因其將不自然發(fā)揮到極致而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廣闊的系統(tǒng),故而讓人油然生畏,畏而生敬,敬畏之中便以為那是贊美。
前面說到安蒙斯寫詩的一個特點在于自然與人文的交匯。而另一個特點,則是他對詩歌形式的不斷嘗試與創(chuàng)新。他的詩,有的短小精悍,四行就能搞定;有的洋洋灑灑,一首詩就成了一本書,1860行,一個句號也不打。而《城市邊界》這首詩,結(jié)構(gòu)非常規(guī)整,總共六節(jié),每節(jié)三行,用的跳躍韻(sprung rhythm),每行八個重音。這就形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規(guī)整感:不管是從一行還是一節(jié)來看,都并非一定要那么分,只不過剛好停在那里,形式上最美罷了。它是那么規(guī)整,卻規(guī)整得毫無意義,甚至在切斷的句子中讓人感到一絲混亂——這不就是城市給人的觀感嗎?
此外,跳躍韻模仿的是正常說話的節(jié)奏,因此這首詩念下來會很順暢,詩人又故意不打句號,更給人一瀉千里的感覺,仿佛心中壓著一團(tuán)火、一泓水,要噼里啪啦全都爆炸出來或一股腦兒傾倒出來才行。安蒙斯在接受采訪時曾被問起為什么寫這首詩,他故意避開了任何確鑿的解讀,只說這首詩是“來自焦慮”“……身心都已經(jīng)充盈,只等表達(dá)出來,好釋放這些壓力”。(... either the mind or the body is already rather highly charged and in need of some kind of expression, some way to relieve the pressure.)
安蒙斯曾經(jīng)把詩歌比作一場散步,因為二者都需要全身心的投入,都有無可復(fù)制的路徑,都伴隨逐漸展開的態(tài)勢,也都充滿行為主體個人的特色。而當(dāng)我們把這首詩想象成散步的時候,這哪里是散步啊,簡直就是在一通狂奔之中戛然而止——正如我這篇評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