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頭

秦達紹是一名環(huán)衛(wèi)工人，再過一個月就退休了，他每天的任務就是打掃解放大道。

這一天大清早，秦達紹揮舞著掃把，打掃街道，忽然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正在看著他，其中一人扛著攝像機對著他拍攝。秦達紹走上前去詢問，原來那兩個人是電視臺的記者，正在拍攝一組有關“城市的清晨”專題報道，發(fā)現(xiàn)秦達紹的掃街手法就像在寫字一樣，覺得比較新鮮，忍不住拍攝起來。

這種獨特的掃街手法，是秦達紹獨創(chuàng)的。他非常熱愛書法，閑暇時，常常臨摹古人的書帖，自得其樂。有一天，他掃著街，突發(fā)奇想，何不借掃街的動作練習書法？慢慢地，他摸索出了一套獨特的掃街手法，掃帚一出，就是點、橫、豎、撇、捺，宛如在揮毫寫字。秦達紹笑呵呵地說：“我這樣做，既掃了街，又練習了書法，兩全其美。不過，我用這種方法掃了十幾年，還是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看來記者的眼光真的比較敏銳?！?/p>

在記者的要求下，秦達紹對著鏡頭，瀟瀟灑灑地掃了一次街。

專題報道在電視上播出后，秦達紹成了知名人物，市書法協(xié)會熱情地吸收他成為會員。一個月后，秦達紹辦理了退休手續(xù)，過起了退休生活，把全部的熱情都投入到了練習書法上，獲得過好幾次書法大賽的名次，漸漸地在市書法界小有名氣。在書協(xié)的組織下，秦達紹參加了各種社會活動，當著成百上千人的面，現(xiàn)場書寫大字，那種掌聲雷動的場景，讓他飄飄然，有一種成為明星的感覺。秦達紹的退休生活，過得充實而有意義，整天掛著笑臉，像個彌勒佛似的。

轉眼過了一年多。這一天，忽然有人登門拜訪，想要高價求購一幅書法。來人操著一口外地口音，自稱是秦達紹老先生的崇拜者，非常欣賞他的字，愿意以每字1萬元的價格，請秦達紹書寫一幅蘇東坡的《赤壁懷古》。秦達紹驚呆了，這人真豪爽，出手就是100多萬元！雖然他常常以自己的書法沾沾自喜，私下認為功力絲毫不輸于當今名家，但是面對這樣的天價求購，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秦達紹婉轉地拒絕道：“老板，謝謝你的抬愛，我的字值不了那么多錢。不過，你如果喜歡，我可以免費給你寫一幅字。”

那人忙說：“秦老先生，您的字具有大家風范，不輸蘇黃米蔡，非常具有收藏價值。我開出這樣的價格，絕對是物有所值?！闭f罷，掏出一張銀行卡，說里面有110萬元，讓秦達紹收起來，過兩天他來取字。

這人把他比作古代名家，讓秦達紹不好意思起來。他雖然小有名氣，可是從來沒有賣過字，過春節(jié)時，老朋友請他寫個春聯(lián)之類的，他都是免費的?，F(xiàn)在突然有人花100多萬元買他的字，猶如天降橫財，他不由得警覺起來，細細地盤問起那人的底細來。

那人拿出名片，自稱是一家投資公司的老總，叫做關實海，不遠千里從外省趕來。他解釋，平時就喜歡收藏名人字畫，之所以認識秦達紹，源于前不久的一次大型商業(yè)活動。那一次商業(yè)活動，請了幾名書法家現(xiàn)場表演書法，關實海受邀參加了活動，見過秦達紹的字后，念念不忘。這不，他實在忍不住，就專門開車過來，上門求字。

看著名片上的省份，秦達紹忽然明白過來，關實海在說謊。他上門的真正目的，不是為了求字，而是因為他的兒子，因為他的兒子秦正易就在那個省任廳長，今年才任命的。想明白了這一點，秦達紹冷著臉表示，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他不會為了利益毀掉兒子的清譽，請關實海斷了這個念頭。

