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若懷特
感情不夠勇敢的他下定決心, 如能僥幸逃過一劫,無論如何也要當面告訴鄭子規(guī)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張銘明扛著兩個伊比利亞火腿,在馬德里機場辦托運。
他在當?shù)亻_餐館,專門賣鹵水鵝,也幫相熟的回頭客滿世界找食材賺點兒跑腿費。千里迢迢跑來語言不通的西班牙,就是為了把這種十年才出一批貨的黑蹄豬火腿運回去。在農(nóng)場,張銘明嘗了幾片薄如蟬翼、透著紅光的火腿片,頓時被細膩的油脂末打動了,他在廣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豬肉。
馬德里機場幾乎承包了半個半島的航線,張銘明換了登機牌,坐在候機廳附近的餐館打盹。正要睡著,有人小聲喊道:“張先生,張先生?”
“什么事?”張銘明抬起頭想看看是誰騷擾他睡覺,是個空姐打扮的小美女。
“很抱歉,您這趟航班乘客有點兒多,您介意不介意換一趟,先飛福州,再去廣州?我們可以給你額外的補償?!?/p>
張銘明聽她說完,歪著腦袋笑了笑:“介意啊,我包里還有火腿等著放冷庫凍著?!?/p>
“西班牙現(xiàn)在的溫度就跟冷庫一樣,真的不差這一兩個小時。拜托你啦!”空姐深深鞠了一躬,張銘明看到她胸前的名牌上寫著“鄭子規(guī)”三個字。
“還是不行,你另請高明吧?!蓖饷嫦轮┭恐鞍酌CR黄?,機場滯留的乘客很多,有的旅客圍在柱子旁邊給手機充電,還有的趴在椅子上打游戲,張銘明搖搖頭又閉上眼睛。
每年有幾十萬人買了機票不坐,航空公司心疼空座,有時會超售。鄭子規(guī)沒想到這一班人數(shù)會超標,更沒想到會被一個男人拒絕兩次,她氣呼呼地說:“不行就算了,我是看你長得親切才來問你的,我去找別人幫忙?!?/p>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張銘明長得親切。
張銘明從小到大從來都被人評價眉目兇悍,他少年老成,總被同齡人喊叔叔,長得也飽經(jīng)風霜,更何況今天穿著撞色系的T恤外面還套著貂。張銘明盯著鄭子規(guī),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很真誠,于是松了口:“好吧,可以換航班,但是要坐你當值的那班?!?/p>
“好啊,反正今天我上最后一天班,也是最后一次在空中飛,之后就光榮退休了?!编嵶右?guī)說著說著,眼圈兒一紅,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張銘明懷疑自己聽錯了,眼前這個年輕女孩,人生還沒有劃拉五分之一呢,卻口口聲聲說要退休。
“看什么看啊你,沒見過失戀了,為渣男哭的女人???”鄭子規(guī)干脆放聲大哭,眼妝花成一團黑色的陰影,惹得周圍的外國人頻頻側(cè)目。
張銘明遞過去一包紙巾:“我想怎么第一次見空姐這么對乘客說話,也不怕被投訴。得了你別哭了,這么多人看著多丟臉,擦擦眼淚,明天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張銘明的航班被換到了下午,他在機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買了好幾個紀念品店的毛絨玩具,又在書店選購了幾本成功學雞湯,一起帶上飛機。
從艙門走進去時,四五個空姐站成兩排說 “歡迎登機”,張銘明四處張望著,沒有一張臉屬于剛才哭得梨花帶雨的鄭子規(guī)。
被小丫頭耍了,張銘明有點兒懊惱,卻也沒有辦法,他放好行李,坐在窗邊的座位沉沉地睡過去,做夢夢到他的火腿壞了,在給航空公司打投訴電話要精神損失費。
張銘明乘坐的飛機一落地,就抱著他的寶貝火腿風塵仆仆地去找朋友俞飛。俞飛專心搞實體經(jīng)濟,市里好幾個商場都是他開的。火腿是他要張銘明找的,每個品牌方分一小塊,兩個火腿很快就只剩下骨頭。
俞飛燉了骨頭湯,留張銘明喝兩碗再走。張銘明摸摸肚子說:“還是一碗吧,一碗就夠了?!?/p>
他告訴俞飛在機場的“艷遇”,俞飛看著他“咕咚咕咚”喝湯的樣子,勸他:“老張,你也不小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了,還不考慮找個合適的人結(jié)婚嗎?我?guī)湍愦蚵犚幌掳?,你那個店回頭客那么多,你忙成啥樣兒了,就不能多雇幾個人嗎?跟誰過不去呢?”
