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記·悔求

耿雪云

梗概：

變年輕的漁婆越來越焦慮，再一次打發(fā)漁翁去求回春之術(shù)，然而左等右等不見漁翁歸來。漁婆唯恐自己回春之愿落空，便急匆匆去海邊尋找，不幸發(fā)現(xiàn)漁翁已死在了岸邊。而被救鯉魚正是東海的三龍女，深知恩人死期將至，意欲將其魂魄帶回龍宮做個(gè)小仙，便化為人形上岸來尋，正巧撞見了漁婆，二人經(jīng)過一番對(duì)峙，龍女發(fā)現(xiàn)漁婆依舊不知悔改，悲憤之下設(shè)計(jì)將她點(diǎn)醒，得知真相的漁婆幡然悔悟。

正文：

腳色：

漁婆——丑扮

漁翁——末扮

龍女三娘——貼旦扮

[丑扮漁婆上]

【字字雙】[丑]昨日半百今桃李，俏麗。老來回春世間稀，得意。難逃珠黃紅顏去，捉急。心焦害得藥難醫(yī)。凄凄。

[丑作側(cè)身臨水照影介，云]真?zhèn)€好一位標(biāo)致的小娘子呵。綺羅上身心快活，玉食頓頓不嫌多，月過十五光陰少，豈知榮華享幾何。咱是這東海邊上，一個(gè)“打漁為活計(jì)，摸蚌做生涯”——漁婦的便是?，F(xiàn)如今已是東海貴小姐是也。靑春纔五十有二，人凈說我瞅著二十又五，咳呀呀，倒是為何——“人有所愿，天必從之”，前幾日我家那老漁頭放生了條鯉魚，可想它居然成精哉，這一放可不得了，我們竟成了神仙的恩人。有恩不求是憨大①，虧咱精細(xì)，與求了些小衣祿食祿，最后竟逼著那口子替我求了那回春之術(shù)。這才落得個(gè)“寒灰重發(fā)焰，枯木再開花?！笨衫夏耆怂萍埡鏆埾灒芙麕钻囷L(fēng)花。趕明兒變作了個(gè)胡鬼由，歸了那三尺土，怎能夠長享著肥羊法酒，這異錦的輕紗？這不，便再著老頭子替我走那么一遭，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老頭子，你何時(shí)歸來也呵！

【臘梅花】回春多裊娜，嫦娥也賽不過。市人都道我，道老娘相像緊那羅。

[丑]道猶未了，眼見著夕食已過，未見他歸家，莫是求而不得怕受我打罵吃，一走了之？好不放心也呵，還是尋一遭波。[丑作尋介]

【步步嬌】兼天涌，海水洶洶。身居富貴宮，來去相隨從，不辨四東，綠波中，望穿眼兒空。

【交椅兩把，做礁石】

[丑]眼見著捕魚的船兒都?xì)w了，怎獨(dú)獨(dú)未見我家葦舟？這盤陀石上，我且歇息咱。[作看科，云]兀那石下面躺了一個(gè)人，我且仔細(xì)看上一看。

【紅衲襖】莫不是席地幕天酒中仙，莫不是莊生夢蝶栩栩然；莫不是盧生枕上黃粱一夢， 莫不是幕天席地竹林七賢。

【前腔】只見他滿面蕭蕭風(fēng)塵染，只見他華發(fā)蕭蕭鬢若霜。只見他短褐穿結(jié)衣襤褸，只見他芒鞋一雙過海江。

[丑]凝眸細(xì)省，那模樣竟好似我家那敲才，喲！此人身上青布衣的褂子，兀的不是他平日價(jià)穿著的那件么！莫非是求得未果避我在此打睡 [丑作下介，云]我將尋你到有三千遍，叫道有兩千聲，怎這般死沒堆在巖下臥！[大駭云]阿呀，皇天嚇！[丑上介]委的是我們家老頭子，他他他他一竟沒有一絲好氣！兀的不嚇殺人也！只這個(gè)尸首，如今怎么斷送！怎生是了也！

