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女,原名鐘秀華,江西瑞金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散文》《美文》《芒種》《青年文學(xué)》《百花洲》《散文選刊》等刊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獲《民族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井岡山文學(xué)獎、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等多種獎項,作品入選《中國隨筆精選》《中國年度散文》《中國精短散文》等多種選本。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
來到香山之前,先是有些不以為然的。這許多年,我生活在贛南的一座小山城里,唯感丘陵山水風(fēng)情,莫不相類。正午饜足之后登車,聽說去往香山地質(zhì)公園,我靠在座椅上,漸入南柯之境。迷糊中,只覺身體以及夢境都隨著大地的起伏而晃蕩,仿佛時光漫長而久遠,仿佛無物、無我、無他,只剩這無盡的晃蕩、晃蕩……
一座香爐倒扣下來。睜眼,車窗外盤山公路迂回環(huán)繞,險象環(huán)生。下車環(huán)視,四周盡皆蒼茫的綠,不見其邊際。前頭開路者說,這便是香山了。
依我不算博聞強識之印象,全國據(jù)有香山之名者,當不在少數(shù)。單是北京的香山,便因紅葉之魅,以及吟詠香山紅葉的童謠被收入小學(xué)語文課本而名滿天下。聽聞有人正斥巨資打造香山,我便與信豐當?shù)氐奈挠呀涣?,既然香山之名已成他處名片,何不避其鋒芒、另辟蹊徑?而他們信心百倍地說:“無論世界上有多少座香山,我們的香山依然是獨一無二的?!?/p>
當唇齒間滑過“香山”二字,兩個陰平的組合,讓人不由自主地拉長了音調(diào),頭腦中就自然地浮現(xiàn)出與香有關(guān)的事物。比如春天的花朵,比如夏日的果實,比如藏身于石頭和泥土間的蘑菇與地衣,比如鋪陳在山坳處的枯葉和松針,比如一個名叫香的美麗的姑娘,她或者在此處遺留過香遠益清的故事,或者已經(jīng)化身為光陰里的一個符號,至今余韻悠長。
事實是,玄想往往僅囿于一個人的思緒狂歡。一棵樹何以叫做菩提,一朵花何以叫做彼岸,一株草何以叫做含羞,萬物之名自有其來處,自有其定數(shù)。而香山之名,其實來源于佛教宗脈。
據(jù)史載,佛教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在迦毗羅衛(wèi)國都城出生,他的家鄉(xiāng)附近有座山名叫香山,有許多年,觀世音菩薩在此證道。以此,釋迦牟尼在世時,其弟子多有入香山修道者。后來,前往香山修道的佛教徒日多。故《華嚴經(jīng)》在排列閆浮提十大名山時,香山僅次于須彌山,成為佛教名山。自漢時佛教傳入中國,香山之名便作為佛教的衍生物,一同進入我國,年年月月,散落各處。
從山水的命名中找到歷史,也便找到了文化的根源。只是,浮世浩闊,地理殊異。即便順著一條教義的源頭往前流走,此香山與彼香山,畢竟仍有大不同。信豐的香山,不僅山頂形如一只倒立的香爐,而且在眾多香山中唯一傳承有多座自然遺產(chǎn)觀音石。有觀音的地方,就有了絡(luò)繹不絕的朝拜者。這便確立了它的與眾不同之處,以及與佛教的親緣關(guān)系。
