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遲來的父愛

文/食甘寢寧

愛的對立面是恨嗎？不，是遺忘、是冷漠。

一次、兩次……手機(jī)屏幕亮到第十次，我拿起了電話，接通。

“楊楊，咱們見一面好嗎？我有話跟你說?！?/p>

我沉默。電話那頭急了：“楊楊，就見一面，我求你了，兒子……”我聽見楊森林哽咽的聲音。

他在哭著求我，就像我當(dāng)年哭著求他……

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痛

13年前，我9歲。父親楊森林是一家外貿(mào)公司經(jīng)理，母親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在外人眼里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我也因此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那年盛夏的一天，我聽見楊森林指著母親的鼻子憤怒地大罵：“潑婦、潑婦，你竟然去單位丟我的丑，本來我和那同事沒什么的，你卻大鬧，讓別人看了笑話，我好歹也是一個領(lǐng)導(dǎo)，以后還怎么管手下的員工？你的疑心病害了我、害了她，也掐死了咱們的婚姻，離婚！”

我聽見門被重重關(guān)上的聲音，然后是母親嚎啕大哭的聲音。我本以為他們只是普通的吵架，以前他們也經(jīng)常吵架，只是聲音小小的，生怕我聽見。

可是一個月后的一天，楊森林回到家就進(jìn)臥室收拾衣服，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小聲地抽泣。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籠罩著我。楊森林臨出門時，蹲下來跟我說：“楊楊，爸爸媽媽離婚了，爸爸要走了，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該理解爸爸媽媽的決定，你好好地聽媽媽的話。”

離婚？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張了張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雖然只有九歲，但是我知道離婚的含義，因為與我同桌的那個女生的父母就是離婚的，她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她被人嘲笑“有娘生，沒爹養(yǎng)”，我看過她悲傷地哭，如今我也要和她一樣了。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緊緊拉住楊森林的手：“爸爸，你別走，別不要我和媽媽。”

楊森林的眼睛也紅了，他親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后推開門，疾步下了樓。我追了出去，“爸爸，求你再抱抱我……你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p>

楊森林停住腳步，回頭：“楊楊，爸爸每個月都會回來看你的?！?/p>

“爸爸，你再抱抱我，只抱一次，求求你……”我哭著、喊著。

這次他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望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我人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扎心的痛，以至于多年以后我都記得那個決絕的背影。

母親追過來，扶起我，把我緊緊摟在懷里，嘴里念叨著：“兒子別哭，你還有媽媽……”

急匆匆趕來的姥姥，看見了這一幕，流著眼淚破口大罵：“楊森林，你個沒良心的，為了一個狐貍精，老婆兒子都不要了?！?/p>

仇恨在我心里如海浪咆哮

后來，我從姥姥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了他們離婚的原因。

一次楊森林公出，偏偏只帶了一個女會計，而且一走就是十多天。我母親是在一個閨蜜那知道了這件事，那個閨蜜還著重強(qiáng)調(diào)了：“那個女秘書年輕漂亮，穿著時尚，一看就像狐貍精。”

母親坐不住了，她懷疑楊森林有了婚外情，跑到他的公司去找他的老板評理。于是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楊森林和女會計有染。

楊森林憤怒地罵了母親，并以此為由提出離婚。

母親為了挽回婚姻，一遍遍地去跟他道歉，他都拒之門外，一些親戚朋友去當(dāng)說客，也沒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母親見他吃了秤砣鐵了心，也就同意離婚了，但只有一個條件：兒子歸她撫養(yǎng)。

姥姥說：“楊楊，你該恨你爸，他拋棄了你和你媽媽。”這句話我牢牢地記在心里，從此恨在我心里扎了根。

一個月后，楊森林來看我，我反鎖了臥室的門，始終沒踏出半步。最終楊森林走了，失魂落魄，步履沉重。打開門后，我看見一袋子的玩具，我憤怒地把它們?nèi)拥搅舜巴狻?/p>