【步步嬌】朱顏將改，（把）青春誤，久盼成辜負(fù)，定那東風(fēng)妒。（只見）老的嗚呼，（撇我）鳳只鸞孤，未問仙鄉(xiāng)何處，忿悔誰堪訴。[丑白]怎生是了也！

[鯉魚精扮貼旦上，云]歲月匆匆催白發(fā)，不及龍宮一須臾。吾身本是不尋常，珠宮貝闕玳瑁粱，若非恩人發(fā)善心，哪得錦綺白玉堂。妾身乃東海龍神第三女。那日我化作金色鯉魚出游，險(xiǎn)遭巨蟒追趕，不意誤遭漁人之網(wǎng)，幾死非命，幸蒙所遇之人本性良善，不受恩報(bào)，將我放還。凡今日之余生，皆恩人之所賜也?？上Ь瓦@樣一個(gè)安貧樂道的善人，卻每每為那貪心的渾家郁悶。她為著個(gè)貴婦人的名分，逼著恩公前來索要銀錢權(quán)貴，左右不過是些身外之物，我便一一應(yīng)了。可誰竟想，而后她竟拿這貴身份逼著恩人，來與我求那回春之術(shù)！ 況容貌壽限乃增福神之司，天高地遠(yuǎn)也求他不得。寸草銜結(jié)，思報(bào)洪恩，我拗不過恩公的百般央求，只得拿了他的陽壽去抵那婆娘春秋。唉……想塵世人心性迷癡，不知為善。只看那奈河潺潺，金橋之上并無一人也呵。 今日我掐指一算恩人壽限將近，又深感如此良善之人死之可惜，便求父王允我?guī)雽m，免墮冥司，做個(gè)鴻都客也算彌補(bǔ)他生前清苦。且化作人形，上岸尋他游魂咱。[作側(cè)耳細(xì)聽介，云]忽聞哭泣聲，未知何人，待我上前一問。

[近前介，云]小娘子？[丑不應(yīng)，旦云]小娘子？[丑不應(yīng)。旦做推介，云]小娘子——[丑]你是喚我？[旦]不喚你這海邊也沒有旁人啊。[丑作哭科，云]本來還是有個(gè)旁人的——

【綿搭絮】華夢一場。未開口愁斷腸。無子身旁。倚遍門閭等漁郎，驀地心慌。尋至此，果然魂飛身僵。你今死呵。眼底有誰求安康。萬苦攢心。哭得我雙眸一旦盲。

[旦]原是死了丈夫的，可憐。[旦哭介。丑云]我死了丈夫，你哭個(gè)甚么。[旦]猛想起恩人，倒教我一想一淚零。[丑]你恩人？[旦]他該是…離大去之期不遠(yuǎn)已。[丑]他幸甚名誰，住在何處長得是甚么模樣？

【前腔】[旦]寒潭之上。披風(fēng)斬浪，三尺搖杖。曉霜晚日時(shí)相向。斗笠蓑衣，江湖心量。是非海波千丈。任天下熙熙為利往，我自搖玉光。

[丑]原來也是個(gè)海上營生的。[旦]正是。[丑]為何而死？

【憶多嬌】[旦]愁哽咽，情慘傷，家婆逼盡苦頭嘗，愁苦滿腹心悵惘。將幫倒忙，將倒忙幫。倒教生死兩茫茫。

[丑]原來是家中有個(gè)母老虎。[旦]你丈夫是為何而死？[丑]可能一時(shí)失足從礁石摔下，撇的我一個(gè)，本還等他替我求神回春……[旦]神仙？回春？[丑]我是說、說眼見春回大地，無人依仗，只得求神……[旦疑，作觀望尸體科，驚介]