“我不放心別人看著?!?/p>
張銘明悶頭喝湯,刻意回避了前一個問題。
張銘明的鹵水鵝店開了三年,剛開始賠得內(nèi)褲破了都舍不得買新的。后來越做越順。
接下來是日復一日的忙碌。某天忙到深夜,張銘明被一條未讀短信吸引了注意力,落款是鄭子規(guī),上面寫了個地址,說要請他吃飯。張銘明沒回,鄭子規(guī)很快打來電話,讓他務必要去:“我想當面跟你道歉?!?/p>
鄭子規(guī)請他吃的是天河區(qū)的街邊攤,不遠處就是城中村。她不卑不亢地讓老板在他盤子里多加了一塊豬腳和一個蛋。狼吞虎咽地說:“哥,我現(xiàn)在失業(yè)了,能不能幫我安排個工作,我特別能吃苦耐勞,英語還過了六級?!?/p>
“有手有腳的,不會投簡歷嗎?”張銘明翻揀著蛋炒飯里的牛肉粒,覺得這個空姐擺明了是來碰瓷的。
“我是覺得你親切才來找你的,我身份證丟了,補辦需要時間,不然也不會住在這兒?!编嵶右?guī)可憐巴巴地看著張銘明,快要哭了,廣州的夏天盛產(chǎn)火燒云、冰鎮(zhèn)汽水和蚊子,他們在露天大排檔坐了一會兒,很快被咬得滿身是包。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號碼的?”
“走之前從航空系統(tǒng)里翻出來的。”
“真行,我問問朋友缺不缺人?!?/p>
俞飛的商場有幾個化妝品柜臺招聘柜姐,張銘明把鄭子規(guī)推薦了過去,俞飛很滿意。市中心的商業(yè)區(qū)從來不愁客源,大屏幕上放著時尚廣告,人行天橋把ABCD座商場連在一起,落地窗擦得一塵不染,里面陳列著當季的手袋和時髦服裝。
鄭子規(guī)之前在飛機上服務,行程再長,也不過送兩次餐,偶爾替客人拿拿毯子,其余時間都坐著聊天,等待平安落地。
柜姐才沒那么好當,底薪低,賺提成看本事。
專柜梳妝臺鏡子上的球泡燈很耀眼,鄭子規(guī)不是燈下的主角,只能圍著客戶轉(zhuǎn),不管對方是否需要,都要殷勤地推薦新出的口紅色號、粉底液和雞肋遮瑕膏,鄭子規(guī)不夠主動,人精嘴甜的男同事比她要吃香很多。晚上回到家,她脫掉磨腳的高跟鞋,洗去臉上厚厚一層化學物質(zhì),素面朝天地在床上敷面膜,幽幽地想,人啊,總是擅長在錯誤的選擇中迷失。連著幾個月,鄭子規(guī)業(yè)績都墊底,被經(jīng)理罵了一頓,鄭子規(guī)脾氣不好,公然頂了幾句,被告到了俞飛那兒。經(jīng)理想開了她,張銘明聽說了,和俞飛說:“再給她一次機會吧,我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p>
這幾個月張銘明的生活作息規(guī)律,和以前沒什么區(qū)別,他其實沒和鄭子規(guī)聯(lián)系,只是朋友圈的點贊之交,張銘明很少去大商場,再說了,大老爺們逛美妝柜臺,太另類了,他想關(guān)心鄭子規(guī),又不知道怎么說,于是穿上外套,出門夜跑一下。
可每次,無論跑得多快,獵獵的風刮過他的臉,總晃不出去鄭子規(guī)的那張臉。
張銘明鼓起勇氣去了天河區(qū),大型城中村,矮矮的鐵皮房子擠在一起,看上去暗無天日,他對著地址,找到鄭子規(guī)住的那一間,里面?zhèn)鱽礤佂肫芭柙以诘厣系臓幊陈暋?/p>
“我沒錢給你,你不要來找我了,我們都分手了!”
“你這么一聲不吭地走了,總要給點兒分手費吧?”
張銘明想也沒想就沖了進去,一拳把男人打開,用肚子把他頂在門框上威脅道 “是你自覺走還是我叫警察,以后不許來騷擾鄭子規(guī),聽到了沒?”
