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柯林的故事應(yīng)該從十年前他死亡的那天講起。那是十二月十八日,一個寒冷的冬夜。他離開家門去吃表妹的喜酒前,掃了一眼自己擱在五斗櫥上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他穿著咖啡色的夾克衫,摟著嬌小的女孩吉丹,她籠在一件灰色的大衣里。照片是新照的,日光也明朗,遠處是灰藍色的海。他的右胳膊摟著吉丹的右肩膀。吉丹的肩膀厚而圓潤??铝值哪棠陶f過不止一次,這樣的肩膀形狀最好命,有收成,有依靠,生活舒適安穩(wěn)。沒有人知道,在那副肩膀下面,大家看不見的地方,只有用想象才可能感覺到的地方,一股強大的力量正在慢慢蓄積。它將揮動起一把0.6公斤重的肉斧,將身高1米75、體重130斤的柯林分解成上肢、下肢、軀干和頭顱。
十年,太多的東西被拖把抹去,被紅白藍相間的旅行袋包住,被一代又一代蛆蠅孵化消耗??铝衷僖矡o法確定,自己的故事中有關(guān)吉丹的,哪些是真實的。已經(jīng)沒辦法去問,就算能問,吉丹也不會回答,或者她會撒謊,誠懇地撒謊,用安靜甜美的聲音,用一種壓制著脆弱的溫柔的眼神,就像她在法庭上那樣。要是在以前,柯林一定會相信她。
這不是事實。我沒有殺人。我不服。吉丹就這樣否認了一切。她不承認與柯林有戀愛關(guān)系,不承認是自己給柯林吃安眠藥,不承認用電話線勒柯林的脖子,只承認自己在柯林死后進行了分尸。她背對著眾人,看不到大家臉上的震驚。
柯林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要知道原因。這么長時間了,誰會在乎為什么呢?父親母親哥哥向吉丹提出了死亡賠償金、贍養(yǎng)費、精神撫慰金等共計一百四十多萬的賠償。最終法院只讓她賠償了三十來萬。錢就是錢。可被殺的依舊被殺。家里親戚都罵吉丹是爛叉囡,自己也應(yīng)該恨她,這個婊子養(yǎng)的,可為什么還是想知道她的動機呢?法庭上,他就貼著她的面孔看她,她已經(jīng)三十四歲,兒子都九歲了,身子還是那么瘦。他從來沒有那么近距離看過她,貼著一張臉看,臉就成了一個謎。他滑進她濃密的眉毛,在他端詳她左眉角那顆黑痣時,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眼睛向上翻了翻。痣在眉尾,感情容易出現(xiàn)問題。如果他能早一點讓她去掉那顆痣,脈沖CO2激光,一點,精確汽化,完全消失,也許就可以使他倆從此過上幸福生活。
像平常一樣,吉丹六點起床。丈夫兒子都還睡著,丈夫睡得尤其沉。這個優(yōu)點是在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的。一天夜里,她在夢中驚叫起來,自己被自己叫醒,丈夫卻還沉沉睡著。結(jié)婚十年,她大體上對這段婚姻滿意,盡管發(fā)生過一些事,盡管有過柯林,但她還算把日子過得不錯,有時候她自己也覺得,簡直是個奇跡。
屋子里還很昏暗,她穿著棉毛衫褲,輕輕滑下床,摸索到扔在沙發(fā)上的家居服穿上,再套上一雙羊毛襪。三月初還很冷,她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天氣,最低氣溫四攝氏度,最高也才十一攝氏度,小雨轉(zhuǎn)多云。自從那年的十二月之后,她就特別怕冷,空調(diào)開在二十五攝氏度,她的珊瑚絨家居服仍然是三層加厚夾棉的。她躡手躡腳走進廚房,開始準備一家人的早飯。喝粥養(yǎng)胃,前一天做了八寶粥,今天就用溫火熬個皮蛋瘦肉粥吧。再烙幾張芹菜葉雞蛋餅。她喜歡每天早上花半小時做飯,覺得這樣可以幫助她一天都集中思想。站在廚房窗前看著太陽出來也會讓她覺得心情舒暢。但今天窗外下著雨。
