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1
昭和十八年冬,日軍26師團長后宮鶉指揮察哈爾派遣兵團的獨立混成第1旅團和11旅團開始攻打殺縣。年初的時候,汪精衛(wèi)的南京政府就已經(jīng)向英國和美國宣戰(zhàn)了,所以,加上東亞同盟軍和蒙疆騎兵,打下殺縣很順利。只有遠山真二在這場戰(zhàn)役中負點輕傷,打完殺縣,他就留下來駐防,并升成了司令。
支那的政府軍實在不堪一擊,這倒大出遠山真二的意料,他是自華北事變后一直沿著長城線打過來的,像殺縣這種彈丸之地,雖傅作義布了重兵把守,但是一個上午就解決了。不過,殺縣的人卻作風悍塞,拿著粗陋不堪的武器也敢抵抗,遠山真二就是輕敵了,胳膊上掛了彩,一氣之下,他進了城,沿途槍殺了九個打完了子彈的南軍,還嚇死三個老弱病殘。
駐防剛開始,遠山真二發(fā)現(xiàn),這塊地方的支那人,一到夜里都在大吃二喝,有時喝到后半夜,很多男人還喝得大醉,呼哈咿大笑著唱聽不懂的民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里根本沒發(fā)生過任何戰(zhàn)事。翻譯說,這里的人很雜,這些歌大多是葷素搭配。
26師團一路向西打,留下來駐防的,除了遠山真二和二十名疲憊不堪的憲兵,還有東亞同盟軍,保甲自衛(wèi)團,民練自衛(wèi)團,和他一樣,那些憲兵大多來自日本的農村。遠山真二的老家在本州島的山梨縣,和帝國首都東京相鄰,他最驕傲自己的老家在日本第一高山富士山下,那里被茂密的森林覆蓋著,父母親和別人一樣,除了種植葡萄便是養(yǎng)蠶,不像支那的殺縣,窮山惡水,刁民遍地,自從他奉命駐扎以來,沒有一天沒刮過風。
“這里一年刮兩場風,”翻譯祁富貴和遠山真二說,“一場從春刮到冬,另一場由冬刮到春?!?/p>
作為帝國陸軍士官學校的優(yōu)秀學生,遠山真二對敵國支那有所了解,和富庶的江南相比,塞北這地方,按他們綏遠省政府主席傅作義給蔣介石的報告說,真是“苦寒之地”。遠山真二不愛說話,一方面他聽不懂殺縣的方言土語,另一方面他實在不喜歡呼朋引伴,他就是一個埋頭干實事的人,如果不是軍部一紙調令,他現(xiàn)在應該在東京農業(yè)大學地域環(huán)境科學部研究土壤和造園科學。戰(zhàn)爭這種機器,一旦開動起來,人人都是其中的一個零部件,受它的束縛和奴役,慢慢就變成了怪物。軍部就是法律,法律的條文是死板的,遠山真二心里清楚,離開本土,玉碎異國,也許是他的宿命。
整頓治安是遠山真二駐防殺縣以來的第一件大事。殺縣往北10里是山,往南20里是黃河,東西是一無遮攔的平原,水路旱路都暢通無阻,當?shù)氐纳劫\土匪動不動結伙而來搶掠,搶掠的對象除了當?shù)厣虘?,有時還有皇軍的輜重給養(yǎng)。據(jù)殺縣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禿子介紹,在皇軍沒來之前,山賊土匪除了搶掠商戶財主,南軍的物資給養(yǎng)被搶更是家常便飯。南軍就是晉綏軍,征剿了幾次,多無功而返。八路軍游擊隊反倒安然無恙。“為什么,八路很厲害么?”遠山真二不解地問?!皡柡Γ俊痹贫d子笑豁了牙,“太君,八路軍游擊隊窮得快連褲子都穿不上了,搶他們什么呀,要搶也只能搶幾只餓虱子?!?/p>
那就先拿山賊開刀了。山賊里面,名聲最大實力最強的一股是苗連長,擒賊先擒王,遠山真二懂這個。一旦遠山真二決心已下,憲兵隊和東亞同盟軍、保甲自衛(wèi)團立馬行動起來,如果不除掉苗連長,殺縣這個年看來不好過。
“賈桑,”遠山真二問東亞同盟軍司令賈發(fā)財,“苗連長就是這片兒的土匪首領嗎?”
