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弈凡
三月,江南的冬意還沒有完全褪去。我循著梅花的香,“吱呀”一聲推開一扇銅環(huán)綠銹、朱漆斑駁的門。
這里是蘇州的小巷,幽靜、狹長,正如戴望舒筆下的“雨巷”那般。悠長的小巷里,藏著蘇州最深的記憶,轉(zhuǎn)著三色筒的理發(fā)店,“嗡嗡嗡”彈著棉花的大伯,用黃褐色藤片編織家具的老師傅,幽靜處隱約傳來咿咿呀呀的評彈聲,還有泡在深深茶香里的一座靜靜的茶樓。
“老板,一杯碧螺春!”
老派的蘇式茶館,進門的柜臺上陳放著數(shù)個大瓷罐,罐口蓋著“大斗笠”,罐身上貼著方形的紅紙,上面用濃墨寫著大字:明前、明后、雨前、茉莉花、龍井……在這樣的茶樓里,云南的黑茶是不賣的,廣東的紅茶是沒有的,有的僅僅是江浙一帶的茶而已。
茶未上,香氣已先鉆進鼻孔。一股淡淡的香,若隱若現(xiàn)地向你飄來,調(diào)皮地挑逗著你沉睡了一整個冬季的嗅覺。老板的步子不緊不慢,端正地踏在老舊的木地板上,木地板不時地發(fā)出尖銳的聲響,仿佛在抱怨這冷清的時節(jié),抑或在講述著曾經(jīng)屬于這里的故事。隨著一聲輕響,茶已放在了桌邊?!爱?dāng)心燙?!崩习宓穆曇艟従忢懫??;剡^頭,老板卻早已坐在了柜臺后的藤椅上。茶杯邊放著一個用竹篾編織套牢的熱水瓶。茶杯只是一個普通的玻璃杯,沒有電視劇里的茶具奢華,有的只是撲鼻的清香與通透的茶湯。茶湯泛著清新的黃綠色,通透得如琥珀一般,茶葉根根直立,懸浮于水面,只有兩三根晃晃悠悠地沉在杯底。香氣漸漸彌漫,撲面而來,沁人心脾。陣陣茶香仿佛透過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滲入每一個細(xì)胞,驅(qū)除了一整個冬天的沉悶。
三月陽光正好,伴著茶香與梅香,慵懶充斥著愜意的午后。在近乎凝固的陽光下,細(xì)細(xì)品一杯茶,翻一卷文集。喝的不是閑暇,而是忙里偷閑的樂趣;看的也不是涵養(yǎng),而是快節(jié)奏下慢生活輕松悠揚的腳步。
老板也耐不住寂寞,端著茶杯走來,“現(xiàn)在吃茶的人少哉!”說完,頓了頓,呷了一口茶,“小伙子,不常來吃茶吧!”我抬起頭,沖他笑了笑。他自顧自地說:“以前,我的茶館不在這兒,在巷口河邊上。這般時節(jié),照舊該有個三五桌人了,說《山海經(jīng)》的,交流感情的,怎么少得了!現(xiàn)在,唉——生意難做嘍!”說著,他又端著茶,自顧自地走開了。
老板的話有些沉重,使得滿杯的茶香也黯淡了。記憶里,幼時的茶館別有一番風(fēng)景。不論是誰,不論是在什么時候,只要那一縷茶香飄散而出,茶館就成了靈魂里不可替代的彼岸。下了班匆匆趕路的人,若是途經(jīng)茶館,先是在遠(yuǎn)處便望見高高掛起的旗子上濃墨重彩的“茶”字。到距茶館不遠(yuǎn)處,便有悠悠的茶香倏忽鉆進鼻孔,從咽喉一路貫通到肺里,深吸一口,仿佛重逢了久違的味道,再緩緩?fù)鲁?,整個人就神清氣爽起來,一掃工作了一天的沉悶與疲憊。等走到茶館門前,聽到茶館里婉轉(zhuǎn)悠揚的評彈聲響徹廳堂,便再也忍不住這般誘惑了,“蹭蹭蹭”三步并作兩步地跨進茶館,對著老板丟下一句“來杯茶”,就急急忙忙坐到了條凳上,挪開桌上盛放著熏青豆、炒瓜子的盤子,辟出一塊凈處放下包,便陶醉在評彈聲里。手邊是剛剛泡好的熱茶,茶香晃晃悠悠地飄散了出來。彼時,整個廳堂便坐滿了這樣匆匆趕路的人,待聽到案臺上的老先生一句“且聽下回分解”,大半個廳堂的人便三三兩兩地散去。只有一小部分老熟客,仍慢慢悠悠地撮著熏青豆,用溫軟的蘇州話低聲交談著。而大部分人,重又踏上自己匆匆的路程,只留下茶香還在茶室里,經(jīng)久不衰。
轉(zhuǎn)眼間,數(shù)十年如一日匆匆逝去,曾經(jīng)那般熟悉的場景,在蘇州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舊茶社里的茶香依舊,可人已不在了,茶資也從過去的幾毛錢漲到了幾十元,變的不只是價格,還有人心。早已說不清,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人們的工作節(jié)奏變快,生活節(jié)奏隨之加快,速溶的咖啡和奶茶取而代之,成了新時代的寵兒。星巴克的咖啡開始成為人們追捧的新寵,CoCo店里的奶茶變成新的標(biāo)配,隨買隨喝、隨去隨留成了快節(jié)奏時代的不二法則。曾經(jīng)的茶香經(jīng)久不息,卻已經(jīng)無從談起。快節(jié)奏里的紙醉金迷,擊碎了曾經(jīng)茶館里悠閑而淡泊的心境。茶館,隨著那些逝去的過往,一同消失在都市的繁華里。碩果僅存的幾家是蘇州曾經(jīng)的大茶樓,如今也只能偏安一隅,枕著蘇州的小橋流水,陪著粉墻黛瓦默默哀嘆昔日的盛景。更多的茶樓,要么如這家小茶樓一樣茍延殘喘,要么已黯然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在這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時代,蘇州再也見不到曾經(jīng)的茶樓了,再也見不到人們?yōu)榱艘槐桉v足一段光陰,為了一段光陰品味一杯茶的場景,再難聞到那滿座茶香了。
老板最終又回到了藤椅上,打開老式留聲機。在評彈的一唱一諾間,依稀流露出往日茶館的盛況。只是,人走茶涼。東北角上為說書先生留的座席始終未被搬去,但或許再也不會有人坐上去了。
長衫先生三弦響,
旗袍女子彈琶唱;
聲聲古今蘇州城,
娓娓軟語在平江。
游人不知儂本忘,
道尋評彈來山塘;
先贈一首《春江花月夜》,
再唱一段《鶯鶯燒夜香》。
《珍珠塔》上《唐伯虎點秋香》。
擎起熱水瓶,沸水沖下,茶香又起。我用力嗅了嗅,仿佛看到了舊日里滿座皆是茶香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