芹菜葉擇好洗凈切碎,放入大碗。加入面粉、雞蛋、鹽,調(diào)成糊狀。平底鍋燒熱,放少許油。放入面糊,正面煎至微黃,反面煎至微黃。放在砧板上切開、裝盤。日后她無數(shù)次回想起這天早晨做飯的安寧。這天晚上她被帶走問話,很快,她和柯林的故事被新聞記者收集,變成報道。有的標題起得聳人聽聞。報道大多配了同一張照片,十年前的那張合影中,她披著長發(fā),圓圓的臉,笑得彎彎的眼睛,抿起的嘴唇,年輕得都有點不大真實。這些年她一直短發(fā),脖子那里一直都空落落的,冬天的時候,冷颼颼的風一直吹,一直吹,似乎要把她吹醒似的。此外她有了川字紋,還長出了一些胡子。有記者猜測,也許是因為她這十年來一直驚魂不定,導(dǎo)致內(nèi)分泌失了調(diào)。
七點半,丈夫帶兒子出了門?!敖裉焱砩舷氤渣c啥?”她追著問。“隨便!”兒子留給她一身藍校服的背影。她洗干凈碗筷,給自己泡了杯茶。茶杯白白的,暖暖的,她站在窗前,看著外邊空蕩蕩的院子。突然,一只小鳥栽下來,摔在地上。小鳥已經(jīng)死了。她把它掃進簸箕的時候想到柯林。這算是前兆嗎?但她其實常常想起他。想起當年他是多么脆弱,她總是很小心地對待他,以致和別人拍了結(jié)婚照,也沒敢告訴他。她和丈夫剛搬進這新家的時候,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如下午,或者午夜,她會擔心柯林突然出現(xiàn),砰砰砰砸起房門來。很難相信他就此放過了她。他完全可能推開她忘鎖的房門沖進來,從她忘關(guān)的窗子爬進來?!鞍⒌ぃ憔谷槐撑盐?,我決不會放過你!”這句話那天他講了好幾遍,他怎么可能就這樣從她生活中消失。
小鳥被倒進了垃圾袋,吉丹深吸一口氣,長嘆了一聲。
柯林死后的第二天,吉丹是頂著一只紫眼圈去上班的。他一拳頭就把她的顴骨邊打腫了,一星期過去后眼眶還是發(fā)青。好在是冬天,她把大衣領(lǐng)子翻起來,就不那么明顯了。天色陰暗,先是下起小雨,后來變成雨夾雪。人事科的工作并不多,她全神貫注地看報紙,像個努力認字的小學生?!敖裉熘形缬懈烧◣~。”女同事說。像這樣的小事就會讓她們高興。有段時間,食堂每天中午都只有白菜加葷菜,白菜白菜白菜,三天都吃白菜,像這樣的小事就會讓她們沮喪。她抬頭,微笑。在這間辦公室里,她沖大家微笑了十年。這實在是不容易的。因此大家把她形容得親切而溫柔。她也有差一點發(fā)脾氣,差一點失去耐心的時候,那時候,她就一次次在心里輕聲叫起他的名字,柯林,柯林。他的名字,像一針鎮(zhèn)定劑。一個人,想保守一個秘密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個好人,與世無爭。
時針指向八點。她去臥室換上毛呢褲、羊毛衫。她的衣柜十分素凈,沒有太多引人注意的顏色,那個冬天之后,她再沒穿過印花,連黑白都很少穿。煙灰、卡其、咸菜綠,她只穿最低調(diào)的顏色。后來她發(fā)現(xiàn),最低調(diào)的顏色就是和環(huán)境一樣的顏色。沒有區(qū)別就是低調(diào),不醒目就是低調(diào)。低調(diào)很好,低調(diào)可以平安無事地把日子過下去。也許后來在法庭上穿上那件黃色馬甲,才是真正的她。
她鎖好門,小心地推了推。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她經(jīng)常這么做。兒子滿月后,丈夫買下這里的房子,一家三口才從她娘家搬出。丈夫是個小小的科級干部,只買得起普通住房,三室兩廳,一百三十多平,和她娘家蓋起的二底三樓外加閣樓的獨棟別墅沒法比。但她更喜歡這里。在娘家住過的那些年,她有時會覺得自己像被巫婆鎖在塔樓頂層的少女。確實,斜頂?shù)就盃畹拈w樓,要另外搭個梯子才能爬上去,又高又窄,只有兩只小窗,站在街上看過去,就像一個“哭”字。