母親被我嚇住了，抱住我說：“楊楊，我和爸爸是離婚了，但是他還是愛你的，媽媽不希望你心里有恨?！?/p>

是的，媽媽一直在保護(hù)我，她從不在我面前說楊森林的壞話，她也經(jīng)常阻止姥姥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我知道她不是不恨楊森林，而是不想我受到傷害。

我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雖然經(jīng)濟(jì)上不算拮據(jù)，但是我們過得很凄涼。

有一次，我半夜發(fā)高燒，那天正是雨天，出租車很少，焦急的母親只好背著我去醫(yī)院。天黑路滑，母親踉蹌地小跑著，在下坡處我們雙雙摔倒，母親一邊哭著說對不起，一邊重新背上我。那天我雖然燒得迷糊，但是我清晰地記得我摸到了母親額頭上的血。

還有一次，母親換燈泡時，從凳子摔下來，兩天不能走路。

這一切的一切，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內(nèi)心的悲傷與彷徨，全都化成了憤怒，它讓我更恨楊森林，如果不是他拋妻棄子，我們怎么會過得如此凄涼！

他們離婚后的第一年，楊樹林每個月都來看我，即使他辭職去了北京。我不愿意見他，他就到學(xué)校偷偷看我，為了躲避他，我課間休息的時候，除了上廁所，從來不出去玩。

后來我聽說他在北京開公司了，再后來我聽說他和那個女人結(jié)婚了。他來找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們終于形同陌路。

2014年，我考上大學(xué)。本以為我和母親苦盡甘來，可是2015年6月，母親在講臺上突然昏倒，被送往醫(yī)院就醫(yī)，醫(yī)生診斷為乳腺癌晚期。醫(yī)生說母親是常年憂郁和勞累所致。

噩耗傳來，我在寢室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痛哭了兩個小時。

2016年10月20日15點13分，母親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臨終前，拉住我的手說：“楊楊，對不起，是我弄丟了你爸爸，讓你一直過得這么苦。如今媽媽要走了，這世上你只有你爸爸一個親人了，你原諒他吧。再說你爸如今當(dāng)了老板，他也會讓你繼承他的一部分財產(chǎn)。只有你活得好，媽才能放心地走。”

為了讓母親安心，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母親下葬的那天，下著瓢潑大雨，就像那天母親背著我去醫(yī)院的雨一樣大。我給母親添了最后一捧土，然后閉上眼睛，任憑雨水和淚水在我的臉上滂沱，仇恨在我心里如海浪咆哮，我把拳頭握得咔咔響……

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母親去世十天后，楊森林聽到了消息，四處找我，我都避開了。隨后，他又不停地給我打電話，于是就出現(xiàn)文章開頭那一幕。

我答應(yīng)了楊森林在一個飯店見面。

當(dāng)楊森林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再也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知天命之年的他，白發(fā)和皺紋都多了很多。但是他一身筆挺的品牌衣服又激起了我的憤怒：媽媽抑郁而死，我過得如此凄慘，而他卻逍遙在外，憑什么！

楊森林看見我愣了數(shù)十秒，然后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他說：“楊楊，沒有了媽媽，你還有爸爸。兒子，你原諒爸爸吧，讓我好好補(bǔ)償你……”

我點了點頭，擠出幾滴淚。

楊森林高興地又哭了。幾分鐘后，他停止了哭泣，沖著服務(wù)員大喊：“上你們飯店最好的菜……”

這頓飯讓我吃得幾次哽咽，不是被楊森林感動的，而是為母親鳴不平，她勞累一生，從沒吃過這么好的菜。我在心里默默說：“媽，我一定給你報仇，我要把他們打你的巴掌打回去，把你受的罪讓他們再受一遍！”

是的，我來見楊森林，根本不是為了與他和好，我也不稀罕他的家產(chǎn)，而是為了給母親報仇。

母親下葬后，我一直盤算著該怎么實施我的復(fù)仇計劃。楊森林來找我，正給了我機(jī)會，我躲著不見他，不接他的電話，正是我的第一步：欲擒故縱。

這以后我跟楊森林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我忍著惡心叫他爸爸，他笑呵呵地應(yīng)著。他要給我打錢，我拒絕了，不是我不想要，而是我想放長線釣大魚。

