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微笑

錢國丹

父親走了一周年了。開頭那兩周，我恍恍惚惚，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無法看。

一直以來，父親對自己的身體自信滿滿。年年體檢，已經(jīng)熟絡(luò)的醫(yī)生一見他就說：今天非得從你這個老爺子身上找出幾個毛病來不可！但結(jié)果卻是，爸的心臟跟二三十歲的人一樣好，其他的指標(biāo)也都十分正常。最后醫(yī)生宣布說，你能活到120歲！

父親欣然接受這個祝福。他原本就樂觀，如今更是開心得很，經(jīng)常在我們大家庭群里發(fā)發(fā)紅包說說笑話。父親的幽默總是精彩，可以入書入畫。

去年小滿前三天的上午，他又在群里嚷開了：孩子們，我唱首歌給你們聽。他清了清嗓子，唱了曲《太行山上》。他是男高音，又是音樂老師，吹拉彈唱都能來得。年輕時他曾去報考音樂學(xué)院，一看人家鋼琴彈得龍飛鳳舞，他就嚇得退場了。在繼母手下長大的他，連鋼琴都沒摸過！

可是漂亮的歌喉是剝奪不了的。他唱起歌來字正腔圓，韻味十足。尤其是抗日歌曲，更是滿腔激情，正氣凜然。那天他唱完《太行山上》，就說：你們給我鼓掌啊！于是子孫幾代有的喝彩，有的給他發(fā)各種各樣的表情包。

都說人無癖不可交。父親不賭不嫖不煙不酒，他的癖好就是唱歌。我自風(fēng)琴那么高開始，聽父親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阿丹，我彈琴，你唱歌?！蹦呐滤麆倓偙慌返没翌^土臉，哪怕當(dāng)晚做飯的米在哪里都不知道。

父親這輩子夠慘的。奶奶46歲才得了他這單丁子，可以想象當(dāng)時她老人家是多么地欣喜如狂啊。她不敢喝產(chǎn)后該喝的紅糖姜茶，怕“熱了”奶水傷著兒子。偏偏就在這月子里，他們家發(fā)生了一場慘禍。爺爺原本是中雁蕩山里的農(nóng)民，他們兄弟勤勞無比，在荒山野嶺上燒荒開地，種上五谷雜糧。常言道：“荒地?zé)o人耕，耕熟了人來爭”。眼紅的村霸要把這些熟地占為己有。為了保護自己的勞動果實，爺爺兄弟倆做了殊死的反抗。爺爺?shù)母绺绫划?dāng)場打死，爺爺自己則被打斷肋骨打傷肺部口吐鮮血。土地被搶走了，爺爺全家也被掃地出門。他撐著病體，用僅有的一對小籮筐，一頭裝著出生沒幾天的我的父親，一頭裝著鍋碗瓢盆，奶奶則拄著拐杖，跟著爺爺去流浪?？蓱z的奶奶又驚又嚇，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沒幾天就病倒了。

他們來到一個叫泮垟?shù)拇遄?。這個村子屋宇寬暢，人性良善，不少村民都知書達(dá)理。爺爺就租了間小偏屋住了下來?？墒悄棠逃质歉邿质呛畱?zhàn)，村里的一家藥鋪愿意賒藥給她，奶奶卻拒絕吃藥。她想的“是藥三分毒”，怕吃了藥的奶水毒害了她的寶貝兒子。奶奶迷迷糊糊地?zé)耸嗵?，帶著千般不舍萬般痛苦，撒手人寰了。

古代學(xué)宮前有半月形水池，曰泮;垟，即是土地、田野的意思。泮垟村里多的是耕讀世家，也鼓勵窮人孩子一邊種糧糊口，一邊勤奮苦讀，指望將來能出人頭地。

泮垟?shù)睦先俗?、子女結(jié)親添丁進口或?qū)W子高中，都要買許多精美的糕餅分贈給鄰里和親朋好友，大家同喜同樂。聰明的爺爺看準(zhǔn)了商機，就設(shè)計了一套“福、祿、壽、禧、魚、蝠、荷、榴”等吉祥圖案，請人雕刻出木頭模子，再加上他選用最好的糕餅材料，精心制作，把糕餅弄得藝術(shù)品一般，因此生意非常紅火。泮垟人還喜歡砌華屋造大宅，爺爺又跑到青田、麗水山里邊，扎了碩大的木排，沖破湍急的溪流和甌江惡浪，順流而下把木排“放到”泮垟。短短幾年，爺爺就賺下了幾十畝土地?？墒呛镁安婚L，他老人家因為勞累過度，舊傷發(fā)作大口嘔血，撇下5歲的幼子離世了。那時那刻，望著懵懂的兒子，他應(yīng)該是多么的死不瞑目?。?/p>