她向單位走去。她一般不坐公共汽車,小個子在擁擠的車廂里往往抓不到扶手,被推來推去會讓她驚慌。她沿著人行道的里側(cè)走,貼著墻壁。她從不沿著外側(cè)走。汽車失控沖向人行道的新聞太多了,這些車會撞到停在路邊的自行車電動車,會撞到正在路邊走的行人。貼著墻壁走只有一個缺點。下班回家的路上,各種各樣的時裝店都在營業(yè),各種各樣的流行款式在櫥窗里對著她笑。她真想進去試試。那年冬天之后,她再沒穿過那些會引起回頭率的衣服。它們是給那些不怕惹事,等著釣個好男人的女人準備的。她已經(jīng)過了那個階段。
單位離家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將近兩公里的路,按她的速度,得走上二十五分鐘,要是騎個自行車,一偏腿,十分鐘準到。但她就是學不會。學會騎自行車就和學會另一種語言一樣。她看到過一條當?shù)卣Z言學校的車身廣告:多學一門語言,多看一個世界,多過一種人生。太對了!如果她學會騎自行車,人們也許會在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柯林。也許再也發(fā)現(xiàn)不了。
如果母親知道,學會騎自行車就能改變她的命運,她一定會斥責父親。小時候父親在操場上教過她一個下午,他一松手,她的車就歪倒在地上?!斑郛敗绷藥状魏螅赣H開始心疼車。車是買給她哥哥的。她也疼得掉了眼淚?!安粚W了!不學了!”一個嚷嚷著,一個嘟噥著,往家走去。車架上掉了一兩處漆,哥哥發(fā)現(xiàn)后,沒收了她一個月的零花錢。她沒敢告訴父母。尤其母親,家里沒人敢拿小事煩她。
母親是語文老師出身,后來當上了校長,她任職的學校是當?shù)刈詈玫闹袑W,這個學校里,考上清華北大的多了,考上北師大都算差的。母親是怎么做到的?全封閉管理,兩周休息一天。母親常年待在學校。她的臉越來越像教學大樓的紅磚。有人告訴父親,母親在學校沒笑過。但父親不太在乎這些。那個時候,沒人在乎這些。
趕在綠燈變紅燈前,她跑著穿過馬路,接著往前走幾十米,單位就到了。
她的辦公室在一條昏暗的樓道深處,地板嘎吱響,寬大的辦公桌兩兩相對擺放。坐在她對面的女同事照例忙著分辨從食堂那里飄過來的氣味。蟹粉蛋、青菜燒肉圓、辣炒海帶絲。她給大家泡上茶,每個人的杯子都舊舊的,茶具內(nèi)壁長出的一層茶垢灰灰的。她一直想好好清洗一下,至少有七種辦法能輕松去除,能使她的茶杯光亮如新,但既然沒人介意……
辦公室主任是個剛開始禿頂?shù)奈迨畾q男人,正在看報。他沖她點點頭,他不怎么看她。男人們都不怎么看她。她有胸,有臀,但她含胸收腹。所以總體而言,她和女人相處得更好。
吉丹自己家和娘家相距不遠,只要母親需要,她就帶上兒子丈夫回娘家晚飯。母親退休后,突然對她和她哥哥產(chǎn)生了某種依賴。母親喜歡顏色鮮亮的衣服,喜歡自己看起來年輕。過去她數(shù)落吉丹的成績,批評吉丹挑男人的眼光,現(xiàn)在她瞧不上吉丹穿衣服的品味。你那么瘦,為什么穿得那么松?她捏捏吉丹的腰部,我以前的腰也和你一樣,自從生完你,我就開始胖,從肚子開始胖,就像套了個游泳圈。我現(xiàn)在就想要你那樣的腰。母親說。母親還建議她穿高跟鞋。你個子這么矮,穿上高跟鞋才到一米六。我經(jīng)常走路,穿高跟鞋走不遠。你可以買那種內(nèi)增高的,一穿能高六七公分。總是這樣的談話。
有過一段時間,母親抓住每頓飯的工夫批評柯林。無非他窮,沒有城鎮(zhèn)戶口。為什么你要在這樣一個男人身上白白浪費自己的青春?母親持續(xù)不斷地推銷適婚男性,所以吉丹持續(xù)不斷地相親。她和現(xiàn)在的丈夫去拍了婚紗照后,母親不再談?wù)摽铝?,再也不談了。她倒希望母親能再提提那個名字。
