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官二爺把腦袋探出缺口,向下觀望那個小小院落。這是什么樂器?他活得也算久了,笛子銅鑼皮鼓揚琴,聽過的東西不算少,卻從未有如此奇怪的。它像個葫蘆?官二爺不知不覺把身體探出,眼珠瞪大,試圖窺清男孩手里的秘密。
看不清,還是看不清!那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兒呢?官二爺非常想弄清楚。
點將和點兵來到官二爺身邊,也從缺口向下窺視。
“你們倆下去看看,那孩子吹的是什么?!惫俣斆畹?。
“不不!花公雞也在院子里呢?!?/p>
官二爺仔細一瞧,果然,院里一坨黑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可不是那只古怪的花公雞!
喜來把一支《繡荷包》吹了好幾遍。到最后一遍時,官二爺已能聽出,比第一遍流利了一些。
“不知道他以后還吹不吹。要是每天晚上都吹,我就……”官二爺?shù)男乃硷h忽了。
點兵和點將一直不離官二爺左右。他們也覺得那聲音好聽,卻沒好聽到可以讓他們忘掉仇恨——被花公雞啄傷的痛苦和羞辱,可不是輕易就能忘了的。
點兵和點將指望著官二爺替他們報仇??晒俣斆陨狭寺犌坪醢褕蟪鸫髽I(yè)完全拋諸腦后。兩個年輕的黃鼠狼失望極了。
白天,喜來還去葉師傅家,跟他學做泥活兒——也學習吹塤。晚上回家,必吹塤給柳大娘聽。
小暑大暑都過了,立秋白露也過了。喜來學會了好幾支塤曲,每一支都吹得很流利。他也不再去李家莊了——秋天,柳大娘的活兒多起來,他要留在家里看雞并分管一些家務。
喜來不去李家莊,不代表看不到葉師傅。葉師傅給酉城的雜貨鋪送小泥活,時常會順路到柳大娘家,跟喜來見面,并討論一些塤曲方面的事情。
葉師傅來了,喜來喜歡,柳大娘也喜歡。她張羅飯菜想留葉師傅吃飯,葉師傅從來都是拒絕,他說:“破家值萬貫!我得早點回去,家里沒人看門兒!”娘兒倆只好把他送出去,街坊們看見了,會問:“親戚?”
柳大娘驕傲地回答:“是喜來的師傅!”
“喲,這師徒倆感情怪好!喜來學成啦?這陣子沒看他出城去……”
“學成了!小泥活捏、燒、畫,都難不倒他。他還會做塤哪,就是你們晚上聽的那個。”
“小泥活都學會了,又會吹那么好聽的曲子!眼看著等兩年,他就能給你掙錢了?!?/p>
“可不是!他掙點,我再給攢點,以后還要說媳婦哪……”
柳大娘和街坊們一來一去地說著,喜來只是微笑——說媳婦?還早著哩。
“白露身不露”,晚間不用乘涼,喜來也就不在院子里練習吹塤了,只在白天偶爾吹一曲。他覺得,塤在夏天跟夜晚最配,在秋天跟白晝最配——秋高氣爽,秋陽淡淡,塤聲在秋陽里浮浮漾漾,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秋天,荒地里的野草結了籽,喜來每天把雞趕到荒地里,讓它們吃草籽,還有螞蚱等蟲子——蟲子們也長得很肥大了。
有春雞看護,把雞趕到荒地,喜來就可以回家了。做完家務,喜來會拿起塤來吹——久不吹會生澀,喜來不愿意他的曲子變生澀。
這一天,柳大娘去布店了,喜來一個人坐在門樓下吹塤,是《拾棉花》的調(diào)子。喜來不知道那歌詞是怎樣的,可是吹著曲子,他仿佛看到一朵朵雪白的棉花,蓬松又柔軟,太陽暖烘烘地曬著,小風輕悠悠地吹著,不管棉花,還是拾棉花的人,筋骨都舒展開來,直到無窮大……