關實海見秦達紹識破他的伎倆，只得拿起銀行卡灰溜溜地走了。

秦達紹馬上拿起手機打給兒子，講了關實海的事情。秦正易告訴父親，千萬不要上關實海的當，關實海正在申報礦山開采，但是資質方面出了一點問題，審批資料卡在廳里，他這是變相行賄。秦正易一再叮囑父親，一定要把住關，不要影響他的工作。秦達紹說：“你放心，你爸當了一輩子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既然掃得干凈大街，也就掃得清門前灰塵。”

過了幾天，又有人來敲秦達紹的門，也是來高價求字的外地人，秦達紹自然一口拒絕。一連一個多月，每隔兩三天，就有人上門求字，每次他都費盡口舌才將來人打發(fā)走。老伴不勝其煩，埋怨秦達紹，就他那鬼畫符一樣的字，竟然還有人來求，真是見鬼了。秦達紹說，不是見鬼了，是兒子有實權了。老伴責怪說：“那你就不能不寫字了？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別再打主意了！”

這話提醒了秦達紹，他當然不會輕易斷了愛好，但是他可以斷絕父子關系。他把自己的想法打電話給兒子一講，秦正易大呼小叫起來：“爸，就算拒賄，也用不著斷絕父子關系啊，犯得著這么大張旗鼓嗎？”秦達紹斬釘截鐵地說，就這么辦，兒子當兒子的官，他寫他的字，互不關聯(lián)也互不干涉，圖個清靜。秦正易了解父親的脾氣，也就由著他了。

秦達紹起草了一份和秦正易斷絕父子關系的聲明，登載在當?shù)氐膱蠹埳?，然后把報紙上的聲明剪下來，用薄膜包好貼在墻上。這以后，但凡有人來求字，秦達紹直接把他帶到那張聲明面前，讓他灰頭土臉地離去，省了很多口舌。還別說，這一招真管用，漸漸地，登門求字的人就絕跡了。

沒人打攪，秦達紹心情舒暢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書法協(xié)會組織的各種活動中，深受書協(xié)主席聶遠超的器重，在年底書協(xié)換屆選舉中，秦達紹當選為書協(xié)副主席。在聶遠超的帶動下，秦達紹經常跟著他去全國各地的書協(xié)交流，功力越發(fā)有了長進。慢慢地，在聶遠超的勸說下，秦達紹也開始賣字了。不過，他把潤筆費定得很低，基本上一幅字標價500元左右，最高不超過1000元。

聶遠超頭腦靈活，人脈也廣，經常帶著幾名書協(xié)副主席到幾個大城市里舉辦書法展覽。不過，讓秦達紹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字賣得最好。每一次的書法展覽，名氣最大的聶遠超也只能賣個十幾幅，可是秦達紹的字每次都能賣光，不得不現(xiàn)寫現(xiàn)賣，把其他幾名副主席羨慕得牙根直癢癢。一年下來，秦達紹算了算，賣字收入高達60多萬元。

這一天，忽然來了三個人，自稱是紀委的調查人員，來自秦正易工作的那個省，找秦達紹核實情況。原來，有人反映，秦達紹利用書法做掩護，打著兒子秦正易的招牌，大肆斂財，他們來是讓秦達紹配合調查的。

秦達紹急忙解釋，他和兒子秦正易已經斷絕了父子關系，并且指著墻上貼的聲明讓他們看。調查人員說，這個聲明證明不了什么，相反，有可能是一種掩護。秦達紹解釋，他定的潤筆費在書協(xié)會員中是最低的，這是正當收入，而且每賣出去一幅字，他都做了登記，并留下電話號碼，可以供他們查詢。說完，他拿出了一個花名冊，說他這一年里一共賣出去1152幅字，共計收入60多萬元，每一筆賬，都有詳細的登記。

調查人員問道：“你不覺得你的字賣得比較多嗎？如果沒有你的兒子當廳長，你賣得了這么多嗎？這件事情可能對秦廳長產生不好的影響。”秦達紹急了，解釋說，他們辦書展，都是在其他省份，根本沒有去過秦正易工作的省份，何來借名斂財之說？