“不,不是的太君大人,”賈發(fā)財用一種使遠山真二吃驚的口吻說,“這兒的山賊土匪少說也有一百來股,誰也不聽誰的?!?/p>
“一百來股,”遠山真二真的有點吃驚,“真的,有這么多?”
“這還少說了呢,太君。”賈發(fā)財呲著兩顆大獠牙說。
賈發(fā)財還真沒騙遠山真二,殺縣土匪之所以名聲在外,絕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據(jù)《殺縣通志》載,殺縣的土匪自同治年間就有了,歷屆官府均有征剿,無奈匪“愈聚愈多,愈多愈強,兵至則散,兵去復聚,致蒙眾益加驕橫,先放槍炮,見無隊兵抵御,即打破門窗入局搶掠一空”。對殺縣土匪犯下的這些卑鄙惡行,遠山真二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憤怒,他現(xiàn)在是一方領地的主子,不能對此毫無感覺,尤其是這大大小小的土匪都威脅到了皇軍補給,那就得動真格的了。
“八格牙路!”遠山真二的眼睛里噴出三丈火苗,“格殺勿論,一個不留。”
2
滾滾黃風,氣勢洶洶地彼此撕扯著。
這風太大,還渾濁,裹挾著泥沙,刮得人都不住地搖晃。剿匪隊伍由東亞同盟軍司令賈發(fā)財打頭,遠山真二坐鎮(zhèn)中軍,朝苗連長的老巢撲去。苗連長的老巢在殺縣的西北面,離縣城也就十幾里,按說不遠,關鍵是難行,路上坑坑洼洼不說,亂石太多,都是天然絕佳的掩體,如果部署一支小分隊,行軍的腦袋都是無遮無蓋的活靶子。
“太君放心,”賈發(fā)財滿面灰土地匯報,“路上連只雞都沒,苗連長沒有任何防備,鐵定完蛋,只是你看這天……咳咳……”
遠山真二被哭嚎的黃風扯動著,感覺屁股稍有不穩(wěn)就會從馬上跌下來,這陌生而激憤的風像重機槍的掃射,他在日本真沒見過。他的老家山梨縣也是山地,雖說降水量較少,冬季寒冷,夏季涼爽,但沒這種不說話也往嘴里灌沙子的風。
“噗,噗噗,噗!”遠山真二低頭吐了幾口唾沫,竄進嘴里的沙子太磣牙,他感覺自己的喉管里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百Z桑,這什么滴天……昏天黑地?”
賈發(fā)財也低頭吐了幾口摻沙子的唾沫,遠山真二問他話,他沒聽清,這種沙塵天氣,話說出來如果不及時兜住就蕩然無存了。他在這塊地方生活了十幾年,別的不敢說,對風沙太了解了,就像翻譯祁富貴當初和遠山真二說過的,這里一年刮兩場風,一場從春刮到冬,另一場由冬刮到春。馬上要過清明節(jié)了,這狂暴的風每年如期而至,比女人的月經(jīng)還準,像子孫繁衍,對殺縣分割包抄,一直到吹開土地,人們播下糧食種子為止。
“太君,”賈發(fā)財指了指天,羊叫似的,“沙塵暴,不能再前行了?”