男人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掙扎出來,也顧不上整理衣服就跑了,遇到這么狗血的一幕,張銘明想談戀愛真是麻煩,他打量著鄭子規(guī)的屋子,墻壁上糊著水泥,衣服堆在床尾,一把老式風扇送出的風燥熱不堪,他擼起袖子幫鄭子規(guī)搞衛(wèi)生,還在墻邊看到了一個耗子洞,他用水泥補上,終于忍無可忍了。
“你就不能住稍微好點兒的地方嗎?”張銘明大吼道。
“實力上不允許啊?!?/p>
“你既然不是空姐了,就腳踏實地一些行嗎?有什么工作容易?住在這里的人沒有誰比你過得輕松,如果你沒有下定決心,那就回機場再想想清楚。”
張銘明的無名火是觸景生情了。鄭子規(guī)住的地方,很像當年他大學畢業(yè)時,和初戀女友梁雪一起租的毛坯房。那是他身材最苗條的時候,也是他最苦的時光。梁雪陪他創(chuàng)業(yè),他幫小公司拍宣傳片,梁雪寫腳本,困了就用風油精涂太陽穴。他記得那個味道,提神的青春,貧困的味道。
畢業(yè)剛一年,班上最早結(jié)婚的同學邀請他們出席,那時他工作的公司剛有點兒起色,不敢催著客戶要尾款,兩人連完整的份子錢都湊不上。梁雪去銀行取錢,過馬路時精神恍惚,出了車禍,沒搶救回來。自那以后,他換了城市,又回來開了餐館,一直賣梁雪最愛的鹵水鵝。
鄭子規(guī)看著氣憤的張銘明,嘟囔著:“我又沒說后悔,你不知道女孩的生活開銷真的很大嗎?行,從今天起我就洗心革面,爭取早日搬出這里?!?/p>
張銘明切膚地感受過,一無所有的慌張和一貧如洗的滋味,他拜托俞飛給鄭子規(guī)提供住宿補貼,差的那一部分由他來承擔。
“你是不是喜歡她,喜歡就去追啊!”俞飛壞笑道。
“你別亂講啊。我就是看她一個小姑娘不容易?!?/p>
好在世界還夠公平,即使很多時候我們沒有支配生活的權(quán)利,至少還能通過努力付出換來一點兒慰藉。
鄭子規(guī)把品牌手冊上的介紹翻爛了,在新客人買單后不厭其煩地詢問是不是可以加個好友,下班之后給客人定向推薦熱門斷貨款,每個月銀行卡里增加的數(shù)字,總是比上個月進步一點點,她終于可以搬到商場附近租個一室一廳小房子,可以奢侈地點一份豪華版麻辣燙。
過年為了逃避催婚酷刑,張銘明沒回家,鄭子規(guī)也是,除夕的夜晚,街邊店鋪都已經(jīng)打烊,并不冷的廣州像一座空城,鄭子規(guī)找了一家平時舍不得吃的高級餐廳,請張銘明吃飯,在煙花爆竹的歲歲平安里,就著電視里的春晚,一人吃了一碗餃子。
張銘明說:“這么冷清,不在廣州過年好了,得去哈爾濱看冰雕吃鐵鍋燉,這樣多爽!”
“那最低溫度零下 30度,吃得消嗎你?”
“又不是沒去過更冷的地方。”此時,他們都想起了天寒地凍的馬德里機場的偶遇。
“那祝你明年夢想成真?!?/p>
“也祝你明年升職加薪?!?/p>
俞飛不小心說漏了嘴,鄭子規(guī)知道有半年是張銘明給她付的房租,她很快補上了,讓俞飛把多余的錢退回去。她沒有在那個晚上說出在心里排練了很久的肺腑之言,過年的氣氛那么好,她不想輕易毀掉。
鄭子規(guī)拿出一個紙盒,里面是一只紅色耳機,她記得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新年快樂,張先生?!?/p>
張銘明急躁地撓撓腦袋,靦腆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經(jīng)很久都沒收到過禮物了,糟糕,我也忘了準備。”
鄭子規(guī)總是找各種借口來約張銘明,陪她去醫(yī)院拔牙,去商場看明星表演,還找他一起去麥德龍超市買零食。張銘明過習慣了孤家寡人的的日子,無拘無束,他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店里,小部分時間在高空飛行的日子,在和鄭子規(guī)的約會中,頭一次發(fā)現(xiàn)廣州還有大佛古寺、花城廣場、永慶坊這樣的好地方。
這是一個人無法平白無故激發(fā)出的詩意和探索欲。
鄭子規(guī)在散場路口的紅綠燈旁,向張銘明表白:“張銘明你別裝傻了,我喜歡你。如果你做好了準備,我們一起迎接新生活,如果你沒準備好,反正你是紅燈,我是綠燈,我先走了?!?/p>
張銘明搖搖頭,目送她的俏麗背影:“那你路上小心一點兒?!?/p>
鄭子規(guī)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遠了,心里在想,他怎么還不追過來?
