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
四月初的甘南大地,沒有想象中的草長鶯飛,走動的牛羊,拴在帳篷外藏獒的狂吠,還有女主人忙碌的身影,遠(yuǎn)了近了,隨著車行的方向,與帳篷一樣閃現(xiàn)。
除了風(fēng),除了旋繞的鷹,除了偶爾傳來的歌聲,草原是安靜的。
記憶里的那天,從青海的尖扎縣步入甘南大地。天陰,無陽光,云層壓得極低,雨要隨時到來。風(fēng)大,不敢搖下車窗玻璃,卻又不甘心,試著搖下二指寬的縫隙,頭發(fā)狂飛亂舞,索性下車讓風(fēng)穿透。
風(fēng)的張力令我裹緊衣領(lǐng),縮著脖子,吸溜著風(fēng)寄予喘息,頭發(fā)狂舞很合我意,豁然開朗的思緒也在四月的甘南里狂舞。
我假裝陽光刺眼,以仰望的姿勢感知四月的甘南。閉眼,伸展雙臂,在意念里擁抱藍(lán)天和陽光,還有云朵。片刻后,才睜眼找尋天穹里精靈。
一只蒼鷹,一只也許俯視我這些年來長途跋涉之后依然舍不得甘南的鷹,盤旋,繼而俯沖,又沖入云霄。
目送鷹的抵達(dá)和遠(yuǎn)去,我也體諒自己的一些言談舉止。當(dāng)國內(nèi)的文友把我當(dāng)做甘南人時,我會說我是從甘南草原的隔壁順著牛羊的目光,一路走走停停,穿過草原越過山崗翻過山河,貼著甘南的標(biāo)簽,是一個浪人。所以,我的步子里溫?zé)嶂誓?,縷縷閃爍著美好的草光。
我突然感到心安,突然安靜。安靜的有點心慌,安靜的有點感動,安靜的有點想哭,所以熱淚盈眶甚至淚盈于睫。
很多的行走在甘南,我不止一次的熱淚盈眶,也不止一次的淚流滿面。我不想讓那些羊兒看到我的尷尬,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它們在專注地走走停停專注的啃草,一點也不慌亂。我不確定我也不敢確定,是風(fēng)還是草還是神讓羊兒如此淡定。
后來,讀到馬步升老師的散文后,那些文字寥寥數(shù)語,就把我的疑問或者很多人的疑惑詮釋了。馬老師的文字說甘南的羊是見過世面的,因為著名詩人阿信老師的詩句多次寫過甘南的羊,讓甘南的羊上過《詩刊》《人民文學(xué)》,還獲過獎。
至此,豁然開朗,也釋然甘南的羊在任何時候是安之若素的,他們有資本允許自己處事不驚。因為除了阿信老師,還有桑子,還有李城,還有完瑪央金,還有扎西才讓,還有牧風(fēng),還有小忠還有王朝霞還有更多讓甘南的羊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作家和詩人,甘南的羊應(yīng)該如此。
突然羨慕甘南的羊,瑪曲、甘加草原的羊,它們又在福地的福地之上。藏族朋友瑪曲阿萬倉的葉佳木大叔四個兒子的牧場,讓我這些年念念不忘,夏牧場和冬牧場,季節(jié)的對白在羊兒的目光里。那年大叔的小兒子西道加騎著摩托車載我在他們家的冬季牧場上馳騁,草兒沒過膝蓋,我在西道加的熱情里,抬起腿腳,任風(fēng)吹亂發(fā)絲,任風(fēng)飽嘗我興奮的笑聲。摩托車過之處,一行斜線劃在草原深處。
那時不懂心疼,所以不知那些輪胎和瘋張壓倒的十萬株草疼不疼,葉佳木大叔疼不疼。后來提及,大叔哈哈大笑,說沒(讀mo)事,一夜之后,都是老樣子。
