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粒,女,本名許海麗,《齊魯師范學院學報》編審,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會會員,山東省魯迅研究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東社會科學》《現(xiàn)代語文》《聊城大學學報》《齊魯師范學院學報》《山東文學》《青島文學》《當代小說》等刊物。
二〇一六年冬。烏鎮(zhèn)。西柵。木心美術館前。
這兒居然有這么一座有特色的美術館,進去看看。老公朝著那座簡約而又現(xiàn)代的建筑大踏步地走去,我和女兒在寬闊的石橋上拍照片。
一會兒,他回來了,說要收十五元的門票,這個木心,很有名嗎?
是的。很有名,但才更大于名,是一位被歷史長河淹沒了的文學大家。我這幾年才開始看他的作品,相見恨晚。但美術,我不懂,也不曾留意過他的畫。他自己好像承認他是一個畫家更甚于一個文學家。我說。
此時天色將晚。老公說,還有好多景點沒逛,這美術館就別去了,去別處逛逛。
我走不動了……經過一天的奔波,我已經疲憊不堪。
每次出來玩,你媽媽都拖后腿。咱們走,讓媽媽在這兒等吧。老公拽著女兒往前走,女兒回頭看我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爸爸走了。
我伏在欄桿上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憂愁地看眼前的一池碧水,波光迷離,不知不覺中,我竟睡著了。
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黑大衣,黑禮帽,格子長圍巾,他挺拔俊朗,干凈清爽,臨風而立。風啊,水啊,一頂橋!他喃喃低語。啊,木心!我叫了出來。他回頭,目光如炬。被他深邃透徹的眼神一嚇,我忍不住后退了幾步。他便笑了,你等我許久了,怎么見到我,卻害怕了?
哦,木心先生,是的,我等您許久了。二〇一〇年,我做過一個夢,夢見汪曾祺先生,那時我還完全不知道您的存在。二〇一三年初,我才通過陳丹青先生筆錄的您的講義《文學回憶錄》知道了您,我完全被您迷住了。那時我就在想,遲早我要去夢里會您。我夢過梭羅,穿越過古希臘、古羅馬,甚至夢過我并不算熟悉的蒙田,卻一直不敢夢您。
丹青這小子,到底是把我的講義發(fā)表了。我生前不允,死后倒也奈何他不得。只可惜我不能親自校正一番,有些話是不是該當作“私房話”藏起來,我也不知了。
那有什么關系呢?您說過,知名度來自誤解。即使您斟酌再斟酌,該誤解的還是會誤解的。丹青先生的聽課筆記非常詳細,我在閱讀過程中無數(shù)次驚訝不已,幾乎要懷疑他“偷”了您的講義。我不懂畫,不知道他的畫究竟達到了怎樣的造詣,但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好學生,為了他的這份筆記,我永遠感激他,我甚至想把“偉大”二字贈予他?!段膶W回憶錄》偉大,他把這份回憶錄公諸天下,也偉大。
偉大!好吧,既然我的知名到了偉大的程度,就讓世人繼續(xù)誤解下去吧。文稿上具名的“木心”與稿費支票背面簽字的“木心”,是兩個“木心”,我現(xiàn)在走進你的夢里,又被迫成為你夢中的“木心”了。可我并不想如此。我為何不讓丹青出版我的講義?就是不想把原本支離破碎的自己讓世人擺布得更加支離破碎。
可是,您不是同意了建木心美術館嗎?您看,這座美術館依水而立,與您的文化趣味正相吻合。能為世人留下一筆文化財富,總是好的。
我不為世人,只為我自己的畫。以前每次從展覽會中取回畫件,看到它們疲憊不堪,因為它們缺少睡眠。如今這些畫有了這樣一個家,平時它們安安心心地睡在這里,偶爾聽到一聲稚氣的驚呼,一聲精辟的評論,它們就欣欣然地睜開眼睛。這樣很好。我不介意門庭冷落,越冷落越好。假若沒有這樣一個館,我會把我的畫一把火燒掉,隨我長眠地下。
我莞爾一笑,難怪這兒要收門票了。如此才能擋住一部分蕓蕓眾生呀!木心也笑了,你看起來放松多了。剛才初見我時,為何害怕呢?
雖然在您去世之前我對您一無所知,但一想到我們竟然有三十多年的時間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不能不緊張。距離太近,讓我在夢中也不敢太放肆,我若胡說八道,豈不是會有熟悉您的親朋好友批我太離譜嗎?
