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擺” 31年的家

王瑞鋒

擰緊發(fā)條，齒齒相扣的輪子輕輕旋轉(zhuǎn)，擺輪有節(jié)奏地來回搖擺，秒針躍動，追趕著分針和時針，時間觸手可及。

“子女是齒輪，我是擺輪，一個家就像一塊表，誰也不能離開誰，沒有了孩子，家就不完整?！?5歲的韓峰說。

自打兒子丟失，修表匠韓峰的表停了31年。

孩子丟了，家停擺了

時針回撥到31年前，那是1987年6月1日，上午9點多，韓峰擺攤修表，兒子韓小君在旁邊玩耍。韓峰是四川蓬溪縣人，他在綿陽會仙樓中心客運站附近已經(jīng)修了8年表。韓峰說，那時候手表金貴又時尚，修表是一份能賺錢的營生。

妻子張素榮在老家收麥子，兒子無人照看，韓峰把兒子帶到綿陽，租住在修表攤旁邊的小青瓦房里。這里緊挨汽車站，街道就是集市，人山人海。

他清晰地記得，當時有4個年輕人來修表，圍在他的攤前，這使孩子脫離了自己的視線。幾分鐘后，他覺察不對勁，旁邊的兒子已經(jīng)不見了。

著急的韓峰四處打聽，旁邊小賣部的售貨員告訴他，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買了一包餅干給孩子，還以為是孩子的舅舅。

他回到攤位的時候，修表的4個年輕人已經(jīng)走了，表都沒拿走。

韓峰覺得中了圈套，趕緊報警。他和家人用了5天時間，找遍了綿陽的大街小巷，一無所獲。沒有辦法，他向綿陽修表協(xié)會求助，整個綿陽，上百個修表匠幫他打聽兒子的下落。他又給綿陽市人大寫信求助，“市人大非常重視，綿陽公安馬上立了案，但還是沒找著?！表n峰說。

除了失子悲痛，妻子張素榮承受著更大的誤解，事發(fā)時自己在老家收麥子，可婆婆卻認為是她找人把孩子賣掉了，兩個女人動了手，扯斷了頭發(fā)。

“尋遍全中國，也要找到你”

有時候路過學校，韓峰覺得有孩子很像自己的兒子，跑過去盯著看，“人家說你做啥子，我說認錯了”，看著哪個都像，認錯的孩子一個接一個。

“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差不多大的，就想起自己的孩子，就會流淚?！币驗閭碾y過，張素榮干脆不走親戚，盡量少出門。

31年前，通訊方式還停留在寫信，電話是個稀罕物，韓峰兩口子印了上萬份“尋子啟事”，啟事上印著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有一次，村里的大人拍照，照相師傅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一個小孩忽然冒了出來，這是兒子韓小君唯一的一張照片。

尋人啟事上寫著，凡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幫助尋找到兒子，即獎勵2500元。“這在當時是天文數(shù)字了。只要能找到孩子，砸鍋賣鐵都行?！眱煽谧右宦纷?，一路貼，貼遍了綿陽周邊縣城和鄉(xiāng)鎮(zhèn)的大街小巷。尋子啟事上留著小賣部的公用電話。

找了一年多，錢花了不少人還是沒找到，親戚勸兩人，找不著要不就別找了，日子總得過下去。道理兩口子都明白，可誰都沒想放棄。

“尋人成了自己的一個夢想，尋遍全中國，也得找到你。”韓峰說，失去孩子后的前六年，兩人著了魔一樣，聽不得關于孩子的一點點可能。

有人說小孩有可能去了西安，離寶雞近，他就去西安;有人說在蘭州見過一個小孩，跟他的孩子很像，他就去蘭州;也有人說應該在銀川，那里人販子多，兩人趕緊買上火車票，帶著干糧咸菜就去銀川貼傳單。吃干糧，睡車站，夫妻倆什么苦都吃過。

還有人說，很多孩子都被賣到東北，那里遠，兩口子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車，去2000多公里外的錦州貼傳單，又去沈陽貼。

到了1993年，有人捎信說在重慶的報紙上看到有娃兒尋親，年齡也差不多。兩口子馬上找到重慶的報社，跟尋親的人見面?！耙灰娒婢筒皇?，差得太遠，我兒右下嘴唇有塊疤，他沒有?！表n峰回憶道。

韓峰后來有了另外3個孩子，都被放在鄉(xiāng)下養(yǎng)大，他擔心孩子到了城里，又被人拐走。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了大半個中國，希望的泡沫漸漸幻滅，韓峰竭盡全力，只希望兒子不要怨他沒有找到。就像候鳥回巢一樣，他覺得兒子也在找他。

轉(zhuǎn)機終于出現(xiàn)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2018年7月。綿陽城管局工作人員將老人等待兒子的消息告訴了當?shù)孛襟w，許多記者趕來采訪。

