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
1
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家庭,家里兄弟姐妹有三個,上面有兩個姐姐,我是老幺。
我很小時父母就出去打工,掙錢供我們?nèi)愕艹院壬蠈W(xué)。爺爺奶奶照顧我們的飲食起居,雖然沒有父母的陪伴,但我們的吃穿并不比別人差。
在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媽媽回來了,她只留了兩天,給我們?nèi)它c錢就匆匆忙忙走了。臨走的時候,拿了家里所有的錢。
聽奶奶說,我爸在外面有出息了,有一個大老板說要給他做一個項目,要我爸我媽都去培訓(xùn)一下,培訓(xùn)完就能掙大錢。
小時候雖然對掙錢沒概念,但聽到這個消息,我們是打心眼兒里高興,誰不希望自己家里變得富有呢?
可是,爸爸媽媽這一次卻很久很久都沒有回來。以往,他們是半年回來一次,可這一年都到頭了,他們還沒有回來的消息。
我們姐弟三人天天蹲在門口盼著,希望爸媽能回來,給我們帶吃的,買新衣服。
可是,直到過年的那一天,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燈籠,鞭炮聲噼里啪啦響震天,都沒有見到爸媽的身影。
我們默默地吃著瓜子,這是我們僅有的年貨。安安靜靜地過完了這個年,誰都沒有說話,沒有一個人心里是好受的。
2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我聽奶奶說,爸媽要回來了。我們?nèi)愕軞g呼雀躍,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我們以為這次又會像往常一樣,有零食,有新衣,沒想到什么都沒有。
爸媽回來的那天,我站在堂屋的門前,伸長脖子等著。陰陰的天下著毛毛雨,無端地讓人生出一些煩躁來。
終于,我看到一個人,背著一個蛇皮編織袋,袋子里的東西似乎很重,把他的腰都壓彎了下來。
細雨飄在他的頭上,頭發(fā)一絲絲一縷縷地耷拉在額前,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個人是我爸。我媽跟在他后面走,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覺得很奇怪,以往爸媽回來,都是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怎么這次氣氛變得這么怪異?看著他們的樣子,我連沖到嘴邊的歡呼都咽了下去。
爸把編織袋放下,摸了摸我的頭,說:“滿崽,在屋里聽話嗎?”
我用力點點頭,說了一聲:“爸,你回來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刨開了那個編織袋。
可是我失望了,編織袋里全部都是爸媽的衣服,還有煮飯的鍋什么的,我等了這么久,卻是這些東西。我煩躁地丟開袋子,跑了出去。
后來,零零碎碎地聽村里的人說起,我爸媽是被騙去搞傳銷了,沒得一分錢不說,還把之前家里的積蓄全部卷了進去。
那時候,家里負擔(dān)重,大姐在讀高三,馬上就要高考了,二姐念初中,而我,才小學(xué)六年級。
有一天晚上,媽把我們姐弟三人叫到房間,抹著眼淚,說:“咱家的情況,你們都差不多知道了吧?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再供你們?nèi)齻€讀書了,你們都是好孩子,不要怪爸媽……這里有三個紙團,抽中的那個才能有書讀,沒有抽中的孩子,就去外面打工吧,爸媽真的……”媽說到這里,泣不成聲。
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先去抽紙條。
這是一個決定命運的時刻,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莊嚴和肅穆。大姐“哇”地一聲哭了,她跪在了爸面前,喊道:“爸,別讓我去打工,我都讀到高三了,我不拼一拼,不甘心?。 ?/p>
她的哭聲感染了我們,二姐也跪了下來,哭著喊道:“我也不想去,我成績這么好,老師說我有希望考上大學(xué)呢!”