在繼母手下，父親吃盡了苦頭，有兩次差點命喪黃泉。虧得爺爺精明，病危之際一定要和同村的我外公做兒女親家，并把兒子托孤于他。我外公畢業(yè)于上世紀(jì)二十年代的上海音樂學(xué)院，學(xué)的是管弦樂，當(dāng)時的校長是蔡元培。外公的思想進步，心地善良，且十分幽默風(fēng)趣。在外公的監(jiān)護下，父親磕磕絆絆地長大了。近朱者赤，耳濡目染，外公的音樂造詣和開朗的性格大大地影響了我的父親。

得力于繼母的有意放任，村西那條跑輪船的大河是我父親兒時的天堂。一根門杠，就是他初學(xué)游泳的救生工具。那寬闊的水流并沒有吞噬孤兒的幼小生命，反而把他的水性練得異常出色。父親一生先后救起四個落水之人，三個活了，一人再怎么做人工呼吸都沒醒過來。為這事，父親傷感了好久。

父親熬到師范畢業(yè)，并當(dāng)上了柳市學(xué)堂的音樂教師，因為工作出色，不久就升為教導(dǎo)主任。

村里人提起我父親就四個字：純善，耿直。弱冠之年，他就把從繼母手中分得的幾畝地賣掉，在自己家里辦了個小學(xué)，讓母親和舅舅教書育人。他們是真心誠意讓窮人的孩子入泮讀書，至于原本該給老師養(yǎng)家糊口的“學(xué)谷”，父母親和舅舅都不在乎。這所小學(xué)永遠(yuǎn)入不敷出，父親的土地一點點地賠光了，卻帶出了一批頗有影響的學(xué)子。

隨著歲月的流逝，父親越發(fā)地剛正不阿，愛憎分明。土改時有人私吞浮財，他去揭發(fā);地痞流氓欺壓好人，他去抱打不平;再比如有兩個他過去的差生要進柳市學(xué)堂當(dāng)教師，父親竟當(dāng)面就說：依你兩人的成績和表現(xiàn)，當(dāng)老師豈不是誤人子弟嗎？凡此種種，他招來小人的報復(fù)和暗算，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抓他入獄。出獄后工作沒了，還被趕到農(nóng)村種地。直到三中全會后才徹底平反。

因為父親失業(yè)，我們一家九口，全靠母親每月30塊工資養(yǎng)活。在這樣困頓的情況下，他們還不忘救濟別人。上世紀(jì)60年代初，一個學(xué)生的父親病貧交迫走了。那時候我們家也在挨餓，除了中午一頓番薯米飯，早晚兩頓不是糠糊糊就是大頭菜，以至我二弟后來一聞到大頭菜味道就要嘔吐。每個中午，父親在熱氣騰騰的大鍋中挖出一碗米飯，讓9歲的三妹給這位學(xué)生送去。三妹餓啊，走到半道上就偷偷揭開碗蓋，抓一把飯塞進嘴里。有人見了就跟我父親說：“自家的孩子都餓成這樣，還管不相干的人干嗎？”我們七個姐弟妹對他的做法也很有意見。父親諄諄解釋說，人家沒爸了，又害著胃病，多可憐?。∥覀兒么跞以谝黄?，克服克服也就過去了。

在那條三里長的石板路上，三妹來來往往地跑了兩年，成了當(dāng)年一道苦澀而溫暖的風(fēng)景。

有一次母親賣了衣柜換得幾十塊錢，讓父親上街買“私米”。“私米”是指沒糧票的米。當(dāng)時憑糧票買米是1角錢1斤，而沒糧票的要一塊錢1斤。那天父親來到街上，遇一老人哭訴，說自己病重，看病的錢卻讓人給偷了。父親二話不說就把錢全給了他。當(dāng)然，大米買不成了，害得全家好幾天只吃糠菜見不著米粒。母親和我們都怪父親不量力而行，善良過頭苦了我們。