其時,登山之路尚未完全修成,片石、騾糞、蹄印與雨后的濕泥共同構(gòu)筑了望不見際涯的前方。而秋天并沒有因為時令的來臨變涼下來,唯見側(cè)畔草木深深,藤蔓纏繞。我等草帽加身,在蟬聲轟鳴中開啟了旅途。憑直覺,我相信香山還是保守的處子,唯其原始,唯其艱澀,唯其矜持,倒更使人鼓脹起了征服的力量和勇氣。
同行者中,有三位長相頗近佛系的男子,自號空、誠、戒。人與人之間的靠近,常因相近的氣質(zhì),或者相似的靈魂,有時候,也可以因為相同的體型和趣味。一只蟬呆呆地踞伏在樹干上,仿佛等著一雙手的圍攏。忘了是空、誠、戒中的哪一位,只輕輕一伸手,便裝蟬納入掌中。他上前來,將伏在拇指和食指間的蟬展示給我看。它黑綠的小身子如此乖巧、貼伏,竟不嘶喊,也不掙扎,那圓而大的眼睛,薄而透明的羽翼,似乎全都汪著一泓溫馴。我憶及幼年時捕的蟬可不是這樣的,它們無不警覺得很,一旦落入人手,總不忘奮力掙脫,把嗓子都叫啞了還不肯罷休。我們亦并不懷有慈悲之心,偶有收獲,即置入灶膛,烤得香氣四散,然后蘸了鹽水即吃,頗覺美味。想來那時的我,身心俱被饑饞攫住,至于佛,至于戒,全在遙遠的天邊。
而現(xiàn)在他要將蟬放走,松開大拇指和食指,一只蟬遲疑了幾秒鐘,便回歸了它的自在之境。它盡可以放聲高歌,盡可以在密林深處捉對歡愉,然后繁衍,然后從這個世界安靜地退場。我驚異的是當它成為人類囊中之物時的那種不懼、不悲、不爭,莫非它也在這香爐之下參透了禪?
如果從詞語的迷宮中尋找關(guān)聯(lián),蟬的一生,從地下的深埋,到空中的振翅,如何不是禪意之一種?而禪多數(shù)時候,又和苦和修行連在一起。想想吧,畫家李英杰何以成為名滿天下的李苦禪,他一生拉洋車、被捕入獄、研磨畫藝,無論哪一樣,都是苦難中的修行。
因著山高路陡,筑路艱難,人力受限,現(xiàn)代載物工具又難以企及,便有了騾隊的加入。我望不見其蹤影,它們只留下一只只花瓣狀的蹄印給我看,只撒播下身體里腥熱的氣息與我聞。我想象它們馱著沉重的包袱,四蹄深深地陷入泥淖,又拔起,肌肉從腿部鼓突出來,只是一個勁地向上、向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它們都說不出來,都含在畢生的沉默里,這是它們無法逃脫的宿命。
一頭騾子,甚至不能擁有自己的后代,仿佛造物者發(fā)明了它們,就是安排它們來世上修行的。
世間寺廟間多建于山頂,僧人每有出入,總須徒步負重。有時候是背一袋糧,有時候是挑一擔(dān)水,有時候是擔(dān)一捆柴火。他們背負一生的,是經(jīng)文,是隱忍,是對花紅柳綠世界的出離和無視。人之欲念自母體生而有之,克,即是痛,是放,也是福。
香山寺的香火始于隋朝,興盛了一千多年,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遭毀。從遺址可見,香山寺立于群峰之間。寺廟規(guī)模很大,有上下兩殿,兩邊有廂房,有廚房膳廳,皆為白墻黑瓦。寺門前地勢平坦,還有數(shù)畝糧田。
這期間,僧人一撥一撥地來,又一撥一撥地化作塵埃,回歸于群山。我猜想,這騾子的蹄印之下,應(yīng)該還疊加有許多年前香山寺僧人的足跡。他們和所有清燈布衣的僧人一樣,不會有太多的物質(zhì)享受,多半食齋素、飲山泉、飲清風(fēng)、飲明月。人世間的男女歡愉,天倫之樂,與他們總是格格不入。他們來自于怎樣的家庭?是否也有過如倉央嘉措般難舍的紅塵眷戀,又是怎樣割斷了掛念,自此一心執(zhí)佛珠,吞下萬種心緒?后人無法一一找尋故事的原版,或者都化作滿山的清風(fēng)飄散了吧。
明代太學(xué)黃九洛曾游香山,宿香山寺,吟下詩行:“云山留我宿,枯淡亦逍遙。焰細燈明滅,寒深月寂寥。游無嫌屢日,話不禁通宵。何計常來此,隨緣乞一瓢?!笨莺偷氀媾c清燈,寒夜和寂月,都是苦修光景之寫照。僧人乞于世人,太學(xué)又乞于僧,究竟誰才是天地間最富足的人呢?