仿佛神明在顯示它無堅不摧的威力,誰膽敢忤逆誰就必須接受災難性的懲罰?!鞍烁裱缆罚 边h山真二迫于風沙的障礙,只好停步,恨恨地罵了一句,他感覺真是在趕往一個未知世界,而那個未知世界充滿了恐怖。
收兵回到縣城后,風沙慢慢減弱了,很奇怪。遠山真二望了望天,吐了幾口攪拌了唾液的沙子,第一件事就是洗一個澡。
“賈桑,”遠山真二洗完澡,喝了茶漱漱口,問賈發(fā)財,“殺縣的土匪哪個山頭的最厲害?”
賈發(fā)財朝遠山真二彎下身子,想湊到他耳邊說話,這時,遠山真二也彎下腰,似乎很嫌惡他似的用撥火鉗子撥著腳邊火盆里的紅炭,賈發(fā)財驀地立起身來?!疤?,您聽說過中國有句古話叫擒賊先擒王么?”賈發(fā)財瞟了一眼遠山真二的腳丫子說,“在殺縣,最大的土匪就三股?!?/p>
“嗯?”遠山真二的眼睛盯著賈發(fā)財,示意他說下去。
“哪三股呢?”賈發(fā)財把臉往前湊了湊,站在原地指手畫腳,“苗連長是一股,有個一百來人,在殺縣的西北面山里。楊喇嘛是一股,差不多三百來人,在殺縣的東南河邊兒上盤踞。最厲害的是達爾古,往北翻過山的小召草地,聽說有五百多人,關鍵他們是馬匪,來無蹤去無影。其他的,也有厲害的,不過和他們三股比起來,還是差了不是點兒些兒,唔,對了,河西的二長條這幾年也老過來搶掠?!?/p>
“嗯?!边h山真二輕蔑地哼了一聲,又開始不慌不忙地用撥火鉗子撥火盆里的紅炭,紅炭像正當頭的太陽烤著他的雙腳。遠山真二竟然有了輕微的睡意,如果這盆紅炭是一叢花,他就會睡在這叢花下,身上最好落滿枯萎的花瓣,沒有喧嘩聲,醒了可以吃到家鄉(xiāng)的水果,葡萄、桃子和李子,山梨縣可是日本最大的桃子和葡萄產地。
這時,衛(wèi)兵扔進來兩個人,遠山真二像被野薔薇刺了一下“喲”出聲來。他看了一眼翻譯祁富貴,祁富貴睜圓了眼睛,對匍匐在地上的兩個人厲聲喝問,“怎么回事?”
“太君,太君,”彎腰站起的一個像裝了滿腔委屈,“他砍了我家的樹,那樹是我太爺爺栽下的,連錢也不掏就想拿走……”
始終匍匐在地上的另一個像受了天大的侮辱,頭也不抬哭哭啼啼地搶斷話說,“太君,你別聽他胡說,那樹是我祖爺爺栽下的,他不講理??!”