與葉佳木大叔一家人的相識很有意思,西道加住院與我夫君在一個病房,兩三天后熟悉,我們會禮讓吃的東西給他們,十天下來混熟了,西道加出院時大叔把一張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幣雙手給夫君,說以后做朋友。夫君欣然接了,并讓我買了水果做回禮。自此開始交往,她的女兒出嫁,我們前去參加婚禮。我的首部散文集的發(fā)行儀式上,大叔和阿姐(大叔續(xù)娶的老婆)都來祝賀,還在沒有預(yù)先告訴我的情形下為我們獻(xiàn)哈達(dá)祝福,之后的之后,一直沒有中斷來往,十年了,關(guān)系如草原上的牛糞,一直新鮮一直冒著熱氣。
多么珍貴的友情,大叔的孩子們很尊重我們,每次去都是恭敬有加,我也倍加珍惜這份友情,用心呵護(hù)。
大叔和阿姐一直在瑪曲縣郊的異地搬遷點居住,阿姐為孫子孫女上學(xué)做飯洗衣。大叔則在某一單位的門衛(wèi)上值班,還順帶做點小買賣。孩子們放暑假了,自然要回到鄉(xiāng)下。所以,昨天,大叔致電給夫君,他們要去阿萬倉,去浪一圈。
浪一圈!就是浪一圈,住住帳篷,喝奶茶吃糌粑,呼吸自家牧場的青草味,聽自家狗兒的狂吠,拍拍自家馬兒的背看看牙口,騎著自家最喜的馬兒來一番巡查,有多滋潤就多滋潤。
我在大叔的滋潤里滋潤著,無論是坐在帳篷里喝奶茶吃糌粑,還是站在帳篷外順著阿姐手指的方向,把她家的牧場當(dāng)做我的牧場,一一梳理牛羊和馬兒。
藏獒,大叔老三兒子的藏獒,很是兇猛,狂叫不已,但是兩三小時后,不再那樣兇狠,叫聲軟和了許多,猶如阿姐的酥油,在溫?zé)崂锘_。
加白是大叔的老二,大叔說加白的媳婦最能干又能吃苦。我們?nèi)r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切,還騎馬給我兒子從牧場趕回小馬駒,扶著我兒子騎。她很靦腆,微笑的羞澀,沒有正眼看我,直到在我們離開時,她才揮手,定定地望著我……
大家都說甘南最好的時節(jié)在七八月份,我卻不覺得。十二個月的甘南,我都走過,我都喜歡。飛雪飄飄或是細(xì)雨霏霏,甚至烈日當(dāng)空曬傷我,我都喜歡。
……
四月的草原,隱約著荒蕪,草尖上的掛著去年盛夏的旺盛,與底部隱隱的綠遙相呼應(yīng),視野里滲透草兒的暖黃,看去酷似深秋的衰草,在牛羊的閑散里,講述又一個鮮嫩的草原和又一茬明媚的季節(jié)要翩翩而來。
草兒長得壯實,莖稈極高。一點也不奇怪,休養(yǎng)生息了一個冬天的草原,草尖搖曳的暖在牛羊的鼻尖,壯實是草原的本色。
情愿一切是壯實的,不愿看到任何的瘦。瘦草沒有適合的緣分與草原相見。
我有理由也有底氣相信,就是十萬頭牦牛和一百萬只羊,隱隱可聞的歡喜,雖有點疏落,卻也稠密。我的理由是葉佳木大叔傳遞的,是加白的媳婦傳遞的。我的底氣是甘南傳遞的,我的底氣是草原的風(fēng)和那些詩句傳遞的。
思緒在策馬奔騰,回憶之門久久無法關(guān)閉,我的心思在馳騁,在激越。不得不承認(rèn),我的前生是在草原上疊加的今生。
大概,我去之前或是我去過后,寂寂走遠(yuǎn)的,是我的背影和悵然。草原聞著春天的味道后,一竄一竄的春色,率先被蒲公英所俘獲,打開塵封的冬,用一抹明黃炫亮草原。
這就是四月的甘南,這就是四月的草原,這就是我無法舍棄的情愫。
那些聽得見自己心跳,撲騰著。還有靈魂與草原的私語,若有若無,飄蕩在空曠。我任憑風(fēng)一次次地扯遠(yuǎn)我的回憶,一次次地拽回我的思緒。
忽然想高歌,忽然想變成擠奶的卓瑪,忽然想背水,彎腰躬身的謙卑,滿是對草原最恭敬的表達(dá),對愛的表達(dá)。
想聽到一句牧歌,哪怕一句都很奢侈,不是所有的愿望會實現(xiàn)的……