【前腔】[旦]風(fēng)霜樣，青布裳。鬢角連眼眉目祥，凍餓入口臨死將。若非渾家狠如狼，何故魂喪于陌殤。

[旦背云]這這這正是恩人的凡胎！啊呀呀呀！那、她…可就是那刁刁厥厥的漁婆介？！待我上前問個(gè)仔細(xì)。他怎生是你丈夫——

【惜奴嬌】（一個(gè)）拈網(wǎng)撐杖。襤褸舊裳。赴海歸洋。病巍巍。撒手一命江上。端詳，步搖流光。桂花油頭香。好酬佳況。胡框。（打背拱）我則見他那好心兒，都付水流長往。

【前腔】[丑]非我胡框。相濡四十載。糟糠正房。[旦]我看不像。[丑]海邊上。撒網(wǎng)捕魚，洗衣刮裳。[旦]貴婦一般地還會(huì)刮裳？[丑]蒙訪。天自開張。半路富貴。聊以供養(yǎng)。[旦]如此是了！[丑]悵惘。悲其無福享。忽喪黃泉上。

[丑]我也勸你，趁著如此青年，受用快活，也還遲哩！（旦）可知你受用快活，單只苦了誰也。[丑]苦了誰？[旦]那身心交病的恩…漁翁也呵。[丑]甚么交?。课夷抢系暮?，海上打漁三十又三年，身體硬朗，若說真的有病，那就是窮?。旦背云]話說世間三件休輕惹，黃蜂老虎狠家婆。今日我偏偏要來點(diǎn)醒這買鐵思金的貪心人！我看你說的也非全是真話。[丑]怎有虛言。[旦]若真如你所說，你家老的身體康健，又何故忽喪黃泉？[丑]最近我覺他腿腳越越不如以前利索，記性也愈發(fā)的差，干起活那是“一二五六七”。[旦]這作何解？[丑]丟三落四。[旦]歲月催人老且如之奈何？得見歲月定是憐惜于你。[丑]誰讓他不跟神仙也求上一求，瘟雞瘟雞，呆若木雞！[旦] 求什么神仙？ [旦]左顧右盼而言它，若是坦蕩，何故吞吞吐吐？[丑] 可疑了，花兒般的年歲偏偏咬定這老漢為你丈夫，莫不是心懷鬼胎，謀財(cái)害命??？你若不講實(shí)情，我這便報(bào)官去！[丑] 他明明白白是我本家！[旦] 貧富兩相向，新婦配年長？人心參不透，鬼話冗偏長！待我上報(bào)了衙門，一頓好打，看你倒說是不說！[丑]別報(bào)官！我說！[旦]從實(shí)招來！[丑]你附耳過來。[丑對(duì)旦竊竊私語科，云]不過都是那老的跟神仙求的！與我沒什么干系！[旦]與你無半分干系？[丑]一點(diǎn)不假。[旦]只是我曾聽聞增陽增壽，不知甚么回春之術(shù)。[丑]你若不信，大可去求，只是……莫要道與他人。[旦]你且寬心，非但我不會(huì)去求，換做旁人，也必不會(huì)拿親人的陽壽為自己回春。[丑]信口胡說！[旦]凡人壽限皆有定數(shù)，一個(gè)增一個(gè)必減，你驟然間恢復(fù)了青春之貌，他卻死于老邁龍鐘，你道為何？[丑大驚，旦云]你來想，掌管人間生死、長短之事者，乃東岳泰山金輪皇帝之子增福神是也，天高路遙，憑一條小小的魚兒怎會(huì)有如此大的本事。[丑]胡說！螻蟻尚然貪生，為人何不惜命！ [旦]除非他難受打和罵，無奈將身去招架！放生金鯉本善事，何故引火燒自身？漁婆，你可是醒悟了罷！[丑對(duì)旦怒介]我、我乃貴婦人！你不要認(rèn)差了人！[旦]金鯉本是我真身！我如何能認(rèn)錯(cuò)！[丑做打科，云] 你這腌臜村婦，胡言亂語莫不是瘋魔了！妒我富貴貌美，敢前來消遣！ [旦取笛科，云]你若不信，且看這是何物？[丑]金鯉之信物！[趔趄，云]這信物除了我和那老的，絕無旁人知曉！莫非……[旦作緊逼科，云]你求金銀，要房屋便罷，竟誰知竟不依不饒求那回春之術(shù)！恩人又苦苦央求我又推辭不得，只好相應(yīng)，便、便、便……[丑]便如何？[旦哭科]便……以他之陽壽，易你之青春……[丑]有這等事！好哇！他他他原是被你害死的！[旦]何以愚迷不?。丑] 我我我……臨了富貴已極，可白發(fā)盈顚，止想長生一路了。卻又何時(shí)要他拿陽壽相抵！[旦]你欺他心性軟如綿，動(dòng)輒哭鬧，再則打罵，趕逐他無投無逩。若非無奈他又何故至此！到頭來竟要都賴到我頭上！這等苦克瞞心，你可便恁時(shí)節(jié)改！[丑]又是欺哄我來！又是欺哄我來！ [旦]恩人甘心恬淡，行善積德，本有古稀之果，卻為你三番兩次耗去三十又二之壽限！你則休賴！[丑跌坐介]

