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

蔣建偉

陽光的大手多么溫暖啊。

一寸一寸，撫摸著水墨色的臭椿樹，這棵或是那棵，都是那么的發(fā)燙，芽苞爆炸，吐出了一團團的綠霧，一片片的小手，甜蜜蜜，甜蜜蜜，彌漫在空氣中。土壤也開始發(fā)燙，像暖烘烘的被子，只不過太熱了，悶得慌。哦，水鉆出來，樹根們鉆出來，蚯蚓們鉆出來，草籽們爭先恐后地朝著水源擠，喝飽，脫殼，伸展，破土，蒼黃黃的褶皺里，有了眨著眼睛的新綠，數(shù)也數(shù)不清。鳥兒在天上飛，心，也飛，而且在笑哩。

別的樹，也被喚醒了，有了仙氣，有了脾氣，有了小秘密，你呀我呀地生長著，一下，喧喧嚷嚷起來。熱鬧，是這個時刻的形容詞，誰也不能拒絕，誰和誰誰誰手拉著手，走在一起，這個家就組成了。

正好像，第一只花大姐，是如何順著臭椿樹根鉆出來的，沒有誰注意，它吊兒郎當(dāng)?shù)纳駪B(tài)，倏地，一個回頭，出基本步，翹起巴西桑巴舞時的左腳尖，也沒有誰留意是在上午、晌午還是下午，全世界靜悄悄的。誰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漫長的時間很無聊，有徐徐緩緩的東南風(fēng)吹來，粉的紅的白的黃的紫的花朵，抱緊了一團團香氣，跑進你的鼻孔、眼眉、腦際，跑進你的肺腑里，“啪”，突然一聲爆炸，香！蜘蛛網(wǎng)般，一根根一絲絲纏緊了，一步追趕一步，一圈接著一圈，讓你昏昏欲睡。花大姐是出了名的偽裝者，虎背上，那兩片灰撲撲的硬翅膀，和地皮、樹皮一個色，跑起來，六只腳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響，一秒鐘，就能躥出三四寸，賊溜賊溜的，不仔細看，你根本看不出來是它。但是，如何辨別，方法還是有的。它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它是一個愛嘚瑟的女人，它是一個天天上桑巴舞課、貼面膜、做瑜伽的女人，它看上去太年輕太豐滿了，身子像蟬蟲，像天使，像飛天的漢唐宮娥，它是她。果然，是她下一秒的動作：她詭異地笑了笑，前面的兩腳跳起，展開了兩層翅膀，特別是，下邊那對大片紅艷艷中帶小黑點的翅膀，各是各的，鑲了一溜兒墨黑色的裙邊，反射出一種小巧玲瓏的黛藍，面條兒一般濕，滑，軟啊軟，“撲棱”一聲，朝著樹干上面飛出四寸遠，哇，讓你忍不住想輕輕去吻一下。好像，她又特別羞怯，總害怕被別人看見，趕緊合上四片羽翼，恢復(fù)原樣，像一顆小土釘冒往前跑，飛似的。

很多有趣的事情，誕生在昏昏欲睡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臭椿樹底下，冒出了一群大大小小的花大姐，手忙腳亂著朝老花大姐的高處爬，有的喊“娘啊”“奶奶啊”，有的喊“姥姥啊”“老老祖奶奶啊”，扶老攜幼地追趕，像舊時農(nóng)村放電影那樣。老花大姐似乎聽見了，一副老派裝嫩的樣子，單手貼著腦后跟，豎起耳朵，停下不走了，又似乎在等。等到距離二寸遠的時候，她一邊作狼顧狀，一邊六腳飛揚，然后停下來，等他們這幫子人。稍稍一靠近了，嘴里不知嘟囔著什么話，聲音很小很小，小到聽不見，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繼續(xù)朝前跑，反復(fù)幾次，跑跑停停，嚯，已經(jīng)爬到一米高的樣子。我明白了，我們聽不見她的那個聲音，那些話，激光般閃現(xiàn)，是她一直在喚醒自己的下邊，那么多睡在地下的魂靈，空空蕩蕩的神和一臉嚴肅的鬼怪們簇擁在地門，抱作一團，無可奈何地呼呼大睡，也可能，一直就這么睡過去?！鞍?，醒醒，快醒醒吧！孩子乖?！彼虢行阉麄儯行堰@些呼呼大睡的魂靈，好好看看陽光，感受一遭大手和大手的撫摸吧?？墒牵墒?，這些可愛的小家伙還在睡覺，她的叫聲，他們聽不清楚。多么希望，爬出地門的這些人也模仿她，停下腳步，一個回頭，用他們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叫醒更多的做夢者，往自己的心里叫，使勁叫，輕輕，輕輕，也許，有那么一秒鐘吧，總會有人聽得見。他們是一個大家庭，她，是家長。多么希望??！

