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輝
作家柏楊當(dāng)年有個發(fā)現(xiàn),那就是不拘海內(nèi)與海外,只要是中國人聚居的地方,“對不起”這句話的使用頻率便非常低。柏楊先生所舉的都是大街上或公共汽車上這些公共場所,原本屁大點事,由于吝惜一句“對不起”而釀成事端的例子。
我的觀察卻和柏楊先生頗有不同。也許是中國的社會的確在進(jìn)步吧,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大街上或其他公共場所,“對不起”的使用頻率還是非常高的。這意味著在大街上面對陌生人,人們并不吝嗇于釋放自己的善意。但到了單位、家里,情況就不同了,“對不起”的使用頻率依然很低。熟人之間、同事之間、夫妻之間說句“對不起”怎么就這么難?
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中有一段話可以解釋這個現(xiàn)象:在大街上,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在單位里,一件事卻是三件事;到了家里,尤其是夫妻之間,一件事就是八件事了!
錢鍾書的《圍城》中最具現(xiàn)場感的描寫,在我看來當(dāng)數(shù)方鴻漸和孫柔嘉之間的吵架。方鴻漸與孫柔嘉在趙辛楣家偶遇方鴻漸的昔日情人蘇文紈,回到旅館后——方:“回來了?!睂O:“身體是回來了,靈魂恐怕早被情人帶走了?!?/p>
“你這人真是蠻不講理。不是你自己要進(jìn)去的么?事后倒推在我身上?并且……人家臨走時還拉了你的手——”
“我太榮幸了!承貴婦人的玉手碰了一下,我這只賤手該從此不敢洗了!”
“何必跟她計較?我只覺得她好笑。”
“好寬宏大量!你的好脾氣、大度量為什么不留點在家里,給我也享受享受?”
一件事就這樣被說成三件事,乃至八件事。別人我不知,反正我每每讀到這里都掩卷苦笑。
上海作家周宛潤寫過一部名為《五妹妹的女兒房》的小說,里面有個細(xì)節(jié)我一直很難忘。在上海弄堂里長大的羅五妹和王革生結(jié)婚后不久就有了第一個女兒安妮。在有了孩子之后,兩個人的內(nèi)心都開始有了他們都沒察覺到的變化。他們不再一味地任性使氣,努力學(xué)會了理性和克制。他們第一次說“對不起”是在一場爭吵之后——“他們對看了一會兒,忽然異口同聲地向?qū)Ψ降狼福骸畬Σ黄?!’”這聲“對不起”把兩個人都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在這對弄堂男女的語言世界里原本是沒有給文縐縐的“對不起”這三個字留一席之地的。在這以后,他們兩個人當(dāng)然還是會爭吵,吵完再互相說“對不起”。對這對沒什么文化的弄堂男女而言,“對不起”就是他們理性的象征了——“事態(tài)千鈞一發(fā)之際,就靠它來挽回”。這部小說當(dāng)然不及《圍城》寫得“聰明”,卻比《圍城》多了些溫暖和明亮,這是我喜歡它的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