她能感覺到,他一直在這座別墅里。他們?nèi)页燥垥r,他就在桌子底下偷看她。夏天時,她會稍稍張一張腿。她有的是辦法讓他離不開她。
他死后,在她床下躺了四天。第五天,她將他分崩離析。暗黑的血塊噴濺在地板上。她后來拖了好幾遍地,水把黑紅融化成粉粉的一片,在地板上泛著沫,一遍比一遍淡去。淡到根本看不出時,她突然感到一絲寒氣。她的臥房門從里面反鎖了,還插上了插銷。窗戶也關(guān)得好好的。她轉(zhuǎn)過身,朝自己身后看??铝謶?yīng)該就在那兒,在她后面,在一兩度的室溫里,在床前。她看不見他,但她感覺到他。她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緊緊攥住了,她抓住拖把柄,慢慢在床邊坐下。是你,她說。你死了,她說。你不該深更半夜來我家鬧的,她說。你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在我家里了,她說。她就這樣自言自語著。他從她面前大步走過去,一直走到窗邊。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她站起來,走過去追問他,你后悔嗎?
她怎么問得出這么冷酷的話?
他卻像是心虛了,那團看不見的霧氣黯然離了場。他后來又出現(xiàn)過幾次。每次都是一團霧氣,濃得化不開,陰沉沉地圍住她。如果家里有其他人,她該干嘛干嘛,裝作沒感覺到他。如果只有她一個,她會和他小聲說上幾句。你想干什么呢?你能在這里干什么呢?再過幾天我就要結(jié)婚了,別來煩我啦,我不想讓你破壞我的婚禮。
她的婚禮定在一月十八日。那是她最漂亮的一天。沒有此后生出來的斑,長出來的小胡子,所有細紋都褪去,嘴唇涂得那么紅,頭發(fā)盤得那么高。跟妝師給她盤頭發(fā)時她就想到了他,那團濃霧,現(xiàn)在在她的頭頂盤旋,卷曲,一綹一綹,順著她的兩邊臉頰掛下來,緊貼著她。她一動不動地坐著,聽憑跟妝師擺布。白色的婚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應(yīng)該出不了門,他應(yīng)該看不見她。否則一定會有一場看不見的騷亂。
她喝了很多酒,來者不拒。洞房就設(shè)在她西北朝向的臥房里。鬧洞房時她感到了他的怒氣,他的怒氣像他們的酒味,不斷地散發(fā)出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大家都走了,一個未婚男青年被安排送來夜宵,他們?nèi)四爻酝辏星嗄晔帐傲送肟觌x開,剩下她和她丈夫。她去洗漱時在心里告訴自己:別怕,別讓他嚇到。妝很濃,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確實漂亮,確實值得讓一個男人因她而死。
她按出一捧卸妝油抹在臉上,濃厚的粉底快速溶解、浮出毛孔。卸完妝的她看起來又干燥又暗沉,就像一只在冰箱里保鮮了一段日子的水果。似乎有一道目光穿過了她。冷,冷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但又有些興奮。來呀,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目光現(xiàn)在集中到了她的小腹那里,變得稠密,似乎正聚集成一個雪團。你想干什么呢?你想要我?腿在微微發(fā)抖。在十公分高的婚鞋上站了一整天,她已經(jīng)很累,至少這一晚,她沒有力氣對付他了。但他也別想贏。她打開了墻上的暖風機。
她從衛(wèi)浴間出來的時候渾身暖洋洋的。她將注意力集中在光滑的綢緞被面上。喜慶的紅,喜慶的龍鳳呈祥。霧氣在被子上盤旋,但怎么也壓不皺這一床光滑的喜被。他想干什么?吉丹想。他要干什么?他不好好待在閣樓上,待在旅行袋里,跑下來,在這里,在她丈夫旁邊,究竟能干些什么?