想到那些在通往拉薩的路上磕長頭的人,那些在焦渴的荒漠里牽著駝隊的人,都是苦行的人。至于苦行之后,何時可獲得解脫,得道開悟,似乎總是渺遠的事??嘈杏袝r候是一種信仰,有時候是一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
山路越來越顯示了它的陡峭和乖戾,汗流得越來越急,雙足在跋涉中越來越沉重,被甩在身后的人也越來越多。那危險的崖壁,那突然斷路的恐慌,那密密叢叢攔住去路的茅草,每一處都讓人感到無路可逃的絕望。游人們習(xí)慣了整修好的棧道,習(xí)慣了沿途豎起的現(xiàn)代化路標,突然進入這樣完全未經(jīng)開發(fā)的“野”山,難免警覺起來,害怕起來。
最后,空、誠、戒三位佛系男退到了山下,同行的多數(shù)人都退到了山下。悶熱、艱苦、勞頓,一一夾擊著我,要摧毀我的力量和信心。遠方還有多遠,那些被領(lǐng)路人描繪過的風(fēng)景究竟是否名副其實,我皆不知。有好幾次,都想干脆也退回原處,擇一陰涼地坐下來,將腳上灌滿的鉛也卸下來。然而內(nèi)心總有不甘,想著高處,想著前方還有那么多的未知,想著先于我進入這座山的僧人和騾隊,又咬牙堅持了下來。
這時候,忽然有一些自得。我沒有法號,但我更像一位執(zhí)著于苦行的僧人。
事實是離開與留下,其間所忍受的煎熬也許恰好相反。上或者下,決定了光陰的短長。駐足的人,須經(jīng)受長久的等待。我很快感到了棄山而去者的焦躁,他們在微信群里反復(fù)地詢問我們到了哪兒,還有多久可以下山。因為他們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有時候,人逃避了一種苦,又不經(jīng)意進入了另一種苦。
香山石多。鷹石、線香石、蠟燭石、撐腰石,多為石英巖的質(zhì)地。群石匯聚,或奇石兀立,成崖壁,成巖洞,成石墻,成石柱,成石桌,成尖峰,如張果老下山,如兔子望月,如觀音坐禪……每一塊石頭,每一種結(jié)局,莫不是時間的定數(shù)和安排。風(fēng)蝕,霧罩,雨刮,雷劈,地殼的運動,草木的穿越,人力的搬運,歷千年,歷萬年,那些石頭,就成了今天的樣子。
有石洞的地方,總免不了生發(fā)故事。比如道人辟谷,喜歡選一個清幽的洞穴,獨自吸山風(fēng)、飲露水;比如武林高手修煉絕技,喜歡擇一處迂回曲折的山洞,試劍磨掌,不問世事;比如戰(zhàn)爭年代,陳毅就是隱蔽在贛南叢林的一個小山洞里,寫下了《梅嶺三章》。
香山的石洞,也是有故事的。山頂有哀道人巖,洞深而廣,可容數(shù)十人同坐。相傳古時有道人賣藥于市,夜宿于此。一日忽去,留下手書“萬山哀道人造巖住”于石上。哀道人從何而來,又去往何處,史無記載,但這個石洞還在,這道巖還叫著他的名字。
石頭可以沖天一怒,成為刺破天穹的巨柱,也可以溫馴服帖,成為任人踩踏的道路。古時的驛道,便多半是大小不一的石頭鋪疊而成。日子久了,它們被赤腳,被草鞋,被車轍磨得光滑圓潤,反而愈加透出了成熟的氣度,誰能說這不是一種修行呢?
