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雁
2018上海進口博覽會主會場藝術總監(jiān)、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復旦大學客座教授童雁汝南在講述如何挑選藝術品進入進博會、藝術又是如何助推國家盛事的時候說道:“藝術表達的手法多樣,表達需求是第一步,其次才是語言。中國藝術走向世界,需要建立中國的藝術價值體系。這種藝術價值體系沒有絕對的標準,關鍵在于藝術家對本土文化是否有自己的理解?!?/p>
在中西合璧的中外共享廳,選擇藝術作品一般傾向于抽象藝術和山水藝術,力求體現海派文化開放、包容、轉化的海納百川精神內涵?!吧剿瘛笔侵袊L畫的核心精神,如今已內化為中國文人藝術家的處事精神和精神追求?!叭收邩飞?,智者樂水”,仁和智是中華民族理想人格的最高象征。山水共生,互為映照和依托,相輔相成是合作共贏的象征。在這里,藝術品體現了中西合璧的理念,啟引了一種新的交流模式。
眾多藝術家的作品中,丁雄泉的《深山人家》以其標志性的黃綠色丙烯在宣紙上大寫意地畫著那山那樹,水墨線條勾勒出隱約的山形樹狀,點綴著深山處的白墻黛瓦。整個畫面摒棄了傳統(tǒng)山水畫似曾相識的“面熟感”,而以其獨特的“當代性”呈現在觀者的眼前。
近年來,趙無極、常玉、潘玉良、顏文梁、吳冠中、朱德群等世界影響較大的中國藝術家引起了學界越來越大的關注。這批藝術家既有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又系統(tǒng)接受了西方現代藝術的熏陶,最終以西方現代藝術方式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表現得淋漓盡致。因為種種原因,在同時代的藝術家中,1928 年出生于上海的丁雄泉在國際上的聲譽更更甚國內。
作為一個曾在上海美專短暫學習過、于18 歲就獨自闖蕩歐洲的年輕畫家,見證了現當代國際藝術潮流的變化。天賦兼勤奮,丁雄泉得以自如地在東西文化之間穿楊,并在歐洲的新藝術運動激流中尋找能述說自己的繪畫語言。1957 年丁雄泉從巴黎轉赴美國紐約藝壇,經過抽象表現主義、波普藝術等運動的洗禮,便開始嘗試充滿視覺張力的新抽象語言,逐漸開始高明亮、高對比的色彩追求。他的藝術與文字中的東方意涵使得他在眾多西方藝術家中獨樹一幟,并以“詩畫藝術家”著稱。丁雄泉積極傳播中華文化,在國際美術領域享有聲譽,曾在歐美和中國港臺地區(qū)的重要博物館、美術館舉辦畫展100 余次,其作品風格大膽鮮活濃艷,寫意寫實并重,將個性特征與江南畫風、海派畫風、西洋畫風的充分融合。
盡管丁雄泉蜚聲歐美畫壇,但作為中國人,他一直期望在祖國特別是上海舉辦畫展,也曾經于1997年在仙樂斯廣場的上海美術館的三樓舉辦過畫展。2002 年因突發(fā)腦中風而停止創(chuàng)作,2010 年在美國紐約去世。他的子女在父親去世后也經想完成他的遺愿,在上海設立丁雄泉美術館或紀念館。雖然至今還未實現,但在2018 年10 月,龍門雅集在上海為他舉辦了“千山獨行——丁雄泉山水畫展” ,并邀請了上海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共同舉辦有美術史研究專家、藝術評論家、美術學院教授、美術館館長等知名人士參加的 “千山獨行——丁雄泉藝術研討會”。
在研討會中,上海視覺學院美術學院李向陽院長首先說起1997 年就在仙樂斯廣場的老館三樓看過丁雄泉展覽,一個在當時比較“另類”的展覽以及他所接觸的“另類”的丁雄泉:“后來出國不管是在巴黎、倫敦、還是阿姆斯特丹,在博物館、在畫廊的櫥窗里,經??梢园l(fā)現丁先生的作品,尤其是那些被復制的衍生品,遠遠的就能看見,辨識度極高。”
李向陽認為丁先生的作品告訴我們:是什么、做什么并不重要,什么主義、什么流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繪者投入作品中的內心感受。他的畫,沒有所謂的崇高神圣,只是些一日三餐、七情六欲的日常,不刻意材料和技法,只關心過程的淋漓酣暢。雖然有野獸派的狷狂、抽象表現主義的瀟灑、波普藝術的絢爛,但無法把他歸到哪一類,他也拒絕你把他歸類,他就是他。李向陽認為用宣紙毛筆畫的畫不一定就是中國畫。丁雄泉的布局章法是平面的、裝飾的,滿構圖,不留白;他的人物形象不具體,也不抽象,是一個符號,一個風情萬種的符號;他的線條是隨意的,率性的,是馬蒂斯、畢加索;他的設色既不是學油畫的人熟悉的補色關系,也不是畫國畫的人喜歡的花青藤黃。 “丁先生的氣息和傳統(tǒng)中國畫的氣韻不同,前者轟轟烈烈、坦坦蕩蕩,后者飄飄忽忽、遮遮掩掩?!?/p>
