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女孩把第一個古老的夢放在桌面的時候,我一時未能認(rèn)出這便是所謂的古夢。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良久,然后抬起臉,望著站在身旁的女孩。她一言不發(fā),只顧俯視桌面上的古夢。我覺得這物體不大符合“古夢”這個名稱。我從“古夢”這一字眼的韻味中聯(lián)想到的是古書,或者形狀遠(yuǎn)為模糊不清的什么物體。
“這就是古夢!”女孩開口道。口氣淡然漠然,飄然無依,與其是對我加以說明,莫如說是在自言自語地確認(rèn)什么,“準(zhǔn)確說來,古夢在這里邊。”
我不得其解,但仍點了下頭。
“拿起來看看?!彼f。
我輕輕拿在手上,用目光仔細(xì)掃描。但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古夢的蛛絲馬跡,沒有任何可供捕捉的線索,不過是一塊動物頭骨而已。動物不大,骨的表面大概由于日光的長期照射而變得十分干燥,退去了固有的顏色。向前長長突起的下顎微微張開,仿佛正在傾訴什么的時候突然凍僵。兩個小小的眼窩盡管已失去眼球,卻仍在盯視這往里擴(kuò)展的虛無的房間。
頭骨輕得異乎尋常,因此作為物體的存在感已喪失殆盡,從中感覺不到任何生命的余溫。所有的血肉、記憶、體溫盡皆蕩然無存。額頭中間有個手感粗糙的小坑。我把指頭貼在坑上摩挲著觀察了半天,推想可能是角被拔除的遺痕。
“是鎮(zhèn)上獨(dú)角獸的頭骨吧?”我試著問。
她點點頭,靜靜地說:“古夢就滲入這里邊被封閉起來。”
“從這里可以讀出古夢?”
“這就是讀夢人的工作嘛?!?/p>
“讀出來的夢怎么處理好呢?”
“無所謂處理,只消讀出來就行了?!?/p>
“這可不大好明白?!蔽艺f,“從中讀取古夢這點我明白,但就此為止卻叫人莫名其妙。若是這樣,我覺得這工作毫無意義。大凡工作總該有個目的才是——譬如把夢抄寫在上面,依序整理分類。”
女孩搖搖頭:“至于意義,我也解釋不好意義在哪里。我想你只要不斷讀下去,恐怕就會自然而然地體會出來。但不管怎樣,意義那東西跟你的工作本身沒有多大關(guān)系?!?/p>
我把頭蓋骨放回桌面,從遠(yuǎn)處再次審視,使人想起虛無的深深的沉默將頭骨整個包攏起來。但是這沉默并非來自外部,而有可能如煙霧一般從頭骨內(nèi)部噴涌而出。總之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沉默,簡直像要把頭骨緊緊連接在地球的核心。頭骨則默然無語徑自把沒有實體的視線投向虛空的一點。
越看我越強(qiáng)烈地感到這頭骨在向我訴說什么,周圍甚至漾出令人傷感的氣氛。而自己卻無從將這傷感準(zhǔn)確地表達(dá)出來。我已經(jīng)失去貼切的語言。
“讀就是了?!闭f著。我再次把桌上的頭骨拿在手里,用手心測了測重量?!胺凑液孟褚褎e無選擇?!?/p>
女孩微微一笑,從我手里接過頭骨,用雙層抹布小心擦去表面的灰塵,使其增加了亮度,又放回桌面。
“那好,向你說一下古夢的讀法?!彼f,“當(dāng)然,我只是做個樣子,實際上是讀不出來的,能讀出來的僅限于你。好好看著:首先頭骨要正面對著自己。兩手的指頭輕輕放在太陽穴位置?!?/p>
她把手指貼在頭骨兩側(cè),強(qiáng)調(diào)似的看著我。
“其次,定定地注視頭骨前額。注視時不要用力,要輕輕地、柔和地。但不能移開視線,無論怎么晃眼都不能移開。”
“晃眼?”
“嗯,是的,盯視之間,頭骨開始發(fā)光發(fā)熱,你可以用指尖靜靜觸摸那光線。那樣一來你就可以讀取古夢了。”
我在頭腦里把女孩說的順序重復(fù)一遍。我無法想象她所說的光是怎樣一種光,感觸如何,但大致順序已了然于心。在久久凝視她放在頭骨上的纖細(xì)手指的時間里,一股強(qiáng)烈的感覺向我襲來——以前我恍惚在某處看過這頭骨!那如被漂洗過的骨骼的白色和額頭的小坑,使我產(chǎn)生奇妙的心靈震顫,一如第一次目睹女孩面龐之時。至于這是準(zhǔn)確的記憶斷片,還是時間和空間的瞬間扭曲帶來的錯覺,我無從判斷。
“怎么了?”女孩問道。
我搖搖頭:“沒怎么,想點事情。你剛才說的順序我可以記住。往下只剩下實際操作,是吧?”
“先吃飯吧。”她說,“工作起來可就擠不出時間了?!?/p>
她從里面的小廚房里端來一只鍋,放在爐上加溫。鍋里是雜燴菜,有圓蔥和馬鈴薯。不一會,鍋熱了,發(fā)出愜意的聲響。女孩把菜盛進(jìn)盤子,連同夾有核桃仁的面包一起端上桌來。我們相對而坐,一聲不響地往嘴里送東西,飯菜本身很簡單,調(diào)味料也全是我過去從未嘗過的,但決不算壞,吃罷覺得全身暖融融的。接著來了熱茶,深色,帶有中草藥般的苦味。
讀夢并不像女孩嘴上說的那么輕松自在。那光線實在過于細(xì)弱,且如迷宮一樣紊亂,不管怎樣往指尖集中精力都無法順利觸摸下去。但我還是能在指尖清楚地感覺出古夢的存在,它猶如向前涌動的圖形序列??墒俏覠o法將其作為明確的形象加以把握,只不過感覺到它的確存在而已。
當(dāng)我好歹讀罷兩個夢時,時間已過了十點。我把釋放出古夢的頭骨還給女孩,摘下眼鏡,用手指慢慢揉了揉早已滯澀的眼球。
“累吧?”女孩問。
“有點兒?!蔽一卮?,“眼睛還不適應(yīng),看著看著,眼睛就把古夢的光吸了進(jìn)去,以至腦袋里開始作痛,盡管痛得不很厲害??傊劬ψ兊媚D:瑳]有辦法緊盯不放?!?/p>
“起初都是如此?!彼f,“一開始眼睛是不習(xí)慣,很難讀得順利。但不久就會習(xí)以為常。別擔(dān)心,慢慢干一段時間再說?!?/p>
摘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