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蠶豆在上海,有三個品種:客豆、日本豆、本地豆。
客豆,指南方省份輸入魔都的蠶豆。上市最早,豆莢長短不一,莢內有四五粒豆。日本豆,顧名思義是外來“異種”。屬于大棚改良品種,豆粒胖墩墩的,吃口較糯,豆皮較厚,豆香不足。不過上海的吃貨心里清爽,要領略蠶豆的“標準味道”,還須耐心等上幾十天。
早幾年清明時節(jié)去郊區(qū)掃墓,在墳地邊上我總能看到一叢叢蠶豆花。蠶豆花是黑的,又是單瓣,在料峭的春風里,每當有白蝴蝶成群結隊地飛來,它們就會不停地顫抖,叫我涌起一陣莫名的傷感。
本地豆又稱大粒蠶豆,青皮綠肉,自帶腰身,剝開豆莢,可以看到“雙胞胎”仍在呼呼大睡,而且是睡在“絲棉被頭”(指豆莢內毛茸茸的內衣)里的,仿佛貴族血統(tǒng),一脈相傳。豆莢內只有兩粒豆,極少有三粒的,格外金貴。
上海郊區(qū)都有種植蠶豆的悠久歷史,產(chǎn)自嘉定的蠶豆一直被目為上品,尤以“牛踏扁”最佳,三林塘蠶豆也有很好的口碑。我們弄堂里有一位大叔,每逢蠶豆成熟時,他都要騎一輛“老坦克”去鄉(xiāng)下,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田頭,手搭涼棚東張西望,最后折下兩根樹枝插在一壟地的前后兩端,跟農(nóng)民兄弟說:“從這里到那里的蠶豆我都要了。”
一盆合格的清炒蠶豆應該碧綠生青,色澤悅目,薄油明亮,豆香與蔥油香交織在一起,特能提振食欲。訴諸口感個性鮮明,豆皮薄軟,豆肉酥松,沙中帶糯,微有回甘,吃到最后幾乎不見盆底汁水與浮油。
好的食材都是掐分掐秒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說它有脾氣,任性,身上有嬌、驕二氣,也不算過分。過幾天,蠶豆上的那條“綠眉毛”就會慢慢凹下去,轉成黑色,此時的蠶豆就老了,清炒的話就要吐殼吃了。
等蠶豆老了,上海人就剝成豆瓣燒豆瓣飯,如果再加幾片咸肉呢,就更加好吃了。豆瓣也可以包粽子,豆瓣粽子煮熟剝出時有翡翠白玉之美,香糯可口,若蘸白糖吃,滋味也相當豐厚,比之“泛濫成災”的咸蛋黃肉粽,在風雅上勝出多多,饒有古意。
三林塘蠶豆在市民中有良好的口碑,曾被市農(nóng)科院鑒定為優(yōu)質產(chǎn)品。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有較為廣闊的種植面積,在三林塘港以南,與陳行接壤,西至黃浦江,東至楊高南路,隨處可見郁郁蔥蔥的蠶豆田。而如今隨著城區(qū)面積的不斷擴大,更由于前灘建設的快速推進,三林地區(qū)僅在外環(huán)線附近還留有零星土地,當?shù)剞r(nóng)民利用“邊角料”隨意地種了一些蠶豆。
勞動節(jié)前鑫渠兄從三林塘農(nóng)民那里買了十幾斤本地豆,分了一小袋給我嘗新,并說:明年能不能吃到三林塘的本地蠶豆,有點懸!
在日本京都我也吃過蠶豆,那是一場儀式感很強的懷石料理,在先付、八寸、向付之后,蠶豆隆重登場。一只長方形的盆子,有田燒釉上彩,這一頭是一朵海棠花,那一頭是一粒蠶豆,中間留下一段海峽般的空白。沒錯,蠶豆只有孤零零的一粒,又是水煮的,味道很淡。
站在農(nóng)耕文明的歷史故道上張望,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物產(chǎn)之所以優(yōu)于同類,跟這一地區(qū)的水土、氣候、風俗、耕作方法等有關,而且越是小環(huán)境的造化,越是令人珍惜,距離這個場域兩三里,就會無可挽救地墜至平庸。許多風味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我們在品嘗食物的時候,其實也在感恩大自然的饋贈,重申人與自然的密切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