上海文化基金會秘書長酈國義與丁雄泉先生見過十余次,談得最多的是丁先生對上海的獨特理解,對傳統(tǒng)文化的不同認知。為了研究丁先生是怎么成為藝術大家的,酈國義找了心理學研究專家,討論了藝術家對世界感受的“接受器”的問題。接受器好不好,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先天的天賦,一是后天的培養(yǎng)。
酈國義說:丁先生的這個接受器怎么鍛造的呢?丁先生有他的根基。在他寫的信里,說了什么是根基,他列舉了一些,說應該把唐詩背熟。這句話很有道理,因為唐詩是中國國寶,是藝術根基。如果沒有這個,那么你就會隨風飄蕩——不僅在國外隨風飄蕩,在國內也一樣隨風飄蕩,或者飄得更厲害一些。還有,一個真性的畫家,隨性并不是隨意。丁先生自己說,藝術創(chuàng)作是把身體當做一個煉鋼廠,把鋼鐵煉好了,鑄出來。不然這一生一世就白活了。因此,我們看到了一個非常率性的藝術家,在背后所打造的自己的藝術功力。
丁先生還認為一個“接受器”肯定要受到空氣的污染,于是提出用打坐的辦法解決,他說要打坐到自己的全身發(fā)熱,眼睛發(fā)亮,直到他的耳朵像兔子耳朵那樣敏感,全身邪念都沒有,然后才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
上海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汪涌豪在觀摩了丁雄泉的畫作后認為,丁雄泉的畫具有典型的西方繪畫中帶著浪漫色彩的熱抽象風格。他的生活經歷和藝術生涯大部分時間游走在歐美,深受西方藝術思潮的影響。但其晚年的畫還是回歸到了中國。無論從構圖、布局還是章法,丁先生晚年的作品都是中國的。
“為什么人們覺得丁雄泉又是‘不怎么中國’的呢?因為他投入的感情與我們大部分人不同,所謂千山獨行,從來是面向俠客或騎士的。你可以說李白是千山獨行,但你不能說杜甫是千山獨行。千山獨行是俠士,他的生活作派、語言表達方式、美術創(chuàng)作構圖,完全從心所欲,不管不顧、酣暢淋淋,他肯定是輕錢財的,他肯定是愛美色的?!?汪涌豪如是說。
美術史研究專家龔云表認為當下對丁雄泉進行研究是一個很重要的課題。首先丁雄泉的涂色太強烈了,現在一般很少看到他的涂色風格,用了慣常藝術家不太敢用的熒光色。若從這個切入口探討他的藝術世界是比較容易理解的。龔云表直言丁雄泉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奇葩,也是不宜多得的奇葩:畫壇沒有他便顯得太寂寞太冷清,但是太多了又可能變得亂七八糟。另外,丁雄泉的作品獨具特色的原因也在于他的涂色,其他人不是不想去學、而是不敢去學,因為其個人風格太鮮明,又是中國近現代美術以來第一個用這種涂色的藝術家。
丁雄泉有很強烈的自我表現欲望,這是我們所缺乏的。一般來說,一個大畫家首先要有個性化的繪畫語言,這個繪畫語言要達到相當高度,只有這樣,作品本身才是不可復制和不可學的,并且產生一種示范性或曰典范性、經典性。
丁雄泉 《漁水青山深居圖 》(四聯(lián)屏) (供圖:龍門雅集)
關于丁雄泉到底是中國還是西方的,龔云表認為丁雄泉是“中西通吃”,他有那種信手拈來的靈性,并且是有全球藝術視野的畫家,融會貫通。也就是說,丁雄泉的創(chuàng)作源頭,就是“我要的,就是我的源”。他不排斥任何對他有用的東西,這是一個有天賦的藝術家的藝術感覺所決定的。如果從中國思維來探討他的畫,他就是一種中國文人畫的現代畫,現代的文人畫。但他的語言又是西方的語言。所謂文人畫,就是書寫內心感覺,丁雄泉本身就是這樣,“采花大盜”或“風流先生”就是內心感覺,也就是真性情。因此,從文化上講,丁雄泉的繪畫與古代有對接,直接對接到中國的文人畫,成為文人畫的當代表現。至于宣泄也好,抒發(fā)也好,都是自己的情感。從文化脈絡來講,他跟我們古代歷史上的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表現出來的形態(tài)不一樣,但是本質是一樣的。
原喜馬拉雅美術館館長王楠溟則用圖象學的方法對丁雄泉進行評論,他發(fā)現了一種信息,即山水畫到了齊白石以后,成了一個中國畫平面化的過程。嚴格來說,丁雄泉的山水并不是以書法為核心的山水畫——而是西方的線面。就如馬蒂斯的線條組成了畫面,涂繪式地呈現出來,涂繪和線描就成了他在那個年頭特有的對山水畫造型的體現。