三個月后的一天，我拿著手機(j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屏幕的時間，11點整，我撥通了楊森林的電話：“爸爸，我想?yún)⒓右粋€編程培訓(xùn)班，對我畢業(yè)找工作很有用。因為都是名師教學(xué)，所以有點貴，爸，我想跟你借一萬塊錢?！蔽壹傺b小心翼翼地說。

“楊楊，你怎么拿爸爸當(dāng)外人？借什么借，爸爸給你！”楊森林爽快地說。

“謝謝爸爸！我剛下晚自習(xí)，所以才打電話，對不起，這么晚打擾你?！?/p>

“沒事、沒事，兒子?！彼m說著沒事，但聽見他疲憊的聲音，我心里冷笑了幾聲。

我選擇在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有兩個原因。

第一：楊森林一直有入睡困難癥，還神經(jīng)衰弱。所以一般他都是10點前睡下，11點他剛剛進(jìn)入睡眠狀態(tài)。這時被我吵醒，呵呵，他甭想再睡著！

第二：這么晚，那個狐貍精想必也在臥室，這樣我吵醒的就是兩個人，而且我要錢的內(nèi)容，只會讓兩人日漸生出嫌隙——哪個女人能容忍丈夫把錢頻繁地匯給前妻的孩子？

想著他們?yōu)殡娫挸臣艿臉幼?，我冷笑了一下。?dāng)年，媽媽就是整夜整夜的失眠，以至于頭疼欲裂、神情憔悴，1.7米的身高只有90斤重?；及┠且荒辏菦]睡著過，在百蟻噬骨的疼痛中熬到天亮。如今，我也讓他們嘗嘗這失眠的滋味！

就這樣，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找個理由向楊森林要錢，當(dāng)然都是11點后打電話。

最近幾次的電話中，我明顯聽到楊森林聲音疲憊，有氣無力。和楊森林見面時，我也注意到他消瘦得厲害。但是，他這些變化，我都選擇視而不見。

2018年3月，我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我謊稱要和同學(xué)一起創(chuàng)業(yè)，想跟楊森林借一筆創(chuàng)業(yè)資金，我開口就是30萬。我頻繁地要錢，估計那狐貍精早就氣壞了，我希望這次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要他們爭吵，吵得不得安寧，只有這樣，我心里才平衡，才舒暢。

果真不出我所料，楊森林猶豫了。我假裝問道：“你是怕張姨不高興嗎？”

“不是，不是…這錢有點多，給爸爸點時間?！睏钌诌B忙解釋。

哼，越解釋，越是掩飾，我得意地想著。

一個月后，這筆錢打到了我的賬上。我腦補(bǔ)了一下他們打翻天的場面，心里有些暢快。

因為仇恨，我的心靈已經(jīng)扭曲，我不得不承認(rèn)：因為時刻謀算，我的表情都是陰森可怕的。

所有的仇恨化成了遲來的親情

有兩個月時間，楊森林都沒聯(lián)系我。第三個月的時候，一個女人來找我，四十多歲，看上去倒是溫婉。她自報家門：“楊楊，我是你爸現(xiàn)任的妻子。你爸他快不行了，你快去看看他吧?！?/p>

我以前想過，和這女人見面的場景一定是劍拔弩張，可是當(dāng)下我沒了這個想法，心里滿是對楊森林的擔(dān)心。

她帶我到了北京，進(jìn)了一個破舊的小區(qū)。我連忙警惕地問：“你帶我去哪？”

“回家見你爸爸?！?/p>

“你們怎么住這？”在我的想象里，他們即使不住別墅，也是住高檔小區(qū)，怎么可能住這樣破舊的地方？

“楊楊，你聽我說，現(xiàn)在你該知道真相了。你爸爸破產(chǎn)了，就在你媽媽去世前的一個月。我們?yōu)榱搜a(bǔ)償你，寧可自己省吃儉用也要滿足你的要求，可是你提出要三十萬，你爸爸沒辦法，他說服我把家里僅剩的一套房子賣掉了，然后在這個小區(qū)換了一套小的。兩個星期前，他查出肝癌，為了省錢沒有及時去治療，還瞞著我……”這個女人抽泣起來。