那你倒不必擔心。好多人不敢到蘇丹去,因為會被熱情的蘇丹人一遍遍問候,問候你,問家屬,問親戚,問朋友,直問得你受不了。我為什么敢去呢?因為他們都知道,光我自己一個人,問了“你好啊”,下面就沒了……
那既然如此,我便暢所欲言了。前面算是熱身。接下來,對話正式開始吧,木心先生。為了讓我們的對話更清晰明了,我簡稱您為“木”,您不介意吧?
木:我現(xiàn)在是你夢中的“木心”,就算你把自己想說的話強安在我的頭上,我也無法抗議。我以前總是動不動和這個散步,和那個聊天,認巴爾扎克為大舅,福樓拜為二舅,把司湯達當好朋友,視海涅為打打鬧鬧的赤腳兄弟。而拜倫、哈代、歌德、莫泊桑、雨果、托爾斯泰、普希金等一眾天才,我讓他們排著隊聽候我調遣,他們也不敢怒不能言。如今輪到別人頭上的,到底是輪到我的頭上來了。所以還是干脆痛快點,直入主題吧。
我:都說愛情是永恒的主題,那就從愛情談起吧。中年人談愛情未免奢侈。然而人生缺了愛,實在難過。我結婚十幾年,和身邊的愛人早已從耳鬢廝磨淪為生活的合伙人,能夠不爭吵相安無事已屬不易,更不要指望彼此傾慕,心存愛戀了。
木:愛情是個失傳的命題。愛情最難也最麻煩。愛情來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來不去也不好。我難以掌握這一命題,所以我選擇做愛情的流浪漢。
我:那像我這樣已經走進圍城的,豈不是要永遠困守在愛情的絕境中了?
木:你既已結婚,也只好就地取材,創(chuàng)造新的快樂。愛情不外三種境界,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于審美,中年歸向求知。愛情本身,哪有多少內容?歌德說,“高昂的熱情,堅持不了兩個月”。有的愛情之所以造成大的歷史景觀,是因為遇到挫折,不讓他們愛,于是道德、智慧出現(xiàn),才顯得偉大。達·芬奇說,“知與愛是成正比的”。知得多,愛得多。愛得多,知得多。所以人到中年要注重智慧的增長,唯有如此才有望愛情的持續(xù)。
我:現(xiàn)在流行一份心靈雞湯“做最好的自己”,大概也意在如此。不斷修煉自身,努力讓自己優(yōu)秀。自己和自己相愛,就永遠不會失戀,對不對?
木:對,也不對。愛自己也好,愛別人也好,戀愛總是成功的。因為你愛,就成功了。你們總是為愛附加外在的條件,當然常有失敗之感。紀德說“愛愛,不愛單個的人”,我吃了一驚,以為他竊聽了我內心的獨白。其實,愛就愛了,愛就是愛“愛”本身,與你愛的人何涉呢?
我:話雖如此,可實踐起來多么艱難。愛總是要通過外在的條件來表現(xiàn)的。女人因為男人的一句“我愛你”,輕易地將自己推進一地雞毛的生活困境。為了那個愛情的小結晶,經歷生育時數(shù)十小時的生死煎熬之痛,之后又是奔波數(shù)十年的養(yǎng)育之苦,這些辛勞換來的不是理解與珍惜,卻可能是男人的咆哮、漠視與傷害。這種苦痛怎能一筆勾銷,說放下就放下?很多時候,我不能不怨,不能不恨。
木:怨恨之深,無不來自恩情之切。你們相愛之初,男歡女愛,纏綿美好,可現(xiàn)實生活卻不得不讓每個人都拼力前行,你有生育的痛,他有養(yǎng)家的苦,你嫌他不溫存,他怨你不體貼,原先的恩情歷歷可指,卻又在歷歷可指中一片模糊,酸風苦雨交加,不斷上演著街角小電影院中舊片子似的你死我活。最終弄得兩敗俱傷,何苦來呢?愛情本沒有怨恨可言,可是因了自身自心的規(guī)律演變,世事世風的劫數(shù)運轉,愛情兩端的人不知不覺、全知全覺地怨了恨了,怨之鏤心恨之刻骨了。
我:那要怎么辦呢?我怎么才能去掉怨恨之心,更輕松地擁抱愛情呢?
木:在情愛的范疇中是決無韜略可施的,為王,為奴,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如果讓我指一條明路,那就是決不要以愛情為事業(yè)。濃烈的愛必然化為恨,恨至死。愛與恨的關系簡直是一個千古奇案,有愛才有恨,有恨才有愛。如果愛,能一直愛,看來像是用情深,深至癡,其實是愛得恰到淺處的緣故,淺到快要不是愛的那種程度,故能持之以恒。
我:您的意思是讓我們淺愛,不要全身心投入,以致愛得沒有了自己,為愛所傷,是不是?