“他們是良民嗎?”遠山真二瞧著兩個打官司的人,問祁富貴。
“應該是,”祁富貴瞅了瞅遠山真二的面色,“應該是,現(xiàn)在本縣的良民打官司都找皇軍,皇軍斷事公平?!?/p>
聽了翻譯祁富貴的諛辭,遠山真二突然像一個年高可敬的長者笑容可掬起來。這些年帝國軍隊在支那如推土機一樣攻城略地,殺人放火,壞事做盡,遠山真二知道,滾滾罵名是免不了的,但突然有人說皇軍斷事公平,感覺就像一個人在漆黑的夜里行路竟有螢火蟲飛來,有一點亮光算一點亮光。
“剿匪的事再想個完全的方案。另外,”遠山真二對賈發(fā)財說,“你的部下紀律不行,要從嚴管束,知道嗎,嗯?這兒沒你的事兒了?!?/p>
“是,哈依!”賈發(fā)財不作任何辯駁,給遠山真二鞠了一躬,退了兩步,出去了。
兩個打官司的家伙都半農半工模樣兒。彎腰站著的那個身材高大,一根腰帶勒著一張寬大的短毛羊皮,禿頂,眉毛很濃,臉上栽了半臉黑胡須,眨巴著一對兒狗眼。匍匐在地的這個像在祈禱,一件圓領汗衫胡亂敞開,露出了火藥色的鼓起來的肚皮,表情嚴肅。別看遠山真二駐守殺縣有段時間了,他還真沒如此認真地打量過本地人,他把那兩只累了的腳又往火盆前伸了伸,神情舒適,眼睛在眉毛下像炭火發(fā)光。他覺得這兩個找他斷事的家伙都不如他的兩只腳丫子好看。
“砍樹的不行,”遠山真二的頭朝后仰了,“砍樹的良心壞了,今后,支那人,砍樹的不行?!?/p>
斷了這個再簡單不過的案子,遠山真二順便發(fā)了一條命令,全縣境內未經(jīng)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砍樹,違者格殺勿論?!敖裢沓曰疱仯边h山真二覺得餓了,和祁富貴說,“涮羊肉,快去準備,把賈發(fā)財云二禿子也叫上。”
祁富貴麻溜地張羅去了。
銅火鍋是在縣公署保安科支起來的,木炭燒得正旺,遠山真二坐在爐邊,翻騰的蔥花香菜沫子湯水帶著一陣香味從鍋里沖出,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若隱若現(xiàn)一種快意和痛苦攙雜起來的表情,這表情中國人是沒有的,一眼看去很謙敬,眨眼間又變得嚴肅。眾人忙不迭往鍋里夾羊肉,肉片翻滾間就熟了,遠山真二先夾了一筷子,那筷子和他本人一樣,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怡然神氣。
“你們殺縣也就有個羊肉能吃,還得是清水煮,不過呢……”遠山真二下頦突出,牙槽兜住了肉,頓了一下說,“但凡你們殺縣人想展露一下對烹飪的理解,不管怎么煎炒烹炸涮,都是一個結果……”
“什么?”云二禿子梗著白皙光滑的牛脖子問。
“糟踐!”遠山真二咽了羊肉說。
3
清明前后,點瓜種豆。這個時節(jié),風就沒有狼吞虎咽那股勁兒了。
在村人們忙著耕種的時候,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們也沒閑著,自遠山真二駐兵殺縣以來,他跟著賈發(fā)財學會了逛窯子。殺縣的窯子分高低兩種,低檔窯子屬于下九流人玩的,便宜,比如打立樁,窯姐兒脫掉一個褲腿,坐在炕沿邊,兩手撐著身子后傾,嫖客站在地上干,才一塊錢,那叫一個便宜呀!拉鋪,也就是全脫,上炕辦,也不貴,才一塊五毛錢。這兩種都不費時,完事就結賬。最貴的過夜,頂死兩塊錢。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們肯定不玩這種不上道的,高檔窯子沒有立樁和拉鋪,白天接人,天黑走人,黑白班都是三塊錢,飯要到館子叫,還要給跑腿兒的小費,這都是老規(guī)矩,去館子買飯,零錢一般不主動給你返回來了。吃飯的檔次和小費,嫖客隨意,像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們都要面子,窯姐兒們基本都抽煙,有時連煙都管了。
“對治理殺縣有點松懈了?!币惶?,遠山真二逛完窯子回來,很自責。
賈發(fā)財卻不以為然。殺縣這個自古民風悍塞的地方,按日本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說法便是,支那人良心大大滴壞了,其實何止殺縣這個地方良心大大滴壞了,在日本人眼里,凡是不認可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圈的都不是良民。“當然?!辟Z發(fā)財回答遠山真二說,“凡是不聽皇軍擺調的,得來硬的,抽狗日的!”
遠山真二搖搖頭。
遠山真二騎的馬不錯,高高大大的,鬃毛披在馬脖子,漂亮極了。賈發(fā)財上前討好大洋馬,摸了摸馬鬃,看見馬的一只眼有點紅,有點女聲女氣地問:“太君,您這馬的眼睛……紅了?”