輕蔑的凝視穿過她薄薄的人造絲睡裙。賤,柯林肯定會這么想,他肯定會扭過頭去。以前她去柯林家住過,她總是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要顯得莊重,像是未來的賢妻良母。她其實被他那些規(guī)矩弄煩了。賤,吉丹喃喃地對自己說?,F(xiàn)在需要笑一笑,把嘴角往上提。她在丈夫身邊躺下,他的體溫讓她感覺到安全,足夠安全。
薄薄的睡裙滑到了地板上??铝秩绻€吸附在那條香檳色的睡裙上,就會跟著它滑下去,臉貼到地板上。如果他那時沒去為那些順著她大腿根流淌下來的液體分神,他就會在那盞華麗的床頭燈的幫助下,在靠墻的地方看到一些細微的紅色小點。他身體里流淌過的,如此脆弱,被她用一層透明的清漆固定在那里。
十年之后,這些細微的紅色小點被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發(fā)現(xiàn)。這個名叫崔國華的男人從紅點的大小、位置、數(shù)量、顏色、色澤等方面判定,它們是噴濺狀血跡。部分紅點的邊沿有較淡的延伸情況,說明血跡在地板上附著干燥后被水分沾到而有所擴散。確實,她一遍遍地拖過地,花費了大量的體力和清水,去清除他。“正是因為拖過血跡又想進一步掩蓋,就刷了一層清漆覆蓋。沒想到,正是這層清漆起到了密封保存的作用,使得血跡在十年后仍舊顯現(xiàn)出當年的嬌紅?!庇诌^了十年,解密時間已到,這位刑偵總隊高級工程師面對記者侃侃而談自己當年的驚喜。
同樣的表面之下,帶給她的卻是黑暗。她怎么會幻想,她能保持她舒適和穩(wěn)固的小日子不變?