木:你沒有懂。凡永恒偉大的愛,都要絕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會重獲愛,重新知道生命的價值。說到底,愛情自始至終不過是“性”的形而上形而下,愛情的繁華景觀,無非是“性”的變格、變態(tài)、變調、變奏。把生理器官的隱顯系統(tǒng)撤除凈盡,再狂熱纏綿的愛人也呆若木雞了。把情愛奉為神圣,文學中所見太多,多到令人鄙薄的程度。凡是認定一物或一事,賦之、詠之、銘之、諷之、頌之,便逐漸自愚,卒致愚不可及。再回到我們一開始的探討,最好的“愛”必定是與“知”相連的。知得越多,愛得越多。順序不可顛倒,必先知。無知的愛,不是愛。
我:如您所說,無知的人,總是薄情的,無情的本質即是薄情。我想,把“愛”上升為“知”,就不容易掉進狹隘的情障里,專注于“知”,就不會因為愛人做不做飯、喝不喝酒、發(fā)不發(fā)脾氣這樣的小事而煩惱了。
木:給丹青他們上課時,我做過一個小結。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霸瓉怼倍?,請不要忽略。愛很幸福,也很麻煩,總是兜兜轉轉若干年,才忽然間領悟,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啊。何止是愛,生活的過程,也是個自我教育的過程。盡管很多時候這種自我教育流于無效,但總得是個自我教育的過程。你做夢,穿越,和虛構出來的我聊天,不也是為了說服自己、教育自己嗎?
我:是啊,道理我懂。只是女人常常不自覺地以愛情為人生指南,以致誤入歧途。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對愛情之失望,引發(fā)人生之絕望。剛看到一點光,黑暗便席卷而來。這使得自我教育的過程成了一條反反復復、永無休止的掙扎之路。
木:誰的生活不絕望?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人要自救,就得求知、好奇、審美、愛藝術。愛了藝術,藝術便超升了他,給他快樂幸福??上銈冞@代人,絕大多數(shù)不想和藝術有什么關系,或者自以為在愛藝術,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讀了幾本書,就開始賣弄,畫了幾幅畫,就迫不及待地辦展覽,書還沒出版,就張羅著作品研討會……
我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木心笑了,看來我是有點跑題了,你要談愛情,我卻扯到了藝術,但一提到現(xiàn)在所謂的藝術,我就忍不住要譏諷兩句。十九世紀末的智者們把二十世紀稱作新世紀,期待著曙光的到來,只可惜二十世紀辜負了十九世紀的寄托。作為二十世紀的見證人,我不愿再奉二十一世紀為新世紀,也不再期望世界性的曙光出現(xiàn),但你們總得朝前走。你們有你們的掙扎,你們的努力,你們的無可奈何。無論未來如何發(fā)展,對藝術始終要有敬仰之心,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愛。若愛寫作,一片癡心,寫就是;愛畫畫,一片癡心,畫便是。我們各有各的愛,塞尚愛蘋果,托爾斯泰愛農民,我愛托爾斯泰和塞尚,有時也呆看農民吃蘋果。至于你不要總在夢里尋尋覓覓,去找尋更適合你的愛的方式吧!
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媽媽,媽媽,我們回來了!
我抬起頭,那個黑衣黑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女兒向我跑來,老公閑閑地跟在后面。媽媽,你一直都在這里嗎?這么長時間,你在做什么?女兒問。
我嘛……我做了一個夢。望著被暮色包圍的木心美術館,我輕輕地說。
二〇一八年冬。夜。章丘。校園。文脈湖邊。
我在湖邊徘徊,來緩解連續(xù)幾天加班帶來的疲憊。天有一點點冷,很適合圍爐夜話。我忽然想起了兩年前夢見的木心,為什么不再把他請過來呢?
我點燃了想象中的爐火,一、二、三……木心不情不愿地來到湖邊。
木:若不是看在你是編輯,我真的要為你的頻頻打擾而生氣了。柏拉圖心中有個結就是沒有遇到好編輯,比之柏拉圖,我是快樂又甜蜜。諸大編輯對我的文句,從來不挑剔,我寫糊了寫傻了,都說這樣讀來才親切。
我:我敢把您請來,也是因為您對編輯很寬容啊。有的編輯不知“蛺蝶”之典故,將您文章中的“穿衣蛺蝶”改為“穿衣蝴蝶”,您不但沒有點破,見面時還感謝了她的改正。有的編輯提議將您的短篇小說《夏明珠》改為《滄海月明珠有淚》,盡管您認為這是弄雅成俗,還是立即函謝他“承蒙賜題,不勝榮幸”……您對自己的作品為何如此不在意呢?
