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雪蓮
老伊的羊圈,在石門溝一個叫舊寺灣的山坡上。
推開院門,老伊的二女兒腦仁草正在院子里給一只白山羊刷羊絨。陽光柔媚,但院子里有風。腦仁草將山羊的一只后蹄和一只前蹄縛在一起,將它側(cè)身放倒在一片麻袋上,羊兒舒服地瞇著眼睛,全身松垮,任憑腦仁草用鐵刷子刷它的絨毛。天氣熱了,羊兒也想脫掉厚厚的冬裝,輕快地跳一曲春天的芭蕾。
腦仁草今年二十歲,在玉門打工兩年多了。最近阿彌(外祖父)病了,家里又要刷絨又要照顧阿彌,她帶著妹妹坐火車回來幫忙了。妹妹叫更尕草,是個身體結(jié)實的假小子,兩個酒窩兒比眼睛大。她們的姐姐叫蘭草,在西北民族大學上學?!安荨痹诓卣Z里是“大?!钡囊馑?。我認識她們仨的時候,她們還是四五歲拖鼻涕的小丫頭,曾經(jīng)為一把炒豆子打得塵土飛揚。那時候,她們住在石門寺旁邊的家里,跟鄉(xiāng)政府隔河相望,我常去她家蹭飯吃。如今她們都是大姑娘了,渾身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攪動得舊寺灣這一座孤獨的院落生動且旖旎。
我蹲在腦仁草身邊看她刷絨毛。她坐在一只小馬扎上,左手按住羊身子,右手輕柔地一下一下刷,生怕弄疼了它。她的額上有一個圓圓的疤痕隱約可見,那是小時候被石頭磕破的。當她一手捂著冒血的腦袋大哭著回到家里時,只有她的阿也(外祖母)在家,正坐在廊沿下撕羊毛。阿也順手抓起一撮羊毛貼在了腦仁草的傷口上,血立馬就止住了。后來,傷口逐漸愈合,有一小綹羊毛卻不想退出,固執(zhí)地留戀在她的腦門上。七八歲的她玩耍時,笑容甜美,眼窩深深,頭頂上一綹羊毛隨風飄蕩,似西方故事中神秘的精靈,會隨時飛上天去。
腦仁草每刷上幾下就停下來理理刷子上的絨。羊兒時而會抬起頭來“咩”地長嘆一聲,腦仁草就在它腦門上戳一指頭,讓它乖乖躺下。羊都是雙眼皮,白色的長睫毛隨著肚皮的呼吸一閃一閃的。講起往事,我問她:“天使,你的羊毛呢?”她害羞地笑了。
照卡花是三個“草”兒的媽媽,她懷里抱著另外一只羊,坐在一塊舊毯子上,一條腿伸著,一條腿把羊圈住,全身粘滿了羊絨,紅臉蛋,粗眉毛,像唐卡畫里的菩薩。她是家里的獨生女,當年招贅了永登縣人小伊。剛開始,小伊不會放牧,不是丟了羊,就是丟了牛,照卡花經(jīng)常提著牧羊的鞭子抽他。此時,老伊斜著肩膀背著一背篼牛糞進來,這個藏族家的“木華”(女婿),已變成一個標準的藏族漢子老伊了。照卡花看他的目光柔如春水。
濃濃的茯茶很快就熬好了,更尕草在畫有龍形圖案的茶碗里調(diào)了牛奶、酥油,為我們沏了茶。好香的茶,我一氣喝了兩碗,寒氣被驅(qū)趕殆盡,渾身熱乎乎的,也懶洋洋的,真想像院子里那只羊兒一樣側(cè)著身子躺下來,讓太陽曬曬,被山風吹吹,被腦仁草撓撓。
生病的阿彌也從院子里進來喝茶。他原來是個活潑的老人,見了我總逗我說:“在電視里看見你了。”自從他的老阿奶去世后,他迅速地老了,枯了,沒力氣也沒心情跟我們說玩笑話了。
喝了茶,我信步走出院門。