香山中,至今還保留著多條明代以前的古石徑路,我們腳下行走的這一條便是。我分辨著那些深陷于泥淖的石頭,哪一塊是明代的,哪一塊是今時的。其實,幾乎用不著太過仔細,它們的面目就露出了端倪。生澀與老成,輕浮與沉穩(wěn),石頭里藏著它們的氣質(zhì)和面貌,也藏著它們的履歷和修行。所謂“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無人問津的石頭,躲在背陰處的石頭,往往便只能與青苔終身為伍了。在完全沒有路的時候,我們是扳著石頭攀爬的。換一個角度看,它們同樣構(gòu)成了路之一種。
據(jù)說香山方圓二十六平方公里,面積闊大,我們所走的這條路,并不通往觀音石。我只在別人拍攝的圖片中見到過,她側(cè)身立于山巔,發(fā)髻高聳,雙掌合十,袍袖寬大。那時正值日出,萬道金光從她的頭頂四射而出,山巒、叢林,以及這山下的萬丈人間,俱在她的佛光籠罩之下。我由衷地佩服著這位攝影師,我想,在他的心中,一定是住著一位觀音的。
往前行,一只昂首的老鷹驕傲地俯視著我。它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時間讓它修成了老鷹的樣子,還讓它在石縫間產(chǎn)下了一枚永遠不被孵化的卵。一塊老鷹石,一枚老鷹蛋,它們成了眾多籍籍無名之石中的脫穎而出者。它們帶來年代久遠的消息,它們都是亙古時光里的修行者。
站在高處,便有了曠遠的視覺。在石頭的托舉下,我感覺自己正置于萬物的中心,被云朵厚愛,被群巒擁抱,被山風(fēng)撫觸。我看見來時的路,看見山的遠處是城市,是村莊,是田野,是信豐人年復(fù)一年在時代更替中的生息與安穩(wěn)。而我看見更多的,是香山的草木,如此豐沛,如此纏綿,如此蠻不講理地擴張它們的領(lǐng)地。
不要指望我能一一對它們指名道姓。是的,相對于浩闊無邊的林海,我只是一個如此孤陋寡聞的人。據(jù)說山中生長有與恐龍同世紀的粗齒桫欏、小黑桫欏等桫欏群,還有數(shù)量眾多的白堊紀殘遺植物南山紅豆杉及江西獨有的七瓣含笑種群。在密林中穿行良久,我曾遇見過它們嗎?也許。但在一座尚未完全開發(fā)好,尚未給珍稀樹種掛上牌子的山里,我根本無法指認它們的存在。這樣也好,相見何必相識,我們之間,原本隔著億萬年的光陰。
有了這連綿的草木,便有了走獸,有了蟲鳥的天堂。一只僅生有四條腿的花蜘蛛掛在樹枝上,它盤踞在自己織就的網(wǎng)中央。連接著蛛網(wǎng)的,是四條鋸齒狀的白色粗線,像四根松開了編織束縛的尼龍繩。同樣,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只是它奇異的樣子,讓我不禁揣測起香山的蟲豸以及走獸的物種來。當然,我很難與它們相遇,那些穿山甲、蟒蛇、黃腹角雉、白鷴、蘇門羚、斑靈貍、山牛等珍稀保護動物總有它們棲息的隱秘處,它們不會輕易出來見人。我單看見千足蟲不時地在落葉間爬來爬去,單聽見鳥雀嘰嘰喳喳地宣揚它們的幸福。
如果生物也有天堂,大概就是香山這個樣子的吧。草木生靈是一座山的靈魂。相比科普,我更愿意琢磨它們的情態(tài)。
這時候,我正好與一塊巨大的樹瘤劈相逢。在一棵樹的腰部,它膨大成了一顆心的樣子,紅褐色,凸于樹干,仿佛仍在有節(jié)律地跳動。我與它對視良久,忽然又覺得它像人的臉,眉、眼、唇,以及凹入的下巴,都活靈活現(xiàn),那飽經(jīng)滄桑的模樣,那欲言又止的嘴,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吐露讖語。
一棵中空的老樹,想是被雷電劈中而燃燒過吧,里層已經(jīng)被燒成了烏黑的炭狀,它居然還活著,春一來,雨一潤,它又沒心沒肺地發(fā)芽了,抽枝了,長葉了。仿佛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劫難的樣子。于是,我為香山的樹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滄桑。