母親打電話告訴她家里出了事,要她趕緊回來時,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沉靜下來。她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已經(jīng)報了警,早一點晚一點到家,沒有區(qū)別。雨已經(jīng)停了,冷峻而清新的空氣沖進她的鼻腔,讓她暫時意識不到混亂。有那么幾秒鐘,她還故意透過路邊的商店櫥窗,往里面張望一兩眼。
走進童家村,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父母家的小樓。它貼著白色瓷磚,在整個村里顯得鶴立雞群。那曾是她的堡壘。在逐漸暗淡的天色下,它不再那么厚實,那么堅固,那么穩(wěn)定不變了。它看上去像是和村后那條臭水河融為了一體,也在凝滯中一絲絲地蕩漾出細小的紋絡(luò)。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地面搖晃得厲害,像是發(fā)生了地震,她知道只是自己的腿在抖。她拖著腳步回到娘家。這次,父親母親哥哥三個沒有和她寒暄。保姆在一旁嘟嘟噥噥:媽呀,人的腿骨!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想象自己也是他們其中一個,努力把柯林趕出腦袋。她已經(jīng)沒機會和他們私下說些什么了,警方封鎖了現(xiàn)場,連四十來平米的私家小花園里都站著陌生人。不過,就算她能和他們說些什么,他們也不會明白,她那時的選擇。即將到來的那些,他們一個都幫不上忙。除了失去一些朋友,被人議論議論,他們沒有什么損失。而她卻有。
直到被帶走訊問,直到說出一切,她的心才平靜下來。他們都是陌生人,她不需要取悅他們。本來是在努力忘記,現(xiàn)在是在努力回憶。不管怎樣,沒人打她。
她被帶走時,家門前的人行道上擠滿了看熱鬧的鄰居,那些眼神里既有一種驚恐,又有一種好奇??铝趾芘d奮,她看著他飄進飄出,成功避開所有人。他的尸骨,他的羊毛衫、西裝、棉毛褲、西褲,他的名片和身份證,破破爛爛地陳列在那兒。她突然想起,明天就是三八婦女節(jié)了,要是母親晚一天上閣樓清理,她還能領(lǐng)回一支牙膏、一瓶洗衣液呢。她又想到了兒子,他父親會給他“隨便”吃點什么呢?也許是去街角吃一碗雪菜黃魚面,拐個彎就到。兒子會問“媽媽去哪兒了”嗎?她還沒想好丈夫會怎樣回答,就聽到一個男人在對她說:你這么一個弱小的女人,如何能將身高超過1米75的男人殺死?
不是一個女人準備殺一個男人。在那種情境下,他打她,他在她面前哭,他說要去告訴那家人,她怎么會知道他那么輕易就死在了她床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這個男人還在不??謬標核侵滥阋呀?jīng)和我睡了幾年,還肯娶你?不是“你死定了”,而是“你別說了”,事情的進展本來不該是這樣的。真可怕,有人說。吉丹不知道他指的是她很可怕還是那個夜晚很可怕。柯林沖她搖了搖手。他想要她說什么呢?他就在這里,可只有她能看見,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決定要做:肯定一切還是否認一切。沒有中間路線。
這孩子真是倔。很難使母親滿意,至少對吉丹來說很難。大概因為還有個哥哥,而父親在家中又幾乎隱形。父親在家里是個暗沉沉的輪廓,需要電影、小說里,別人的父親來著色。而吉丹不喜歡閱讀,不喜歡看電影,因此父親的臉在記憶里總是有點模糊。這孩子就是不聽我話。母親會用教鞭抽她一下,有時是背,有時是腿。她不會像其他母親那樣,用掃帚柄或是濕抹布抽孩子。退休之前,母親幾乎不干任何家務(wù)活兒。其實吉丹不倔,吉丹很聽話。她的性格如此溫順,像她柔軟的頭發(fā)一樣。她是不會反抗什么的。但也很少有什么真的能穿透她,沉進她心底。她就是有這種本事,不去看那根教鞭,或者不去聽那些訓斥。
大概她看上去很倔。同學們其實不怕她,他們都怕她母親。一個傍晚,下起了大雨,她不期待有誰會來給她送傘,她在大雨里走著,頭發(fā)被雨水沖得一綹一綹,垂在她眼前,視線變得模糊。她努力睜大眼睛,但還是摔了一跤。比較疼,因此她在地上坐了一會兒。你沒事吧?柯林就這樣說著話,用粗大的手扶住了她胳膊。他以為她是誰?不過也許她誰都不是。你好像沒什么朋友?他就沒有別的事要做?