落在最后邊的，第二只花大姐扭頭，朝椿樹根底下，急急叫了一聲：“哎?！闭f誰啊？沒有叫誰，也不希望會有誰能夠應(yīng)聲。好在，這個字起到了蝴蝶效應(yīng)，許多同伴回了頭，有的還糊里糊涂地挪動身子，準備往下邊爬，“啪”，一兩只心急火燎的，竟然把身子落在大一點的人堆里。左左右右閃了閃，騰出了一點點空地方，順勢著化作一個黑色的句號，像電腦里的一號字體，瘦瘦的楷體，填了空。這樣子，小腦袋朝上的最后那只，就和小腦袋朝下的倒數(shù)第二只對上，頭對頭嘴對嘴了，許是一男一女，好戲來了，大家“轟”一下，好不瘋瘋癲癲壞笑。笑夠了，老花大姐好像老公雞似的，抻了抻脖子，縮回去，輕輕叫：“孩子乖——”尾音，似乎在哭。在說，我最疼愛的子孫啊，你們，怎么不爬出來呢？怕是，被魔迷住了，被游蕩鬼攔住了，被“咝咝”吐著焰火的深淵吸住了六只腳，吸盤一樣，越吸越使勁，朝下拽，朝下拽，兩眼澀極了，困，像豬，像雞、鴨、鵝、鴛鴦，傻乎乎地待在夜黑里一動不動。又怕是，真就從此不醒，天是天地是地鬼是鬼了，你不再是你，全世界漸漸混沌，稀薄，幻化成霧，縹縹緲緲著聚散不已，一縷白光閃過，忽然不見。

一家人啊，三十幾只花大姐，大嘴巴小嘴巴突然張大，東西南北、喜怒哀樂地叫，叫出了那個字：“哎?！薄罢l？”“有誰醒來了嗎？”叫聲過去，死寂一片，沒有來由地，莫名的恐懼，死死揪住每一個人的心臟，連手心里都拳出了汗。最后的那一只，鬼使神差里扭轉(zhuǎn)了身子，和上邊的那位一道，兩個人齊刷刷對準了樹根下的地門，嚇得一動不動。情不自禁中，小小的她，脆亮亮叫了一聲：“昂！”昂，也就是“我”的意思。可，大家要叫醒的，根本不是她啊。她嚇壞了，身子哆嗦成一團，“撲通”，羊屎蛋子似的朝下邊滾去，落在三四條臭椿樹根的盤錯處，打開了自己。她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疼，卻強忍著不發(fā)出呻吟，一步步朝前邊挪動，打算爬到那片毛茸茸的稷子草叢里去。結(jié)果，才三秒鐘，她的眼睛愣住了，草叢底下，幾攤白糨糊般的麻雀屎，有那么一抹糨糊，遮住了一條折疊著的野螞蚱大腿的地縫，咦，是他們剛剛拱出來的縫兒，縫隙的兩岸邊，呈現(xiàn)鋸齒狀，彎彎曲曲，把地皮血淋淋鋸開，告訴你，撞開那道門縫，到人間去，活下去！這樣思想的她，是全家年齡最小的花大姐，也最聰明，她要告訴她的老老祖奶奶，這個黃昏第一個鉆出地皮的人，地門找到了，越來越多的花大姐有了生的希望，盡管他們還在睡覺，但是希望的力量多么巨大??！一個人的一世，五代人接力著活下去，家族的香火才得以綿延億萬年。她要叫醒他們，她要聯(lián)合臭椿樹上的五世同堂的花大姐們，一起朝地縫深處大聲喊，喚醒他們，對，必須的。

眼神里的渴望，迅即順著樹干朝上爬，越過人海，越過起伏不定的山河，她找到了她老人家，得到了自己心理上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八饬宋业慕ㄗh?！碧炷?，這，充滿了多么喜劇性的轉(zhuǎn)折。她的固執(zhí)的堅持，她的思考，她的痛苦歡樂，某一種時刻，我想是值得的。

老人家起了個頭，叫了聲“哎”，大家也都跟著叫“哎”。她開始調(diào)轉(zhuǎn)身子，朝底下的樹干樹根爬去，縱身一飛，落在另一只的虎背上。大多數(shù)的花大姐，早早晚晚地跑回地面上，跑在最下頭，打開喉嚨，舌頭壓住下頜，行腔運氣，從丹田里往上反復(fù)吐納，聚集在嗓子眼兒，一起的，集體力量的，方才吐出了那個字：“哎?！?/p>

她和他們，許許多多的可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他們要喚醒地下的更多人。

有一種力量，穿透無邊無際的電波，告訴你生和死，活下去的意義。所有這些，全都給了誰？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