我一路都在尋找著滄桑,尋找那些彎腰的樹、交纏的樹、扭曲的樹、不死的樹、張牙舞爪的樹、疤痕累累仍舊迎風(fēng)招展的樹。滄桑過后,是活著,活成“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狀態(tài),活到與時間為敵,活成世紀更迭我自巋然不滅的存在。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倍U悟了一棵樹的滄桑,便知曉了人之于世的渺小,也習(xí)得了隨遇而安的曠達。
現(xiàn)在,有人要投資七個億,把香山的美,香山豐富的內(nèi)心一一打開,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到那時,更多的人將無須像我今天這樣手足并用,便能夠順利征服香山,進入香山的腹地。
是的,當我沉浸于少數(shù)人的盛宴和狂歡,想到被攔在山下的眾多同行者,并不能領(lǐng)略我所領(lǐng)略過的風(fēng)景,而且需要承擔(dān)枯燥的等待,自得之余,其實內(nèi)心頗有不忍。
世間事,總是如此利弊參半、矛盾重重。我想到今后,山腳下的村莊,將會漸次熱鬧起來,自然,村莊里的生活,也會慢慢富足起來。而香山寺會不會重新修建起來,僧人會不會像從前那樣行腳、苦修,那些鳥獸蟲豸,是不是又將躲藏到更深更遠的他處呢?
即將下山之時,我遇見了給山路鋪木棧道的人。
淙淙潺潺的清泉聲還未從耳際消散,橐橐橐的敲擊聲老遠就傳了過來。他們蹲伏在山的高處,將原木一塊一塊地鋪上去,釘子一枚一枚地敲進去。那時還是午后,秋老虎還保持著威力盛大的熱,陽光正追隨著他們的背脊,將他們身上的鹽粒一點一點地舔出來。我知道,這里的每一塊木頭,每一枚釘子,包括每一把刀、鋸、錘,每一份干糧和水,都是他們從山腳下一寸一寸搬運上來的。沒有平坦的路途,沒有汽車,也沒有吊車,連最輕便的自行車也望山興嘆,他們只有肩扛手提,只有負重徒步。與他們一同并肩作戰(zhàn)的,是沉默的騾隊,是一次一次上山下山的疲沓的腳步。
在本無通途的逶迤的山嶺間建立一道通途,是開發(fā)香山之人的理想,也是他們的理想。但是,沒有人會記得他們,我知道的。這些操著外地口音的吃苦耐勞的男人,除了拿走一份屬于他們的報酬,他們連名字都不會在香山留下一個。何況這理想的實現(xiàn)該歷經(jīng)多少艱難啊,先是用石頭與泥土墊好路基,再是用鋼筋水泥澆筑好底座,最后才是鋪上木頭,做好護欄。日復(fù)一日,路一寸一寸地延伸著,他們也一天一天變得像沉默的騾子。
我們的到來,顯然讓鋪路的人感到了一些些聲響和快活。那時正是走到了岔道口,他們高興地將弓著的身子直起來,伸出手,向一條路指去:“在那兒,不多久就能下山了?!彼麄冞€好心地提醒我們,一部分木頭并沒有釘牢,一定要踩在中間,踩實了再邁步。我看見他們臉上的汗水,晶瑩、透明,在黑紅的臉膛間發(fā)亮。我說謝謝,而他們卻要謝謝我們。“你們是第一批從這兒經(jīng)過的游客呢。”一個鋪路人說。仿佛有人享受了他們的勞動成果,于他們是莫大的福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边@又是一群香山的修行者了。
踩著咯吱咯吱響的木頭,我聞到源自叢林深處的香氣,在香山彌漫、回旋,久久沒有散去?;剡^身來,又聽到橐橐橐敲擊木頭的聲音,鋪路人的身影漸漸遠了,直到湮沒在時間的盡頭。
責(zé)任編輯 ? 寧炳南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