上世紀90 年代的新文人畫也有這個企圖,諸如幾何畫、平面畫之類,但沒有像丁雄泉那樣在形式面擴得這么開,丁的山水畫通過線描和色彩的涂繪,把山視做一塊塊幾何顏色拼接在一起。這可能使我們再聯(lián)想到他利用了西方的拼涂顏色,利用了西方的幾何拼接原則。諸如此類的方法,都在他的畫面中被應用了。我們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如果我們把平涂的色彩和線描色彩用黃賓虹的簡約來置換的話,可能就是一個新文人畫了;我們把它看成是一個涂繪色,加上馬蒂斯的線條擴線,那么我們就可以看成是現代文人畫在山水畫里的自我創(chuàng)作,這就不能說完全是模仿的了。于是我們解讀丁先生的圖像背景時,他有沒有受過其他的影響,就不重要了。關鍵在于我們評論這樣一件作品這樣一組作品的時候,我們會利用這樣以往圖象當中出現的資源跟他進行比較,一比較,這個作品在我們坐標系統(tǒng)里面,丁先生就相對精確地進入了我們評論的陳述表述范圍之中。
上海文藝評論協(xié)會美術專委會主任林明杰看過丁雄泉很多畫,他認為丁雄泉是一個時代的產物。在美術史上,大致可分為兩種目的性的繪畫,一種是為別人畫的,一種是為自己畫的?,F代以前的畫家大多數是為別人畫,在此前提下抒發(fā)一些自己的個性和感情。進入現代社會之后,更多的自由和社會經濟環(huán)境的許可,使藝術家可以更多地為自己畫了。特別是好的藝術家,更多是為自己畫。為自己畫,這種情況過去在中國也有一些,就是文人士大夫。文人畫的目的不是賣畫,而是他完全為自己畫,特別是宋朝。這種文人的清高、個性、情懷、胸懷、寄托,與現代概念的為自己畫,還不完全一樣。
我們現代概念的“為自己畫”——并不是不要賣畫,而是賣畫的條件更好。社會有各種各樣的平臺可以讓你展示,藝術家可以通過商業(yè)機會獲得生存的可能性。每一個藝術家,都可以為自己作畫,也可以討好各種跟自己情投意合的人。今天是網絡時代,信息暢達,我們看不上某個畫家,還有別人愿意買他的畫,他生存下來的機會很大。
那么丁雄泉是為自己畫的?!氨M管我不認識他,但我看到他的畫,我就覺得可以不用認識他了。因為他的畫已把他淋漓盡致地交給你了,甚至可以說,畫比人更真。”有的畫家則不然,別人看到的那個畫根本想象不到這個畫家怎么樣,因為他把自我包裹得嚴嚴實實。丁雄泉反之,他很斯文,文質彬彬,在社會禮儀方面對自己要求很嚴格,但他在畫上就很真實、很自由,那么瀟灑,那么好色,那么浪漫,真實地表達了自己。
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徐明松則認為,丁雄泉是非常值得國內藝術史論界和藝術批評界做深入研究的個案文本。一個好的個案文本,首先要建立一個基礎,即這個畫家的獨特性在哪里,當他的繪畫風格進入我們的視野,我們如何去面對。徐明松還認為,“千山獨行”這個展覽名起得非常好——“千山獨行,不必相送”,中國人講江湖道義,講江湖俠義,丁雄泉就具備那種藝術人格。
其實我們今天有太多的方法去研究丁雄泉,但所有的方法都離不開藝術家的作品本身,離不開藝術家生活的狀態(tài)。不同面向、不同層次、不同結構和方法,都應該從此出發(fā),然后拼成出一個非常生動、完整的丁雄泉。
蘇州美術館曹俊館長贊賞丁雄泉先生詩畫雙絕——他寫詩,可以理解為笛卡爾意義上的“我思”。他作畫,表達哲學層面上的自我,藝術層面上的自主。詩是丁雄泉在地的思考,是畫中之像;畫是他喚起的幻想,是詩性表露。我很喜歡他的詩,比如“我一生每一分鐘都在追尋美…我的心中有藍天?!边@就是他的畢生追求,這就是他的人生寫照。
丁雄泉早期的畫作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赡芩杏X所擅長的繪畫語言已經不能表達他當時的情懷,而必須借助一種新的媒介——山水畫——表達更為成熟更有深度的情感和體會。他的山水畫不是描摹真山真水,而是將大自然生動的山川草木寫在紙上,自出胸臆,氣韻遠出,儀態(tài)萬千。
他既接受傳統(tǒng),找到了山水畫的精神,又對傳統(tǒng)重新詮釋并改變圖式,落腳在形式化和抽象化,透出一種真趣。他以手運心,率意揮灑,是在筆墨色彩有無間,于天地之外另外構建一個第二自然。他的畫面高度簡練,寥寥數筆寫就凝練的造型;他的畫面又聚散開合,極富韻律,表現出他“放浪于形骸之外,佯狂于色墨之間”的獨特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