她已經(jīng)不記得他們一路上都說了些什么,她不想記住。如果這個畫面可以向后退,退回大雨之前,那么接下去的幾年就會嶄新來過,全無柯林,就像一張空白卷子,正面反面,柯林在上面什么都沒寫。對于未來他們知道得太少了。
但他盯上她了。他們先是交上了朋友,他偷偷進入她的房間她的生活,是她邀請他的,是她將大門打開一道縫讓他溜進來的。最終她變成了他的。
他們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她穿母親給她買的衣服,運動衣運動褲,藍色為主,褲子側(cè)面還帶三條白道。同班女生,有的天天換不同顏色的假領(lǐng)子,有的穿印花喬其紗襯衫,有的把同一條尼龍絲巾翻出了不同花頭。和她相比,柯林可就閃亮多了。雖然家在農(nóng)村,幾間破舊平房,屋里也沒幾件像樣家具,但他被寵得很好,營養(yǎng)充足,因此才十六七歲,個子已經(jīng)很高,薄薄的雙唇習慣對父母發(fā)號施令。如今又多了一個寵他的人。吉丹會送柯林小禮物,有時是餅干,有時是精美的筆記本??铝肿尲ぐ研赝ζ饋碜呗?,否則你老了會成為駝背的。遲些時候她的白布胸罩被摸索,紐扣崩掉,落在地上。
去買件新的吧,帶點小花邊的。有次他這樣說,你的內(nèi)衣看上去像上年紀的人穿的。他有時會挑剔她,但是沒關(guān)系,他粗粗的胳膊使她寬慰。她寧愿被他嘲笑。無論如何,不能在母親眼前把漂亮內(nèi)衣掛出去。她偷偷進過商業(yè)街上的內(nèi)衣店,如此之粉,如此之白,如此之溫柔美好。夜晚她看著自己的白布胸罩,想出的惟一辦法是多用香皂洗上幾遍。檀香皂。洗完澡之后一整天都有淡淡的檀香味,很好聞。吉丹想象柯林會聞到這不同的香味。但他毫不費力地忽視了這一切。
這沒什么。她打開教科書。只要用手指翻開書頁,她就能將柯林的樣子掃出大腦。她只想要掌握的東西。偶爾,會有某種痙攣感從她的下體掠過,暖暖地滲出來,她都來不及阻止,那就只能讓它泛濫,讓它沖刷自己的棉質(zhì)內(nèi)褲,她吸氣,呼氣,波浪消失了,她繼續(xù)看著教科書。她努力學習,好好吃飯,在盆里沖洗自己的內(nèi)衣褲,積攢自己的零用錢給柯林。他總是來找她借東西。借什么呢?一開始是筆記本,然后是書,再然后是錢??铝挚偸侨秉c錢。你又不缺錢,他這么說,輕蔑地環(huán)顧著她的房間,打量著那些老式家具。她把錢遞給他時總是會松一口氣,而他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去,塞進褲兜里。
在她考上當?shù)匚┮灰凰鶐煼秾W校后,柯林就把他倆的關(guān)系公開了。班里的女同學們開始稱他為“吉丹的男朋友”,你男朋友還好嗎?你男朋友怎么樣了?也有人暗地里撇撇嘴,他怎么看上她了?
走在吉丹身邊的柯林看起來很高。他的帥是那種體育健兒式的,雖然穿著深色灰暗的夾克衫,臟了也舍不得洗的牛仔褲,看起來還是很有光澤。他去校門口等她的時候,女生們總會盯著他看,然后她們會目光下移,下移,下移到吉丹,打量她圓圓的臉,長過膝蓋的花布裙,看起來笨頭笨腦的黑皮鞋。然后她們就皺一皺眉。
他已經(jīng)不再讀書,在叔叔開的小廠里幫忙。他們待在一起,也就是找個地方睡一睡??铝值脑挷欢?,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沉默。有時候他們買了啤酒坐在河邊喝,其實只是柯林喝,吉丹就抿一口,泡沫里都有苦味的酒,她不太喜歡。所以都由柯林解決,但他酒量不好,也真是奇怪,這么健壯的身體,三瓶已經(jīng)是極限。喝完酒他要倒頭睡一會兒,吉丹在他身邊打開教科書,她對將來如何做個教師沒什么興趣,學校是母親指定念的。母親大概說了說她該干什么。母親沒來過她的學校。事實上是直到她畢業(yè),母親從沒去過她的宿舍。母親不關(guān)心她每天想些什么,母親只知道一件事:她是聽話的。她推推柯林告訴他,他們的關(guān)系絕對不能讓母親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只是中學友誼的延續(xù)??铝衷诿悦院泻吡艘宦?。