調查人員說，可是別有用心的人不會這么想。他們拿出一份長長的名單，告訴秦達紹，一名叫關實海的商人實名舉報秦正易，利用父親秦達紹辦書法展覽之機斂財，并且附上了購買字幅的清單。紀委找過秦正易談話，秦正易如實反映了關實海曾經花100多萬元購買秦達紹的字未果，而且關實海的采礦申請沒有得到批準，認為這是關實海在趁機陷害報復。后來，在紀委的政策攻心之下，關實海承認，那些買字的人都是他花錢臨時雇請的，買的字都交給了他，目的就是想挖個坑，誣陷秦正易，達到報復的目的。為了能夠買到字，他雇人時刻關注秦達紹的動向，每當秦達紹和別人一起辦書法展，關實海就會飛抵當?shù)?，雇人買字。關實海還交代，當初他找秦達紹求字不成，后來上門找秦達紹求字的人，都是他派去的，就是想要秦達紹做出讓步，借以要挾秦正易。紀委掌握了這些情況后，派出調查人員來找秦達紹，核實情況，同時勸誡秦達紹，要時時刻刻保持警醒，以免誤上賊船，牽連國家干部。

秦達紹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曾經沾沾自喜，以為他的字真的超凡卓群，原來還是掉進了關實海的圈套里。他看了看關實海提供的名單，發(fā)現(xiàn)關實海一共花了50多萬元購買他的字，也就是說，真正買字的人不多，他真正賣字的收入還不到10萬元。他拍著胸脯說：“幸虧我賣字不是為了自己，把錢都捐了出去，而且都做了詳細登記，不然還真是解釋不清楚。”

調查人員相互對視一眼，問道：“你把錢都捐出去了？”

秦達紹長出一口氣，說了起來。有一次，他參加書協(xié)的活動，到孤兒院里送溫暖，發(fā)現(xiàn)孤兒院資金緊缺，好多設施損壞，無錢修復，就動了賣字捐錢的念頭。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開始參加書法展覽，將自己的作品明碼標價。不過，好在他有自知之明，沒有漫天要價。這些收入，捐了40多萬元給孤兒院，剩下的20萬元贊助給某省作家協(xié)會辦了一次廉政征文活動。說完，他拿出收據(jù)，還有幾張照片，是他參加征文頒獎典禮的合影。

調查人員看著照片，驚喜地問道：“老先生，我們省的廉政征文活動就是你資助的？”

秦達紹說道：“對呀，自從關實?；ǜ邇r找我求字，我就萌生了在你們省辦一次廉政征文活動的想法，借以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推進廉政文化建設，倡導廉榮貪恥的理念，凈化社會風氣?！?/p>

調查人員激動地說：“這次廉政征文活動非常成功，得到了我們省紀委領導的表揚，引起了高度重視，打算以后每年都舉辦一屆廉政征文活動。老先生，謝謝你做出的努力。”

調查人員把秦達紹賣字的花名冊、捐款和贊助的收據(jù)復印并拍照，帶了回去。后來，秦正易打電話給父親說，鑒于父親賣字的目的用于捐助，有據(jù)可考，省紀委已經下了結論，所謂的他唆使父親打著他的幌子斂財?shù)呐e報事實不成立。

經過這件事情，秦達紹汲取教訓，為了兒子，他寧愿舍棄自己的愛好。于是，他辭去了書法協(xié)會副主席的職務，也退出了書法協(xié)會，在一家私企的食堂里，找了個拖地的工作。老伴責怪他凡事喜歡走極端，為了防止別有用心的人，以后不賣字就行了，犯得著退出書法協(xié)會嗎？犯得著割舍自己的愛好嗎？可是秦達紹根本聽不進，他就是這么個怪人。當初要不是被記者發(fā)現(xiàn)，他就是一個從清潔工崗位上退休的普通老頭，現(xiàn)在做回自己多好！

每天，員工吃過飯后，秦達紹就往食堂的地上倒上水，拿著拖把，點、橫、豎、撇、捺，開始拖地。這樣既完成了工作，也練習了書法，倒也自得其樂，秦達紹很是滿足。

〔本刊責任編輯 周佳微〕

〔原載《故事林》2018年12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