我頓時石化，我這一年來，千算萬算，都沒算到楊森林會破產(chǎn)。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jìn)這個小房子的，逼仄的客廳里悶熱得很，一個老式電風(fēng)扇無力地吹著。

我走進(jìn)臥室，看見躺在床上的楊森林，他瘦得快皮包骨了，臉色蠟黃?？匆娢?，兩行熱淚從他凹陷的眼窩里流下來，流到干癟的臉頰上。

他伸出手，我連忙握住?！澳闫飘a(chǎn)為什么不說，你生病了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大聲質(zhì)問他，聲音打著顫。

“我怕你不讓我補(bǔ)償你，13年你未理我，我怕你再也不會理我?！?/p>

“我都在騙你，你知道嗎？我根本不需要那些錢，我是為了給媽媽報仇！”

他笑著說：“我知道，我去問過你們學(xué)校，根本沒有什么編程班。我明白，你恨我了13年，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原諒我？”

“那你為什么不揭穿我，為什么還給我錢？”

“因為我想補(bǔ)償你，因為我舍不得你叫的那聲爸爸。兒子，爸爸想抱抱你，當(dāng)年我走的時候沒抱你，我后悔了大半輩子?！?/p>

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噴涌而出。我后悔地想扇自己兩個嘴巴。

我扶起他，“爸，我?guī)闳メt(yī)院，現(xiàn)在就去，你給我的錢，我一分沒動?！?/p>

當(dāng)年的恐懼感再次向我襲來，我怕我再也見到他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媽媽，不能再沒有爸爸了。

那一刻，所有的恨我都放下了，我終于理解：血濃于水，那份愛這一生都難以割舍。父親從來沒有放棄我，我也沒有真正地不要他。

2018年9月，我?guī)钌秩チ吮本┓e水潭醫(yī)院。做了切除和化療后，他的精神好多了。當(dāng)我們共同的敵人變成了病魔，我和他反倒真的和解了。

張姨跟我說：“當(dāng)年我和你爸真是沒什么，只是業(yè)務(wù)需要一起出差?；貋砗?，不知道哪里傳出的流言，在全公司傳遍，說我是狐貍精，我負(fù)氣辭了職。半年后，你爸爸主動聯(lián)系了我，因為他覺得是他害我沒了工作。那時他已經(jīng)離婚，我們在接觸中慢慢愛上了彼此。其實，那時你爸媽的感情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危機(jī)，他們一個忙于工作，一個多愁善感，我只是恰巧做了那個決定性的誘因?！?/p>

不知道為什么，她說完這番話，我竟然平靜地相信了?；蛟S，是我始終不愿意承認(rèn)，父母的感情存在本質(zhì)性的問題。

更重要的是，時隔多年，我已經(jīng)明白：無論父母的婚姻有多失敗，他們愛我的心是不變的。如果我陽光一點，我不僅能一直享受爸爸的愛，還能開導(dǎo)抑郁的母親，也許現(xiàn)在沉浸在雙親的愛中?？上颐靼椎锰砹?。

2019年春節(jié)，我是在北京過的年。我和張姨備了很多年貨，還包了餃子。當(dāng)我在飯桌上沖著楊森林喊出那聲“爸爸”時，我們父子相視，所有的仇恨化成了遲來的親情……

愛的對立面是恨嗎？不，是遺忘、是冷漠。

親人之間，出現(xiàn)恨與怨懟，往往不是想要放棄與決裂，更多的是基于深切的愛，愛而不得、愛恨交織。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積極面對家庭關(guān)系中的負(fù)面情緒，從愛出發(fā)，在恨的基礎(chǔ)上重建理解和釋懷，這才是我們一生的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