喜來吹得正陶醉,忽然看到城墻根兒下有個黃鼠狼,正直愣愣地看著他。是的,直愣愣的,身子不動,眼含幽光,就好像被他的塤聲迷住了似的。
喜來從前也見過黃鼠狼。那些黃鼠狼都躲人,一閃就沒影了,容不得人看個仔細,像眼前這樣跟他遙遙相對大眼瞪小眼的,從沒有過。
喜來笑了,嘴一咧,塤聲中斷了一剎那。
喜來用眼神招呼黃鼠狼:要是喜歡,就過來聽吧。
黃鼠狼好像懂得了他的意思,邁著輕捷的步子,一眨眼跑到他身邊。
喜來吹著塤,眼瞅黃鼠狼。只見它身形細長,四肢小巧,毛茸茸的黃尾巴拖得老長;大耳,小眼,黑鼻頭,胡須像芒草一樣朝兩邊展開,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小東西。
喜來心里贊嘆,伸手想去摸黃鼠狼。沒等他的手伸出去,黃鼠狼一扭身跑了,比來時更迅捷靈巧。跑到城墻下,它又回過頭,久久地注視著喜來,兩個小黑眼睛里說不出是什么內(nèi)容,哀怨?憂傷?敬慕?喜來心里一動,塤都忘記吹了。
一愣神間,黃鼠狼消失了。喜來眨巴眼睛,城墻根兒下空空如也,剛才的情境仿佛是個夢。
這是官二爺?shù)谝淮魏拖瞾碚彰妗髞恚麄冞€有很多次照面,當喜來一個人吹塤的時候,官二爺會準時出現(xiàn),在某個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角落,入迷地欣賞塤曲。
喜來很喜歡這只黃鼠狼,他在心里認定,它是他的小友,也是知音。
照面的次數(shù)多了,男孩和黃鼠狼之間就有了一些會心和了解。喜來知道了萬物有靈——比如這只黃鼠狼,就是很有靈性的小東西。
官二爺也認清喜來是個懂事、善良又聰敏的孩子,他不會說話,卻似乎事事都知曉。他會用眼睛傳情達意,會吹美妙無比的塤曲——那坨黑乎乎的東西,本是泥土燒制而成,形狀如同一個鐵梨,不過多些孔竅罷了,居然能在他的口指間發(fā)出如此好聽的聲音,這世界的玄妙,真不可思議!
點兵和點將等著官二爺給他們報仇,等了幾個月沒有結果。眼看著官二爺墜到塤聲里再也出不來,兩個年輕的黃鼠狼商量了一下,轉(zhuǎn)投到西南角樓的諸葛先生門下。
諸葛先生比官二爺要老。老而喜靜,他一般不出來,只在自己的巢穴里窩著,鉆研迷魂術。
在酉城,等級比較低的黃鼠狼,只要認識就會成為朋友。在東南角樓下,點兵和點將就有好幾個這樣的朋友。這些朋友對點兵和點將的“棄暗投明”表示歡迎,并引他們?nèi)ヒ娭T葛先生。
“諸葛大人……”在幽暗的城墻深處,點兵和點將俯伏下來,拜見新族群的頭目。
通報了名字之后,點兵和點將仍然伏著不敢動。他們怕諸葛先生不接納。假“投誠”,真“細作”,這種事《三國演義》里就有不少,比如那個黃蓋……
沒有聲音,也看不見諸葛先生在哪里。點兵和點將兩心忐忑。
死寂,只有旋風偶爾吹過,在磚縫間哨出輕響。
“二位,是以為我這里好嗎?”諸葛先生在暗處發(fā)問了。
“好,當然好!”點兵和點將急忙回答。
“哪里好?”
點兵和點將面面相覷,答不上來。
“那,二位到此,是以為官二爺那里不好嘍?”
“當然!”點兵和點將又急忙回答。
“哪里不好?”
這問題再簡單不過,點兵和點將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官二爺如何不好的事,都說了出來——其實,就是官二爺不幫他們報仇罷了。
“這也不能太怪他。那家的花公雞,委實是個蹊蹺家伙!”
諸葛先生的聲音,忽然變得敞亮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