我跪伏在爸的膝頭,眼淚噙在眼眶打轉(zhuǎn),我哽咽著:“爸,我不想小學(xué)畢業(yè)了就……”
爸看著我們?nèi)齻€,把我們抱在身邊,過了很久,像是做了很大決定似的,斬釘截鐵地說:“好!好孩子!都有書讀,爸爸讓你們都去讀書……”
就這樣,爸的決定,改變了我們?nèi)齻€人的命運。
家里窮,每到開學(xué)的時候,爸就找親戚和鄰居借錢給我們交學(xué)費。然后再一點一點地還,等到了下一次開學(xué)的時候,再去借。
開始,大家都還體諒我家里的難處,有一點就借一點。后來漸漸地臉色就不好看了,再后來,話也說得越來越難聽。
等那人把錢甩給爸后,他拿著錢回來,鄭重地將錢交給我們。
看著我們?nèi)杠S的樣子,他點上一根煙,坐在菜園邊上,沉默地吸著煙。夕陽映著他的身影,將影子拉得悠長落寞。
3
我進初中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
爸一個人沉默地料理好奶奶的后事,送她最后一程。等棺材入殮,將奶奶埋進墓地之后,大伙兒都散了。
爸一個人坐在奶奶的墳頭,坐了好久。他撫摸著奶奶的墓碑,哽咽著說:“娘,兒不孝,沒有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就走了……”
他用手捂住臉,抹了一下臉頰,站起來倒上一杯米酒,灑在奶奶的墳頭。然后,將墳頭邊的雜草一根一根除盡,走下山去。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爸哭。
后來我順利考上了高中,去縣城讀書,在學(xué)校寄宿??h城比鄉(xiāng)下熱鬧多了,再加上男孩子天性愛玩,我漸漸學(xué)會了上網(wǎng)打游戲,甚至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
雖然有時候冷靜下來,覺得這樣對不起爸媽,但總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玩兒。
一天放學(xué)后,門衛(wèi)找到了我,說:“你是高一236班的周大柱嗎?”
我有點納悶,但還是點了點頭。
門衛(wèi)說我爸下午就來了,說要進來看我,門衛(wèi)跟他說上課時間不準入內(nèi),他就一直在外面等了好幾個小時。
那時是盛夏,爸一個人在外面足足等了幾個小時,水都沒喝上一口。我心中難過,忙問:“那我爸他人呢?”
我打了個電話給家里,問我媽:“爸怎么突然來我學(xué)校了?”那時,我在心疼爸之余也多了幾分驚慌,生怕是老師告狀,說我打游戲上網(wǎng)的事。
“有人介紹了份工給你爸做,就離你們學(xué)校不遠,他就順便過去看看你?!眿寬炝穗娫挘倚睦锼闪艘豢跉?。
第二天傍晚放學(xué),我向老師請假出去,到了爸做工的地方。他在工地上給人遞水泥桶,攪拌水泥和沙子,一天40元工錢。
同學(xué)們放學(xué)都走這條路,他們沖我打招呼,問我去不去上網(wǎng)。我連連擺手,說還有別的事。
我故意放慢腳步,磨磨蹭蹭地等他們?nèi)孔咄辏欧判娜グ值墓さ?。我怕他們看到我爸,會笑話我,少年脆弱的自尊心啊,在?dāng)時的我看來,是那么的重要。
已經(jīng)6點多了,工地還沒有停工,爸拿著鐵鏟,將水泥跟沙子和在一起。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沒有被衣服遮蓋的地方被曬得通紅甚至發(fā)紫,肩胛骨因為經(jīng)常擔(dān)擔(dān)子的緣故,被磨破了皮,長出了新的組織后,又繼續(xù)磨,直到皮膚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痂。
爸把水泥和好后,裝在桶里,他一聲短促的吆喝,就將擔(dān)子擔(dān)到了肩上,然后送給泥工。
可能是一天下來太過疲憊,爸走路有些踉蹌。加上起身的時候急,可能他頭有點暈,一個不小心,被地面的鋼筋絆倒了。
爸重重地摔倒在地,水泥潑潑灑灑濺向四周。他艱難地站起來,沒來得及拍拍身上的塵土,就用手捧著水泥往桶里倒。
我想起了小時候,跟爸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在我的印象里,他寡言而穩(wěn)重,我甚至有點兒怕他。那時,他在我心里,比家前面的那座山還要難以翻越。
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任眼淚沖刷我的臉頰。
哭完,我轉(zhuǎn)過臉去,叫了一聲“爸”!
爸抬起頭,見到是我,眼中有驚喜閃爍。他問:“你怎么來了?吃飯了沒?”
“嗯,在學(xué)校吃過了。”
“噢,那……還吃點什么不?”
“不了,飽了。”
我冷汗涔涔,內(nèi)疚感像螞蟻一樣啃噬著我的心。我借口要復(fù)習(xí)功課,跟爸說要回學(xué)校了。
我走出了幾米遠,爸追上來,問:“你有錢用不?”