遺憾常常伴隨著喜悅和憂傷,悵然中上車?yán)^續(xù)前行。過山梁時,風(fēng)呼啦啦過來,扯著車窗玻璃前飛來的紙片。細(xì)目,那不是紙片,而是風(fēng)馬。
過山頂時,凡是五彩經(jīng)幡撲啦啦閃出的空間里,撒風(fēng)馬(藏族人也叫撒龍達(dá))的虔誠,水墨一樣洇開,心突然間會純潔。
因為喜歡因為被迷惑,車子時快時慢,時而停下。下車向著草原迎風(fēng)而立,路人的歡喜都被我囊括,那些熟悉的常常入夢的景致,原諒我的喜歡,一點也不嫌棄我。
一摞摞的牛糞,冬窩子所收藏的人生,在牛糞垛的守望里,殷實豐盈。
桑煙裊裊,凡是有牛羊的草原,晨昏在裊裊中延展日子。
甘加草原魅惑我們停留駐足,八角古城隱隱的召喚里,駛?cè)牍懦?,在村口停留,目睹一場盛事?/p>
男人女人的笑聲繞住了我的步調(diào),我靠著一截土墻,成陌生的觀眾,聽陌生的笑,注目陌生的場景。
他們在打墻板。我數(shù)了數(shù),五十多人,男男女女都是年輕人,只有一兩位中年人。打墻板還是要有眼力和眼功有經(jīng)驗的人,與中年人一點也不奇怪。已經(jīng)打好了三個墻板,估計只差正在打的那一墻板,只要那一墻板打上去,應(yīng)該完工了。
我的入城,驚擾了他們,都看我,我有點慌亂,但打墻板是我熟悉的事,所以片刻的注目后,我站在那段正在他們合力往上扔土的中間,像一把插在土里的鐵锨,等著主人再度握在手里,把那些土塊歡快地?fù)P出。
他們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墻板巷道里的男人,蹲在那里吸煙,俯視我。
我熟悉的場景,一點也不陌生打墻的每個步驟,所以很快與他們拉起家常。戴圍巾穿藏袍的卓瑪和扎西,戴著遮陽帽的蘭妮和銀花,他們是村里的主宰者,他們的父輩們是八角城里的子民,如同葉佳木大叔的牧場上的草,不管風(fēng)如何吹,一盞燈一直亮在心底。
風(fēng)大,我的發(fā)絲依舊亂舞。他們歇息片刻,頂風(fēng),鏟起一鐵锨土,“嗖”地一下,臂膀甩出的有力和淡然,應(yīng)該是青稞與麥子與豌豆混合出的無數(shù)個炊煙裊裊的清晨。
我接過拉姆遞給我的鐵锨,在她努嘴的鼓勵和示意下,鏟土,站成“八字步”,左腿抵住鐵锨把,目視墻板高處,全力向上扔去。
哈哈哈哈哈哈,在清脆的哈哈大笑聲里,我也尷尬地笑笑,那半鐵锨還沒夠著墻板的一半,就天女撒花地落下,基本落在我的眼前。我不甘心,在他們的笑聲里,又是一下。
我訕笑著,抖掉落在身上的土,像加白媳婦打酥油時我?guī)偷姑σ粯訉擂巍@纺眠^鐵锨,滿滿一鐵锨土,穩(wěn)穩(wěn)地送上去了。我向他豎起大拇指,她笑了,牙齊整,潔白。
站在墻上的扎西,握著杵頭,一下,一下,把乘著風(fēng)向高處彈跳的土,砸瓷實,也夯實我一個過客眼眸里溢出的驚嘆。
他們是達(dá)人,草原村落里的達(dá)人,甘南的達(dá)人。這些達(dá)人,長久以來,伴著風(fēng),藏族和漢族共同圈住甘加的每一個晨昏和午后,一起讓年復(fù)一年的四月,凸顯出八角城別樣的紛繁,還有甘南純粹的春天,一個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拇禾臁?/p>
離開八角城,離開四月的甘南,沉入一如既往的生活。然后又是一個季節(jié)的奔赴和拜謁,竟也漸漸習(xí)慣這樣的游走,和關(guān)于甘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