就這樣,到了第三年,吉丹開始想象,如果柯林換了一種身份,母親也許會想知道,女兒喜歡上的男人是怎樣的。她建議他去當兵。有過一點爭執(zhí)。和往常一樣,吉丹抿著啤酒泡沫,柯林突然說了令她驚奇的話,他說:我們會混好的。他說的是“我們”,不是“我”。這個詞從柯林口里出來,還是有些古怪。
混成怎樣才算好呢?柯林在信里告訴吉丹,自己當上了班長。你應(yīng)該來看我了,柯林在信里寫道:我覺得你一點都不想我。我工作比較忙啊,吉丹為自己辯護。她穿上了衣柜里最新的玫紅色毛衣和灰色長裙,披肩長發(fā)看起來干凈溫柔。他叫上了一個有照相機的朋友,他們倚著欄桿靠著墻,他的手臂或者攬著她的肩或者垂在身邊任她挽著。他學會了抽煙,不拍照的時候他把煙漫不經(jīng)心夾在指間,灰就那樣掉在地上,她覺得他沒有信里描述的那么需要她,他甚至看上去有些無聊的樣子。路上他們碰到一隊他的戰(zhàn)友,她面無表情,好像在專心看著另外的什么路,柯林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迅速移回那些擠弄的眉眼上。她參加工作后,柯林建議過她買些新衣服。她去教課時還是穿著自己讀書時穿的衣服,磨平的燈芯絨外套,洗成黯白的襯衫,膝蓋稍微有點拱起的褲子,頭部掉了點皮的黑皮鞋。母親連她中學時的很多衣服都保留著,你還能穿啊,母親總是說。臨行前她也覺得應(yīng)該買些新衣服,卻又不清楚如何選擇。何況,也沒有能配新衣服的鞋子和包。
庭審被判死緩后,不同的記者反反復(fù)復(fù)問過吉丹同一個問題:你那時才二十幾歲,怎么能將相戀多年的男友殺死,還在家中分尸,再將尸塊藏于自家閣樓之中?
是的,在這座頂層閣樓放著柯林尸骨的房子里,吉丹生活了很多年。偶爾想起,她還會到閣樓上去陪他一會。記者們是不會明白的,閣樓的空氣大大不同。每次跪坐在地板上,呼吸著這樣淡淡的臭氣,吉丹就覺得,她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和柯林融為一體。柯林一定是同意她的,因為每到這種時候,她就能看見他的臉向她壓來。有好幾個夜晚,他順著外墻落水管爬進她房間。她的房間是母親給她布置的,像是用白粉筆畫出來的。白色床架,白色墻壁,白色百葉窗。水門汀地面倒是灰色的,打磨得細潔平整。
他們第一次接吻后,柯林就說過一句很有詩意的話,“把你吸進我的肺里”。是啊,他被時間和蛆蟲分解成她吸進肺里的每個分子,吸進呼出,呼出吸進,就這樣過去了十年,這樣,她體內(nèi)的每個分子都曾是柯林身體的某一部分。她帶著他行走如常,吃飯如常,上班下班如常。柯林應(yīng)該也在很多人體內(nèi)吧。用別人的身體繼續(xù)活著。
也許這正是柯林想要的啊。是他先說不想活了。也許他對自己只能困在村子里的加工廠感到厭煩了。他想變成能量,在吉丹的身體里飄蕩。只要她還活著,他就在那里進進出出。在空氣里,在地球上,在宇宙中。
她被帶走后,很快,柯林跟著離開了閣樓。他在她眼前現(xiàn)形,將被她奮力分開的身體各個部分重新組合起來。他看起來灰灰的,像其他人一樣。她伸出手去撫摸他,他摸起來冰冷,挑剔的堅硬的鋒利的冰冷。她突然又想起他念給她聽過的一句詩:冰冷是逼使身體透明的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