木:我不過是熱愛寫作而已,寫作的過程已然有了極大的快樂,發(fā)表只是附加物,是生活不是藝術。藝術,很高超,生活嘛,就得庸俗一點,入世一點。比如你做編輯,若要對所有來稿一字一句摳字眼,豈不是要累得半死?做事情須認真,卻不必太執(zhí)著。聰明的人會有所選擇,該執(zhí)著的執(zhí)著,該放下的就要一笑而過。
我:上次和您聊天后,我調整了夫妻相處之道,頗有成效。
木:那可太意外了。我這個沒有家庭的人如何指導了你的家庭生活,我竟茫然不知。
我:您說,怨恨之深,來自恩情之切。愛之深,往往恨之切。我試著用朋友之心來對待愛人,果然大有裨益。比如我現(xiàn)在加班,愛人必定要在家照顧女兒。若以愛人之心視之,我加班這么辛苦,他照顧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但若以朋友之心視之,就會無比感激他的付出。因為今晚,我照顧子女的義務由他代為承擔了。很多時候,他出去喝酒,我要忙碌于家事,若以愛人之心視之,就會怨他不顧家,但還原為朋友之心,就少了怨恨,我們是沒有理由勉強一位朋友為自己做家事的。
木:你這么說,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至少你誤解了我的本意。
我:或許是,但誤解是人生的常態(tài)吧,若因誤解而得出正確的結果,那誤解也堪稱正解了。這兩年,我也調整了假期出游的方式。以前不管愿不愿意,我都要遷就老公的時間,全家一起出游。我本就精力不濟,出行時又要適應老公的快節(jié)奏,常常弄得身心疲憊。而現(xiàn)在,我會根據(jù)自己的時間和身體狀況選擇出游,他去或者不去,無所謂。所以這兩年的假期出游方式,已經變成了我和他輪流帶女兒出去,減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爭吵,多了些輕松自在。
木:聽起來仿佛已經不是愛的方式的轉變,而是你內心開始強大的結果。在以往的旅行或者生活中,你處處以他為主導,不得不依從妥協(xié),故而苦不堪言,而現(xiàn)在你以朋友之心來對待他,就無形中解構了他的主導地位,你開始依從自己的內心建構生活的圖景。我想這對目前的你來說,是一種必要的修煉方式。并不是你愿意以朋友之心來對他,而是唯有如此,你才能漸漸消除依賴,達到內心的輕松適意。
我:您說的太對了。我正是想以朋友之心克服我對愛人的依賴和期待,最終獲得愛,擁有愛。
木:今晚的話都是你逼我說的。我早說過,愛情是個麻煩的幾近失傳的命題。為什么你一定要糾結在愛中呢?你是一個編輯,更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那就請依靠文學吧。文學會幫助你愛,幫助你恨,直到你成為一個文學家。
我:我沒有成為文學家的野心,之所以糾結于愛,是因為困在生活的圍城中,總也找不到讓自己快樂的方式。
木:愛也好,不愛也好,對你好也好,不好也好,這么多年的愛恨情仇過下來,代價都付過了。從現(xiàn)在開始,把世界當一個球,隨你把玩,把人生當一幅畫,任你涂畫。要記住,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都要快樂。要看到一切快樂的事物。風在吹,水在流,都是快樂。你看你的校園,這么美的湖,這么多青春的臉龐,不快樂嗎?快樂來自智慧,又滋養(yǎng)智慧。去讀書,寫作,畫畫,玩音樂,品美食,過快樂的生活吧。一個人到世界上來,就要愛最可愛的,聽最好聽的,看最好看的,吃最好吃的。我數(shù)十年來出生入死,出死入生,看過,聽過,吃過,愛過了,已經向上帝交賬。我且歸去,你的路,就靠你自己去走吧。
我抬起頭,木心隱入星際,了無蹤影。夜色中的文脈湖靜謐安然,旁邊的圖書館大樓端莊肅穆,這個關于“愛”的夢在兩年的瑣碎時光里斷斷續(xù)續(xù)地上演,終于落下了帷幕,而現(xiàn)實的大幕正緩緩拉開,新的劇情開始了……
責任編輯 ? 藍雅萍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