馬在原地立著默不作聲,仿佛默認了賈發(fā)財說的事實。
“都快夏天了,風沙還是有一股沒一股的,”遠山真二下了馬,手里搖晃著漂亮的馬鞭子,把臉湊到馬頭跟前,像是仔細辨認馬的眼睛是不是紅了?!班?,紅了,找獸醫(yī)看看,這個鬼地方,得想辦法把風沙治了?!?/p>
賈發(fā)財背轉身子,暗自笑得膝蓋差點掉在地上。
“賈桑,等馬眼好了,還得剿了苗連長,殺一儆百,你滴明白?”
“哈伊!”賈發(fā)財打了一個立正。
誰知過了幾天,沒等遠山真二再興兵剿匪,匪倒殺上門來了。賈發(fā)財慌里慌張地向正逛窯子的遠山真二報告,自打得知遠山太君下決心剿匪的消息,苗連長聯(lián)合了楊喇嘛、達爾古組成了一支一千七八百人的隊伍氣勢洶洶反攻殺縣,打著蒙西抗日救國聯(lián)軍的大旗,揚言要生擒遠山真二活剝日本鬼子。
這倒讓遠山真二愣了一下,他從賈發(fā)財驚疑的目光里,又一次窺得支那人交織著的恐懼和希望的矛盾心理,他們永遠不會和皇軍一心,但又得依靠皇軍。遠山真二如遠山一樣巋然不動,賈發(fā)財看到了一副強而有力且略帶憂郁的側影,然后是一壺酒,一個炒肉片,一碗小米飯,一小搪瓷盆加了鹽、胡椒面、辣椒面、蔥花、香菜的高湯。
“賈桑,”遠山真二像一頭被圍捕的野獸,憑著惱怒而非絕望加速了他的血液循環(huán),胃口陡然間大了起來?!澳阏f我現(xiàn)在想到了什么?”
“什么啊,太君?”賈發(fā)財?shù)暮斫Y像點了一堆火。
“他們在哪兒?”
“就在城外?!?/p>
“想到死,哈哈!”遠山真二狂怒地把酒壺摔了稀巴爛。
遠山真二全副武裝上了城門樓,發(fā)現(xiàn)土匪們用一種奇怪的陣勢圍到城下,東一堆西一撮,有騎馬的,有騎驢的,大多數(shù)人都穿著破衣爛衫握著叫不來名字的武器站著,連鞋子都補丁摞補丁。一個南軍裝束的瘦子騎一匹鐵青色的瘦馬,馬鞍上掛著兩把彎刀,一頂寬沿氈帽半遮了他的臉,旁邊一個騎白馬的大塊頭陪著。
“這些破破爛爛的家伙是些什么人呢?”遠山真二問。
“那個瘦子就是苗連長,旁邊的八字胡大個子就是達爾古?!辟Z發(fā)財和遠山真二說。
遠山真二微微點了點頭,沒吭聲。
土匪們不知誰先扔了一個手榴彈,炸起一缽子泥土,然后,苗連長催馬往前走了幾步,遠山真二見他勒住馬韁,朝后看了看,然后回頭,開始仰了脖子。喊起話來:
“殺縣的鄉(xiāng)親們!自1931年九一八以來,中國大半河山落到了小日本王八蛋手里,生靈涂炭,百姓遭殃,也包括鄉(xiāng)親們你們在內,不過不要怕,有我們吶……看到?jīng)]……蒙西抗日救國聯(lián)軍……職責就是守土衛(wèi)國,保護鄉(xiāng)親們不受小日本王八蛋的侵犯……就是說,我們不能旁觀……就是說……”這位苗連長可能真沒讀過幾天書,有點說不下去了,毒辣辣的日頭下,他的油臉發(fā)起白來。
“機槍準備!”遠山真二打量著苗連長說。
“……就是說,我們要同仇敵愾,勇于殺敵……”苗連長又說不下去了,兩條眉毛痛苦地彈動著。
“打!”遠山真二戴著白手套的手揮了一下。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機槍子彈像一千條鰱魚搶鉤似的朝苗連長撲去,苗連長的馬洪水一樣飛逃而走,子彈撲空了,射在地上濺起點點黃塵。遠山真二居高臨下觀看到了苗連長的狼狽相,那個叫達爾古的八字胡大個子,估計是氣瘋了,催馬跑前跑后,嘴里嚎叫著,掄起鞭子抽打想逃的兵,那些兵有的胡亂放槍,有的干脆頭也不回,全力以赴朝安全的地形跑了。
“吆西,”遠山真二命令賈發(fā)財,“給我追,不降的,一律格殺勿論!”