報道發(fā)出不久，一個叫閆世鋒的熱心人看到了這則新聞。彼時，閆世鋒坐在太原到西安的動車上，用手機刷新聞，馬上聯(lián)想到多年前的一個朋友。

閆世鋒說，大約2001年，他還是一名大學生，暑假和來自陽曲縣的室友在太原一家超市打工。有一天下班后，室友喊著老鄉(xiāng)張立和他一起喝酒。席間，他看到新結(jié)識的張立滿臉愁容，問怎么了，“張立說他正跟他爸鬧矛盾，他順嘴說了句自己不是親生的。我問他以前是哪里人，他說綿陽那邊的，親生父親是個修表的”。

張立會不會就是韓峰要找的人？一個閃念從閆世鋒腦子里劃過，第二天，2018年8月12日，他拜托綿陽的朋友，朋友又托朋友，到成綿路上找韓峰，人沒找著，在報亭留了一個電話。

當天中午，韓峰和閆世鋒取得了聯(lián)系，雙方的聯(lián)絡并不愉快?！拔艺f我可能找到你兒子了，韓大爺不冷不熱，覺得我是騙子?！遍Z世鋒說。

下午，閆世鋒托太原的朋友專門去了趟陽曲縣，要到張立的電話，把電話號碼轉(zhuǎn)給韓峰。晚上，韓峰和老伴兒張素榮緊張地按下號碼。接通后，韓峰問：“你是張立嗎？”那頭說：“打錯了?！苯又鴴炝穗娫?。

這讓閆世鋒始料未及：“張立的電話是廣東的，那邊的詐騙電話多，我說張立是他兒子，張立又說不是，老兩口懷疑我是不是找人合伙詐騙，更不信任我了?！?/p>

于是閆世鋒給張立打電話，說：“你親爸在找你。”

“我是陽曲本地人。”張立回。

“你是綿陽人，被拐賣的，你當年說過?！遍Z世鋒說。

“我的事你別管?！睆埩⒄f。兩人不歡而散。

接下來4個多月時間，閆世鋒隔三差五給韓峰打電話，把自己的公司單位、照片、工作證件一一發(fā)給他?！拔也荒艽_定你們百分之百是父子，但我百分之百不是騙子?！遍Z世鋒說。

韓峰說，起初他不確信張立是不是自己兒子，直到派出所幫他查出一張張立的工作照。照片中，中年男人右下嘴唇有一塊明顯的疤痕。

瞬間，韓峰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就是他了。閆世鋒心里的石頭也落了地：“我真不是騙子?！?h3>“心愿已了，順其自然地走下去”

2018年12月25日，綿陽涪城區(qū)打拐辦給韓峰帶來一個更確鑿的消息，經(jīng)過綿陽、廣州兩地警方的共同勸說，張立和韓峰進行了DNA親子鑒定，兩人比對成功，確系父子。

遺憾的是，張立不愿相見。

2019年1月3日，閆世鋒再次打電話勸說張立。三天后的早晨9點，韓峰正收拾東西，準備去11公里外的修表攤。自己撥打過無數(shù)次但始終沒人接的那個號碼忽然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才知道兒子和兒媳已經(jīng)在樓下了，“心都跳出來了?！表n峰說。

相見的那一刻，準備的好多話都沒說出來，只說了句：“31年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噢?！睆埩⒉蛔〉卣f著：“對不起……爸，媽?！甭牭揭宦暋皨尅?，張素榮的眼淚奪眶而出。

兒媳告訴張素榮，她和張立是在廣州打工時認識，現(xiàn)在有兩個分別是10歲和5歲的女兒。

2019年1月6日相認當天下午，張立接到一個電話，專門躲到房間里避開韓峰，壓低了聲音接電話。韓峰還是聽了出來，是養(yǎng)父母家的姐姐打來的電話。張立告訴張素榮，出來相認是瞞著養(yǎng)父母的，因為養(yǎng)父母的身體不好，等過段時間會告訴他們?！叭绻郧拔铱赡軙匏酿B(yǎng)父母，這么多年過去了，兒子被他們養(yǎng)得這么好，我還是感謝他們?！睆埶貥s告訴筆者。

當晚，韓峰讓兒子和兒媳住在家里。雖然搬了幾次家，但總有一個單獨的房間布置著，“專門給兒子預備著，相信他會回來”。

第二天早晨5點，天還沒亮，張素榮起床準備給兒子兒媳做早飯，發(fā)現(xiàn)兒子兒媳已經(jīng)起床，正在客廳打掃衛(wèi)生。他們要趕最早的飛機回廣州上班。

如今，韓峰31年的心愿已了，他正嘗試維系這段嶄新的父子關系?！安荒芴焯齑螂娫挵l(fā)微信，怕打擾他的生活?！彼f。

韓峰相信，時光可以偷走兒子，損蝕容顏，變換口音，改變酸甜苦辣的嗜好，但改變不了至親血緣。韓峰說：“把他弄丟了，我們很愧疚，感謝養(yǎng)父母這么多年對他的照顧，如果兒子以后想跟我們走動，歡迎帶著養(yǎng)父母和孫女一起來玩。如果不想走動，也能理解，見一面知道他還活著，我們心愿已了，盡量做到不傷害任何人，像鐘表一樣，順其自然地走下去。”

（摘自中新網(wǎng)2019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