【風(fēng)入松】[旦]善心一片終身誤，違心口苦難回顧。要了那莊宅求田土，卻不曾半霎兒心舒。為回春逼煞性生惡，搭上他老不著桑榆遲暮。

【急三槍】[丑]悔當(dāng)初。喜貴棄貧入迷途，蒙心推你入魔窟。只覺體行身康健，又誰知棄我而去撇獨(dú)孤。

[丑驚，做哭科，云]鯉魚精…不不不鯉魚娘娘，求你行行好救他一命！

[旦]如今悔過為時(shí)已晚，我要帶他回宮，早登仙籍，報(bào)恩人垂救之德，令你今生永見他不得！我的恩人呵——

【風(fēng)入松】憑將身家性命尸骨枯，貪心婦愈發(fā)生妒。倒不如做的利己脫身術(shù)，換得個(gè)仙身重塑。仙子來往，笑語相呼。何至夜半偷揩淚簌簌。

【急三槍】都虛無！佩金珠兒婢擁簇，何如白首共遲暮！半載精明，一世悔苦。海邊望斷無尋處，砌成此恨無重?cái)?shù)。

[丑]這罪孽教我如何懺悔得盡！

【風(fēng)入松】[旦]痛易悔難訴！痛易悔難訴！常思憶，常憂慮，心戚戚，淚如珠。[對(duì)漁夫作法介，唱]且自登程去，且自登程去，休思憶，休憂慮，途路上，免嗟吁。[丑阻攔介]

【急三槍】如何教我免嗟吁？我這皮囊憑誰？待年華老邁難移步，旦夕間有誰來溫顧？恨只恨自己貪心不足，生受他枉死最無辜。[旦]果然死得最無辜！[丑向旦跪科，唱]只因迷宿本。似飛蛾投熖。自取焚身。

[丑]這身外之物原也非我所有，求娘娘收回者，只要老的還魂，咱甘心受折罰！

[丑]婦人先拜過娘娘了！

【風(fēng)入松】[旦]好人命薄無福路，又受波查唯有自渡。恩情今生難再報(bào)。唯保身不腐。孤云紛紛將野鶴，豈向人間??！

[旦]誠心悔過，誦經(jīng)洗孽。一時(shí)不就，且待三年。

[生]閑來無妄想，[丑]靜里多情況。[旦]物情螳捕蟬，[丑]世態(tài)蛇吞象。

注釋：

①憨大，蘇州白話，即傻瓜。意為漁婆意欲向神仙撈點(diǎn)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