“哈伊!”賈發(fā)財?shù)纛^扯了一嗓子,“弟兄們,給我追,抓了苗連長,皇軍有賞!”
苗連長、達爾古、楊喇嘛三個人分三個方向帶著各自的部下飛奔了,負了傷的坐在地上舉著手,還有一些沒負傷的,干脆沒跑,加起來大約有一百多人。賈發(fā)財把這些人押回了城,遠山真二大喜,吩咐先把手腳還利索的關起來,負傷的找個地方簡單包扎一下。
4
自從打敗苗連長的蒙西抗日救國聯(lián)軍后,遠山真二剿匪的信心大增,一鼓作氣,連著又連端了兩個匪巢,嚇得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再也不敢劫掠滋擾皇軍,殺縣治安一時成為華北模范。
“遠山太君,自從您來了后,我們這里大變樣啦!”殺縣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禿子給遠山真二豎大拇指。
“唔,嗯嗯!”遠山真二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這種肉麻的恭維,他很受用。
遠山真二駐殺縣以來的第二個春節(jié),天降了一場大雪,像白色的蘆花鋪了漫山遍野,太陽一出來,把人眼睛刺得睜不開。殺縣城里的男人們忙乎著打雞罵狗備年貨,娘兒們也累得哇哇尖叫,燒酒作坊每天人滿為患,一派祥和之氣。大年初一,賈發(fā)財、云二禿子等殺縣有頭面的人聯(lián)合了幾個地主來給遠山真二拜年,遠山真二烤著爐子,按本地禮節(jié)與他們一一作揖,互致了吉祥話。
“賈桑、云桑,”遠山真二搓著手問,“聽說山里有一座玉佛寺,有嗎?”
“有啊,有啊,”賈發(fā)財搶著說,“就在山里,不算遠,快四百年了吧,您的意思……”
遠山真二站起身撣了撣棉圍袍,高興得眼都斜了?!澳蔷兔魈烊グ莅荨!?/p>
玉佛寺大約建于明萬歷七年,坐北朝南,不算大,香火也一般,但伽藍七堂式主體和沿中軸線的牌樓、山門、天王殿、大雄寶殿、東西配殿、廂房等建筑一應俱全,不過,僧人和打雜的加起來也沒五個人,靠了附近的幾個地主和城里信佛的商戶施舍維持著。遠山真二一行十幾個人騎著馬走了半個晌才到,一個瘦小的喇嘛接待了他們,賈發(fā)財指了指說,“這是玉佛寺的住持奧登喇嘛,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功力深厚。”
“哦,奧登喇嘛?!边h山真二很虔誠地雙手合十,鞠了一個小躬。
“太君,太太……”奧登喇嘛一時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雙手合十垂首低眉。
按本地風俗,遠山真二到廟的正殿上了三炷高香,面色嚴肅,嘴唇蠕動,除了翻譯祁富貴,賈發(fā)財、云二禿子不知道他在默念什么,豎了半天耳朵也沒聽懂。上香儀式完畢,遠山真二提出在廟宇周圍隨便轉轉,奧登喇嘛陪著。