俞飛對張銘明說:“兄弟,我覺得鄭子規(guī)這個姑娘挺好的,你放心去追?!?/p>
“我沒有喜歡過她,真的?!?/p>
“那我就追了啊,你可別后悔?!?/p>
張銘明看著鏡子里頭發(fā)稀疏、小腹微隆,還不到30歲卻因常年操勞而顯得蒼老的臉,他一直很自卑,從來不敢告訴鄭子規(guī),他算不上是一個事業(yè)有成的人,他只是一個賣鹵水鵝的廚子。他也走不出舍不得遺忘的感情陰影,也沒勇氣接納下一段未知的親密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他不敢把鄭子規(guī)的幸福砸在自己手里。
俞飛毫不避諱地在朋友圈里曬電影票票根,張銘明先點個贊,再跟他私聊:“你發(fā)朋友圈就發(fā),@我干嘛?不要影響我賣鵝?!?/p>
他認真回憶和鄭子規(guī)相處的半年,不是回到家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發(fā)呆的一潭死水,不是一眼望得到頭的循環(huán)人生,不是空洞乏味、缺少活力的悲催中年,他是后悔沒留下一張合影,可以在想念的時候,翻出來看看。
張銘明借著工作消愁,他去新加坡批發(fā)肉骨茶料包,途中飛機遇到了超強氣流,他在空中顛簸了半天,兩排氧氣面罩一起掉下來,兩個空姐在安全出口處示范正確戴法,可是無濟于事,飛機顛簸得越來越厲害,乘客們像是在洗衣機滾筒里高速震蕩。
空少發(fā)了筆和紙,很沉重地讓大家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裝進鐵夾子里,機艙里尖叫聲和哭聲混做一團。張銘明沒有哭,他拒絕了空少遞過來的紙,他想,如果這次能僥幸逃過一劫,無論如何也要對鄭子規(guī)道出自己的最真實感受。
飛機迫降在印度,之后平安抵達廣州。
張銘明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想念廣州,想念鄭子規(guī)。
張銘明直奔商場去找鄭子規(guī),柜姐說她已經(jīng)離職了。他又迫不及待地問俞飛:“鄭子規(guī)在哪兒?”
俞飛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她辭職了,現(xiàn)在不在廣州,你別白費力氣了?!?/p>
“你不是在追她嗎?”
“那都是想刺激你的啊,我怎么可能泡下屬?”
下定決心要消失的人,是不會那么輕而易舉被找到的。張銘明在鹵水鵝的店門上貼了關(guān)店通知,又給鄭子規(guī)發(fā)消息,卻石沉大海。
他又給她打電話也沒人接,托了朋友和機場工作人員打聽她的下落,又吃了閉門羹。
張銘明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坐在空曠的鹵水鵝店里,抱著頭深深埋入桌子里,喃喃自語:“快回來吧,我什么都答應你?!?/p>
“老板,你不是打烊了嗎?怎么燈還亮著,我要一份燒鵝飯,不要鹵汁,加豬腳、蛋?!?/p>
張銘明還沉浸在悲傷里,頭也沒抬:“對不起,本店不賣豬腳。”
“你不是說什么都答應我的嗎?”
張銘明驚愕地抬起頭,先是一雙筆直修長的腿,然后是纖細的腰,再往上看是熟悉的臉。
“看什么看???沒見過鼓起勇氣裸辭,要去走不一樣人生軌跡的人嗎?”
張銘明站起來,膝蓋都被桌子腿撞了,疼到失憶,大腦有一瞬間空白,但很快就被滿滿的喜悅填充:“子規(guī)你見過當初的我,然后,現(xiàn)在的我,想陪在你身邊?!?/p>
鄭子規(guī)還是學生時,在廣州念過書,她逛街時遇到過張銘明,那時好像是出了一起交通事故,他瘋狂地撥開人群,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鄭子規(guī)在惋惜的同時,也祈禱日后能遇到禍福相依的愛人,她會粉碎他所有的不安、怯懦、敏感,在他的心里一輩子安營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