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膩老干媽
我是一把小提琴。
在我的同類里,我的做工并不算精良,質(zhì)量也算不上上乘。和“朱顏辭鏡花辭樹”一樣,時光在我身上留下的是剝落的油漆、磨損的邊緣和一道道淺淺的細紋。但琴弦經(jīng)歷雕琢,卻愈發(fā)顯得光潔如新,似乎在期待著被誰托在肩頭,再次流淌出歲月喑啞。
此刻,我安靜地躺在云南省博物館里。和其他藏品相比我并沒有那么多折戩沉沙的坎坷經(jīng)歷,也不曾經(jīng)歷逆歲月長河而上的流離顛沛。我能被擺放在這里,受人瞻仰,完全是托主人的福。他有一個讀起來讓億萬炎黃子孫肅然起敬的名字——聶耳。
一九三九年的秋天。外灘碼頭上夜泊著一艘艘駁船,穿皮衣叼煙袋英姿颯爽的商人和衣不蔽體的長工恍如置身兩個世界。時有穿高衩旗袍、披暗花綢緞?wù)稚赖拿铨g女郎經(jīng)過,頂著最摩登的卷發(fā),踩著小高跟,扭動著細軟的腰肢走過去,空氣中“胡蝶牌”雪花膏的香味經(jīng)久不散。時代賦予人們的,除了十里洋場的紙醉金迷和資本主義的腐朽氣息,也涌現(xiàn)出一批憂國憂民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他們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創(chuàng)造出一批歷久彌新的佳作。我的主人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三省淪陷,緊接著華北危機。日本侵略者采取“以華制華”策略,四處收羅漢奸賣國賊,企圖建立偽政權(quán)。下層民眾的艱難處境,主人盡收眼底。他曾親眼看到過凌晨兩三點的“夜上?!备栉鑿d門口,許多下層民眾蹲守在門口,一有喝得醉醺醺的外國人和名媛貴婦勾肩搭背蹣跚著出門,便一哄而上,爭搶他們的嘔吐物。
這番亂象剜得主人的心生疼。那年主人十九歲,十九歲的少年,或許沒有什么家國情懷,人微言輕。他只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喚醒麻木不仁的中國人。那年隆冬的黃浦江邊,一個二手市場上,衣衫襤褸的他穿過人潮擁擠,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那一刻,他感覺自己比國王還富有。
那些年上海的出租屋內(nèi),地上散落的是白蝴蝶一樣的紙屑,一個個躍動的音符在灰白紙張中流淌。主人一直伏案寫啊寫啊,寫六扇門里的骯臟與齷齪,寫侵略者內(nèi)心蟄伏的蛇蝎,寫仁人志士淋漓的鮮血,寫報童不到天明去賣報的辛苦,寫時代的血雨腥風下英雄末路的悲歌……那時的主人還沒有想到,他所創(chuàng)作的《義勇軍進行曲》會成為國歌,被傳唱幾十年,而且還會被一直傳唱下去。
一九三五年,主人在日本神奈川縣藤澤市鵠沼海濱游泳時,不幸溺水身亡,年僅二十三歲。后來的我?guī)捉?jīng)流轉(zhuǎn),漂洋過?;亓藝?,躺在了這家博物館里,和其他藏品一樣,有專門的解說員來講解文物背后的故事。
講到我這生,解說員總會讓參觀者唱起國歌。聽完我的故事,我看到一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孩莊嚴地向我行軍禮,嘴里念著:
“此生無悔入華夏,來世還生種花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