白雪覆蓋的山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倒給人一種陰森可怖的感覺。遠山真二把手捂在嘴邊哈了哈,冒著白氣說:“不如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富士山美。”奧登喇嘛小心翼翼地陪著笑,他沒見過富士山,只能瞎點頭。
“山上的樹快被砍光了,”奧登喇嘛垂頭喪氣地說,“雪一化黃塵灰土又起來了?!?/p>
離開玉佛寺之前,遠山真二給圍著他的人說:“有個叫讓·焦諾的法國作家寫過這樣一個故事, 阿爾卑斯山下的普羅旺斯高原原本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干旱地帶,當?shù)卮蟛糠志用袢淌懿涣诉@里的氣候紛紛遷離,沒想到一位55 歲的牧羊人卻選擇從山腳下的平地搬到高原,在這片荒山野地播種樹苗。有一天,他與一位苦覓水源的趕路人相遇,他告訴趕路人:這片高原因為沒有樹,正走向死亡。他已經(jīng)退休,正好可以擔負起拯救大地的任務。十年之后,趕路人再次來到普羅旺斯高原,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全長11 公里的森林,又過了十年,趕路人第三次來到這里時,漫山遍野已全是樹木?!?/p>
“太君的意思是……”奧登喇嘛撓了撓光頭問。
“大師平時念什么經(jīng)?”遠山真二問。
“金剛頂經(jīng)……大日經(jīng)……還有……”奧登喇嘛又撓了撓光頭。
“我的意思是……”遠山真二激動地說,“我要念草木經(jīng)?!?/p>
回到城里后,遠山真二就開始部署植樹種草的計劃,每年十萬棵,十年之內讓殺縣達到他家鄉(xiāng)山梨縣三成的水平。
“遠山太君,”賈發(fā)財半信半疑地問,“您這是要動真格的?”
“當然真的,難道皇軍是開玩笑?”遠山真二直視著賈發(fā)財?shù)睦仟N神情。
“我是說,太君您不知道,”賈發(fā)財歪扭了一下身子,“植樹治沙難倒不怕,關鍵是沒水啊?!?/p>
“唔?嗯,”遠山真二覺得賈發(fā)財說得在理,他想了想,但植樹種草的意志毫不動搖。他問:“你說從哪里可以取到水?”
賈發(fā)財本來是想實打實的告訴遠山真二,在殺縣治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源、樹種、人力、錢糧等等每一項都不是個小工程,尤其在開始的時候,困難重重,沒想到這位遠山真二太君一根筋,還當真了,把殺縣真當成他們日本的國土要扎根了。
“除非從黃河取水,但……”賈發(fā)財用一種恭敬的口氣和遠山真二說,“殺縣沒有會開渠的人呀?!?/p>
“開渠的人?”遠山真二也撓頭了,“哪里有會開渠的人?”