為了“贖罪”，父親白天在大田里勞動，晚上就千方百計地去捕魚、撈蝦、摸螺螄。他的水性和耐性都好，從來不會空手而歸，但如此夜以繼日地勞作，正經(jīng)的農(nóng)民都吃不消，可我的父親卻咬著牙關(guān)堅持下來，給我們爭取可貴的營養(yǎng)。得力于那些珍貴的蛋白質(zhì)，我們姐弟妹的身體發(fā)育得比同齡的孩子們要好得多。

晚年的父親是幸福的。仿佛要把失去的一切補回來，他身手矯健，精神矍鑠。85歲學(xué)會了五筆打字，一年時間里竟敲出本18萬字的《苦樂人生》來。他還在電腦里植入音樂軟件，把散佚的好歌好詞和五線譜都默寫出來。他學(xué)會了淘寶購物，買了電子琴又買手風(fēng)琴。90歲了還騎自行車，學(xué)生們的同學(xué)會，他成了老師總代表——因為其他老師不是已故，就是行動不便了。小弟怕他出事，把他的自行車“堅壁”了，他趁著主人不在家，悄悄地把單車偷出來繼續(xù)騎行。他自費網(wǎng)購了音響和投影儀，讓農(nóng)村的大媽們也學(xué)著跳廣場舞。溫州的報紙和電臺把他當(dāng)作新聞人物，采訪的人一撥連著一撥，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記者們說他的退休工資一大半給了淘寶，還說馬云應(yīng)該請他去代言;而每個重大節(jié)日的慶?；顒?，有關(guān)部門都要請他登臺亮相，他的男高音不減當(dāng)年……

無論從哪方面說，父親他應(yīng)該好好地活下去，應(yīng)該活到120歲！

在他離世的前兩天，他忽然對群里的孫輩說：你們有空過來看看我，不要買什么，看看我就好……

我聽到了這話，隱隱地感覺父親有點寂寞了，心想把手頭一個稿子趕完就去看他。其實我跑娘家還是蠻勤的，只是來去匆匆，不能在父親身邊多待些時日。我真夠憨傻，真夠盲目樂觀，總以為父親活過百歲沒問題?，F(xiàn)在想來，那“有空過來看看我”，也許就是對我說的，那兩天他應(yīng)該感覺不太好，或者預(yù)感到自己的大限臨頭了。

小滿前一天，他親自去菜場挑買了他喜歡的菜。晚飯后去外面遛了一圈，在大榕樹下和村人聊天，最后轉(zhuǎn)到大弟家和他的孫女唱了會兒歌。就在那個午夜，他突然吐了一口鮮血。驚慌的男保姆立即要打電話告訴我們，可是爸?jǐn)[擺手說，半夜三更的，大家正睡覺，別驚擾他們了——我沒事的。保姆看他氣色尚好，也就罷了。直到凌晨，一覺醒來的保姆喊他，他已經(jīng)不會答應(yīng)了。

我被那個不吉祥的電話驚醒，打了滴車直奔百十里外的娘家。一路上，我的心像塞滿著稻草似的又亂又痛。爸不咳不喘，又沒有胃病，那口鮮血是從哪里來的？是不是吃錯什么藥了？

家庭群里熙熙攘攘，我高喊：請醫(yī)生，醫(yī)生到了沒有？弟弟妹妹們也在喊：爸，大姐在路上了，你挺?。⊥ψ?！我繼續(xù)喊：爸你沒事的！你等著，我回家給你唱歌！后來弟妹們告訴我，我說這話時，父親還點了三次頭。

推開小弟家大門是早晨八點半。我分開眾人沖到父親床邊，把雙手伸進被窩，緊緊地抓住父親的手。他的手軟軟的，熱熱的，和正常人一模一樣。不正常的是，他張著嘴，呼吸很吃力。我俯下身去，差不多是對著他的嘴巴，哽咽著說：“父親，張著嘴一點都不好看！你把嘴巴合上吧！”他沒聽我的，仍然張著嘴喘氣。我繼續(xù)說：“父親，我是阿丹，阿丹來了??！你最愛聽阿丹唱歌的啊。”

他的眼皮動了動，但已經(jīng)沒力氣張開了，卻用干燥的嘴巴和舌頭，艱難地吐出兩個字，阿—丹！這兩個字，就成了他的絕唱。我說：“父親，我們唱《太行山上》”。往常，只要我開了口，父親就會立即和上來。只要他能和上來，情況一準(zhǔn)變好，準(zhǔn)會像大悲咒里的那一句：一切災(zāi)殃化為塵。