我連忙點點頭。
爸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錢,5毛、1塊的居多。他從里面挑了兩張10塊的,兩張5塊的,那是他身上面值最大的錢,把錢給我后只說了一句:“飯要吃飽,書要讀好?!比缓螅娃D(zhuǎn)身回到了工地。
我捏著這沾滿了汗水的紙幣,心里又感動又復(fù)雜。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碰過電腦和游戲機,玩兒命似的學(xué)習(xí),終于考上了一個好大學(xué)。
4
我們是村里唯一一家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的家庭,這一點,爸一直很驕傲。
畢業(yè)后,我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有一次跟媽通電話,聽到爸遠遠的咳嗽聲。我問:“爸怎么了?”
“老毛病了,一直這樣咳過來的。不過……這段時間好像咳得厲害了,痰也很濃。我有點擔(dān)心……”
我還沒接上話,就聽到爸在那邊打斷媽的話,他吼道:“跟兒子說這么多干嘛,我說了沒事,老毛病。他在外面上班,讓他操這份心干什么!”
媽把電話掛了。
我不放心,要帶他到醫(yī)院去檢查。開始,爸死活不來,說浪費錢。
我安慰道:“沒事的,只是做一個簡單的檢查,而且這是我們單位的福利,不花錢就可以享受的,你就安安心心來吧。”
爸終于被我說動了。
一系列檢查后,結(jié)果卻讓我有如晴天霹靂。爸是肺癌晚期!
拿到單子的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那么健康的爸,那么堅強的爸爸,竟然會得癌癥!我雙手顫抖,心像被人捅了個窟窿,坐在椅子上好久都沒有起來。
醫(yī)生說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得很廣了,要我們做好準備,最多半年。
我強忍著淚水,走出了醫(yī)生辦公室。
5
我請了20天假,在家陪爸種菜、釣魚、下棋。
幾十年父子一場,我們卻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相處過。早年,他為了一家7口人的生計,背井離鄉(xiāng),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大潮。
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卻還是營營役役,疲于奔命。人老了,還要為我的婚事、房子操心。
爸這一生,辛苦的日子實在太多,可是,他從來不說。
爸是在一個平靜的午后走的。
那天午睡起來,他突然呼吸急促,然后用盡了全身力氣沖我媽大喊:“家里人都在嗎?”
媽聽見了呼聲,趕緊去招呼他。爸卻堅持,要我媽一定把我們?nèi)齻€都叫回來。智慧如我爸,可能意識到這是他最后的日子了。
兩個姐姐都在市里上班,接到電話立馬就趕了回去。而我,遠在省城,路上有4個小時的車程。
爸此時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了,只能在眼皮里透出一絲絲光。他用微弱的聲音問:“老大呢,回來了嗎?!?/p>
大姐跪在爸面前,泣不成聲:“爸,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老二呢?”
我二姐流著眼淚,握住了爸的手。
“我的柱子呢?柱子回來了嗎?”
媽已經(jīng)哭成了個淚人,她摸著爸的臉,說:“柱子……柱子很快就會回了。兒子已經(jīng)在路上了,你不要走,再等等……”
爸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下去,嘴里喃喃自語道:“柱子怎么還不回呢?娘叫我過去吃飯了……”
聽到這句話,媽和兩個姐姐哭得聲嘶力竭。
爸的眼角滑出了眼淚。他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但嘴里似乎在自言自語:“柱子,爸就要走了,你離爸太遠了……爸死之前都不能……都不能見你一面喲……”
爸說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到了極限。
眼看著爸就要咽氣,二姐靈機一動,從我的房間拿來了我的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喊了一聲:“爸,我回來了!”
爸的眼睛動了動,轉(zhuǎn)過頭來看向二姐,隱隱約約似乎有我的影子在他面前晃動。他的嘴角揚起了一絲微笑,眼里終于不再有光,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爸走了,臨走之前沒有遺憾。
等我回去的時候,爸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他靜靜地躺在那里,睡得很安詳。
我放下行李,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這雙因我調(diào)皮打過我的手,為我讀書捧過水泥的手,為我沒錢買房而無力垂下的手。這輩子,他終于可以歇息了。
我的眼淚滾落下來,滴在他的身上,滴在我的身上。我用臉貼著他的胸膛,輕輕地說了一句:“爸,我回來了。”
(胡春燕薦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