近處的山安靜地凝眸東望,遠處的山懶懶地躺著。山上吃草的羊不說話,山腳下默默流淌的渾濁的河水,清淡而又舒朗。順著山脊爬上去,藏青色的公路也變成了一道風景,偶爾有一輛汽車駛過,像一股風,打不破山里的寂靜。一只田鼠在山崖畔揖手直立,一動不動,肅穆地和我注視著同一個方向。這一時刻,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不能抹去。
順山而下。草原圍欄的柵欄門虛掩著,我像熟門熟路的親戚,拉開門走了進去。穿過圍欄,是一溜麥田,麥苗才有寸把長,正是麥苗一生中顏色最好看的時候。麥田中間夾著兩塊歇地。農(nóng)人心疼地,他們一生都在侍弄它們,親近它們,同時也在靠它們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孫。在他們眼里,土地有時候是衣食父母,有時卻是自己的孩子。他們知道它們什么時候累了,該歇息了,就讓它們歇一歇。野草野菜鉆了歇地的空兒,在沒有麥苗的歇地里撒開了歡兒,長得有點忘情忘性。早兩天下了雨,更是助長了苦苦菜們,看見頂著露水的幾片翠綠的葉兒,就知道埋在底下的芽兒有多么的白胖、飽滿、鮮美,正是挖它們的好時機呀!
順手拾起一根樹枝撅斷,那鋒利的斷口恰是一個小鏟子。我蹲在歇地里開始挖苦苦菜。翻開濕潤的黑油油的土地,苦苦菜的嫩芽兒像突然驚醒的孩子,在陽光的照射和我的注視下調(diào)皮地伸了個懶腰,跳進掌心。手掌很快就滿了,我把它們一堆堆放在一起,繼續(xù)往前尋找。心情激動得有點夸張,怕它們會被一陣風刮走,或被后來人撿走。
獨自一人蹲在大片寂靜的土地上,專心于一件與土壤、野菜、山風和淙淙流水有關(guān)的事業(yè),距離這種感覺有多久了?我極力想尋找小時候挖野菜的回憶,卻一片空白。
腦仁草站在坡上叫我:“阿奶(嬸嬸、阿姨之意),吃飯了!”我用黑風衣兜著那些苦苦菜往回走,奶白色的汁水沾滿了衣襟,不去管它了吧!
午飯是炒山藥菜,鍋盔饃。吃過午飯,更尕草為我準備了鏟子和塑料袋。腦仁草也提著一把小鏟子跟在我后面。
站在地里是看不見苦苦菜的,所有的野草野菜都齊刷刷地綠著搖晃著,讓你不能清晰地辨別。找尋苦苦菜的過程,和找尋真理的過程一樣,需要蹲下身來,蹲得越低,越接近自然和真理的本真。
我蹲在一條地埂上,輕輕地鏟下去,左手取走苦苦菜的同時,右手隨即自然地把翻起的土坷垃拍平?!皣W”的一下,我想起來了——這一把小小的鏟子和這一個熟練的動作捅開了我腦海中封存的某個瓶子,往事如水“嘩嘩”地涌了過來,淹沒了我的眼眶。我終于找到了所有與土地、與莊稼活兒有關(guān)的回憶——這是一個農(nóng)人特有的動作——地總是耕耘平整、松軟,才會盼得來年的豐收。
一會兒就挖了許多苦苦菜。白色的汁水浸潤得一顆心逐漸柔軟、潮濕。在地里蹲得久了,腿蜷曲得麻木,就勢在地埂邊一塊大石頭上躺了下來。四野寂靜,天高云淡,鵝黃色的楊樹筆直地沖向藍天,一只孤獨的鷹在紅色的山崖邊盤旋。我禁不住潸然淚下,淚水滴落在黑色的土地上。
責任編輯:李 梅
美術(shù)繪畫:許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