“據(jù)我所知,”賈發(fā)財吞吞吐吐地說,“除了河套的王進財,誰也開不了渠?!?/p>
5
過完二月二,遠山真二利用包頭城防司令部的關系,把河套的大地主王進財“請”過來了?;受娹k事的效率,那真是雷厲風行,賈發(fā)財背地里使勁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他有點后悔自己不分場合賣弄聰明。
提起王進財,西至寧夏東到歸綏,河套的大地主之名不是蓋的,半輩子鉆研開渠技術,挖出來的渠可灌溉八萬頃地,最厲害的時候擁有二十八個公中,七十多個牛犋,耕種熟田近萬頃,為他種地的佃農近十萬人,每年收糧食三十多萬石,飼養(yǎng)的大牲口有四千多頭匹,豬羊十二萬頭只,除此之外還有油坊、粉坊、酒坊、炒米坊、磨坊、黑白皮件坊,等等。
“王老先生,敝人久仰先生大名,”遠山真二先給王進財敬了茶,然后深鞠一躬,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殺縣自清開耕以來,雖臨黃河便利,不百年竟沃壤變荒丘,尤以刁民為墾私田而盜采伐林為甚,致沙塵破季連綿,居民苦不堪言,今不才愿傾力治沙,但困于灌溉,特滋擾老先生幾日,為了大東亞共榮,還請多多關照?!?/p>
王進財都七十多歲了,身板兒還算結實,但耳朵不太好使,不過,他來之前大致知道此行的意思了。他客客氣氣地對遠山真二的盛情致了謝意,謝完,他像只家養(yǎng)的老狐貍轉了幾圈眼珠子,捋著山羊胡子說:“那還等什么呀,先勘察地形?!?/p>
王進財?shù)姆e極態(tài)度讓遠山真二很意外,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良民典范。
沒用一個月時間,賈發(fā)財陪王進財跑遍了殺縣境內的黃河新流和故道,每到一處,王進財都毫無保留地教賈發(fā)財仔細察看地形、土壤和河水的緩急。遠山真二一看賈發(fā)財還挺上心,索性免了他的東亞同盟軍司令,專事河務和灌溉工程,官銜也改成了東亞河務團司令,賈發(fā)財雖然有點不樂意,但遠山真二承諾他的權力還和原來一樣大,他才收斂了怨氣。新任東亞同盟軍司令是云二禿子,以前那個殺縣公署保安科的職務還兼著,遠山真二說,現(xiàn)在正是帝國用人之際,為了大東亞共榮,希望所有崗位上的諸君協(xié)力合作,不得拖卸己責。
畢竟殺縣這點開渠灌溉工程不算太大,也就十八里的樣子,大渠開過來可以支出小渠,王進財給遠山真二親手繪制了殺縣水流地形圖,并且手把手教會了賈發(fā)財如何在適當位子開渠口。給王進財送行的那天,遠山真二親自置辦了豐盛的酒宴,在攤開圖紙的那一刻,遠山真二驚嘆:“王老先生,這渠要是開成,植樹種草,殺縣用不了幾年不就成了江南水鄉(xiāng)了?”
“啊,遠山太君,江南水鄉(xiāng)不敢說,塞上小江南還是可以叫的?!蓖踹M財雙手拄著拐杖,有點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自此,遠山真二和賈發(fā)財一頭扎進了開渠項目區(qū),開渠的時間定在了農歷三月八。這個時候,凍了一季的殺縣還沒完全解凍,黃河剛有點化凌的跡象,水位也高低緩急不穩(wěn),正是挖渠的適當時機。王進財說過,夏天不能挖渠,除了費時費工,主要是怕下雨,雨大了河會漲水,崩了口子會把開渠的力工沖走,那就很危險了。農歷三月八那天,包頭方向還有炮聲隆隆,殺縣這邊的開渠儀式隆重而熱鬧,除了遠山真二,賈發(fā)財、云二禿子等一干人馬都布置了兵力,以防南軍、游擊隊還有沒剿盡的土匪來破壞,殺縣的大小地主、商戶、有身份的人都穿了新大衣和氈靴,攢在河畔邊上,玉佛寺的奧登喇嘛還帶了寺里僅有的四個喇嘛念了一通經(jīng)祈福。遠山真二戎裝在身,儀容端正,內心有點激動,臉都撲了紅,不知道是不是凍的,他一邊看著盛大的場面,一邊和旁邊的賈發(fā)財竊竊私語,翻譯祁富貴更是嘴耳不停歇。隨著鞭炮亂響,舞龍舞獅隊、秧歌隊競相出場,表演結束后,遠山真二一揮手,開工的號角驟然響起,三十個渠工齊刷刷掄起了鎬頭,遠山真二仿佛看到了一條泛著白色沫子的河水巨蟒一樣婉蜒曲折地向殺縣城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