我吞咽著淚水，強打起精神唱道：

紅日照遍了東方，

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墻，

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氣焰千萬丈……

這一回，父親并沒能和上來，但是他合上了嘴巴，留給我們一個永恒的微笑。

一位長者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說，你父親他走了。并看了看腕上的表，說，9點18分。

我不信我父親走了，我抗拒著說，他的手還是熱的，熱的！

他們來拖我。我仍然緊緊地抓住父親的手。我以為，我這么抓著，父親就走不了。他們更使勁地來拽我，并說，淚水不能打在你父親身上，否則他走得不安寧！

我被按在一張椅子上，云里霧里。我想，父親從來不騙人，14天前我向他告別時，我們擊了掌，按了拇指印，同時歡呼著：活到120歲！父親一輩子遵諾守信，他不會爽約，不會騙我的！于是我又沖向床旁，又一次拉住父親的手，他的手依然還是熱熱的，軟軟的……

之后好幾天，我還是接受不了父親離開的事實。我只是念叨著，父親，你一輩子守信，可這次你失信了，你失信了啊。

一直來，我自以為很懂“子欲孝而親不待”，自以為我為他大把大把花錢就是一份孝心。我不斷地提醒弟妹們，要像呵護嬰兒一樣呵護父親，陪他說話，哄他開心，警惕一點點風(fēng)吹草動。弟弟妹妹們都做得很好，他們給父親買最合適、最柔軟的衣帽鞋襪，買舶來的奇珍異果，做最可口的飯菜，自家做不了的就干脆到大飯店里去點……

父親喜歡看我的書。只要我有新作出版，那怕手頭并不多，第一時間我都先給他幾本，讓他和老友們一起分享。父親也最喜歡和我一起唱歌，在他面前，我可以像兒時候那樣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墒歉赣H太心疼我、太理解人了，他總以為我很忙，不敢多耽誤我的時間。我也總以為他會活過百歲，總想把手頭的活兒干完，好好地陪他幾年。我哪里想得到，他會提前這么多就走了呢？

到如今說什么都悔之晚矣。我第一次嘗到至親至愛永別的心碎腸斷?，F(xiàn)代人講究“男人負(fù)責(zé)賺錢養(yǎng)家，女人負(fù)責(zé)貌美如花”。我年輕時從來不曾珍惜過貌美如花，反而覺得貌美如花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牢記著“以色示他人，難得幾時好”的警句。那年月，下放農(nóng)村的我忙于賺錢養(yǎng)家，我插秧，割稻，挑大糞，拉石頭，還帶著孩子搬沉重的鐵件，我的兩個兒子四根眉毛倒有三條眉骨是在鑄件上磕斷的！

后來好不容易逮住了寫作的機會，我極為珍惜。我一個勁兒地寫，沒日沒夜地寫，有時通宵達(dá)旦地寫。到后來，寫作已經(jīng)成為一種慣性，它像剎車不靈的輪子只能滾滾向前?，F(xiàn)在想來，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私？不是一種虛榮？

父親出殯那天，自發(fā)來送他的竟有兩千來人。應(yīng)該感謝微信的力量，遠(yuǎn)在北京、遼寧、山東、陜西、云貴、廣州、深圳、海南等地都有人趕回家鄉(xiāng)，為一位普通的平民老人送行。大家都很忙，星期三下午回的家，參加完星期四上午的葬禮，就坐下午的回程飛機走了。我們甚至都弄不清他們到底是誰。

父親走后半個月里，我不能正常思維，我不敢憶及他的音容笑貌，不敢觸碰他聽過的mp3，不敢翻閱他寫的《苦樂人生》，連我家先生偶爾提起“老爸”兩字，我就瘋了似的嚎啕大哭。在無法排解這壓力山大時，我甚至想去干些壞事，去毆打一個無辜路人，去砸人家汽車的一塊玻璃，去搶劫一個小小錢包……總之，讓警察抓我進去關(guān)幾天，這樣也許能轉(zhuǎn)移我的無盡哀痛了。

感謝我的有賊心無賊膽，更感謝朋友們的安慰和規(guī)勸，讓我從悲痛的死結(jié)中慢慢地抽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