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風：聲音的春天要來了

陳娟

2019年3月20日，劉風在上海電影譯制廠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潘建東 / 攝）

劉風的辦公室在上海廣播大廈的19樓，門口兩邊是《功夫熊貓》和《加菲貓》的海報——他曾為這兩部電影的主角配音，前者是阿寶，后者是“貴族貓”和“布衣貓”。加上《精靈鼠小弟》里的“大白貓”，《怪物史瑞克》中的“俠客貓”，劉風有了“貓王”的綽號。

“都是人們的戲稱”，劉風說。他嗓音低沉，咬字緊，富有磁性。我們在辦公室中央的茶幾旁落座，桌上有兩本A4紙裝訂的臺本，因翻的次數(shù)太多，都卷了邊。一本是作家蔡駿的小說《鎮(zhèn)墓獸》，一本是古典名著《紅樓夢》。兩本小說風格相差極大，將之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劉風的聲音。

聲音，是配音演員劉風的天賦，也是他這些年賴以生存的技能。他現(xiàn)在正在做的是一場“聲音實驗”——有聲劇，即把小說用聲音原汁原味地“表演”出來，放到互聯(lián)網(wǎng)音頻平臺上。“聽的人都在催呢，現(xiàn)在一周聽兩回都覺得不過癮?！眲L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由他策劃導演的全本有聲劇《紅樓夢》，自2月初在喜馬拉雅FM上線以來，已播出32回100多條，播放量累積近500萬。

“距爆款還有一段距離，但全部聽完的聽眾占七八成，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眲L覺得成功與否先不論，時機已然觸手可及——聲音的春天要來了。

怎能錯過這場聲音盛宴

一年前，好友蔡駿來找劉風，帶著自己的作品《鎮(zhèn)墓獸》——一部講述滿清最后一位皇家陵墓工匠傳人的傳奇小說。劉風很少讀這類作品，經(jīng)蔡駿一番講解，很快被其中曲折離奇的故事吸引。

“蔡駿覺得我的聲音有一種空間感，很適合懸疑，想要我把小說‘說出來?！碑敃r，在互聯(lián)網(wǎng)音頻平臺上，懸疑小說已有一大批聽眾，播放量往往以億為單位計算，盜墓小說《摸金天師》的播放量接近30億。同時，有聲小說、讀詩、講經(jīng)典等音頻遍地開花，作為一名配音演員，怎能錯過這場聲音盛宴？所以當《鎮(zhèn)墓獸》擺在面前時，他動了心，開始研究怎么“說”小說。

起初，劉風照原文讀了幾個章節(jié)，錄了小樣，覺得不太滿意。“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太慢，聽起來容易讓人犯困?！碑斔€在為了“如何抓住聽眾的心”而苦悶時，喜馬拉雅FM的人找上門來——聽了幾段《鎮(zhèn)墓獸》的小樣后，他們覺得終于找到了有聲劇《紅樓夢》的核心主創(chuàng)。

“480個人，每個人一人一面，一人一命，要讓《紅樓夢》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發(fā)聲?！庇新晞　都t樓夢》的制作人顧文豪對劉風說，他們的想法是，完全尊重原著，把原文一字不落地讀下來。

因為曾給《功夫熊貓》《加菲貓》等動畫片中的主角配音，劉風被稱為“貓王”。

“這么大的一部經(jīng)典作品，而且有優(yōu)秀的影視劇深入人心，怎么用聲音來‘演？會被大家認可嗎？說真的一開始心里直打鼓?！奔m結(jié)許久之后，劉風決定試一試。在上海電影譯制廠（下文簡稱“上譯廠”）工作30年，他習慣了站在影像后配音，用聲音完完整整地做一部劇，這還是頭一遭。

“市面上讀經(jīng)典、講解經(jīng)典的很多，要么是有感情地朗讀一遍，要么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講故事，但真正用聲音做成劇的還沒有。我們專業(yè)的配音演員，優(yōu)勢就在于把聲音和表演結(jié)合起來。這不是簡單地說，而是創(chuàng)作，是演?！眲L說，正是這種創(chuàng)作的沖動，讓他下了決心，開始了這場冒險。他找到老同事劉欽和張欣，三人組成導演組——劉風擔任總導演;劉欽主要負責選角和演員表演;張欣則是大場面掌控和后期音效制作。

最難的是找配音演員。如何集結(jié)400多種不同人物的聲音？劉風第一個想到的是“女王專業(yè)戶”曹雷。79歲的曹雷是配音界的老前輩，曾配過《茜茜公主》中的蘇菲皇太后、《穿普拉達的女王》中的米蘭達、《大明宮詞》中的武則天。2010年，李少紅版《紅樓夢》播出，賈母背后的聲音也是她?！百Z母和善寬容，又精明能干，就像整個家族的定海神針，曹雷老師的聲音成熟、冷靜而高貴，最合適不過了。”

劉風策劃導演的有聲劇《紅樓夢》2月上線以來，引發(fā)熱議。

劉風在上譯廠錄音棚配音。

榮國府的老爺賈政，生性疏懶庸碌，忠孝迂腐，但為人還算方正。劉風找來上譯廠前任廠長喬榛，《魂斷藍橋》《生死戀》等經(jīng)典大片中都有他的聲音。至于寶黛釵等角色，則通過培訓機構等渠道，從廠外選了一批年輕演員。他們大都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給黛玉配音的笪（音同達）怡倩，大學修的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和管理。

“為了更貼近戲里的角色，讓年歲大的人去演也不合適。另外，考慮到想要一些生活化的氣息，就不想去找專業(yè)的——科班的培訓往往把演員的創(chuàng)作沖動抑制住了。沒想到一去找，有一大批業(yè)余愛好者?！痹趧L看來，讓年輕人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去“演”經(jīng)典，然后帶動當下更多的年輕人去讀經(jīng)典，何樂而不為呢？

一切準備就緒，只待好戲開場。

“完成的是一種記錄”

“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2月1日，《發(fā)刊詞》中黛玉的聲音剛一上線，評論里就炸了鍋：“聲音太青澀，不像大家閨秀”“這個黛玉有些輕浮”……

當時整部有聲劇大概剛錄到一半，看到這些“毫不留情”的評論，笪怡倩崩潰了。在片場錄音時，她突然哭了起來，怎么演都演不對。作為總導演，劉風心里很急，但又不忍心傷害初出茅廬的新人。

“我就找來《葬花吟》——這首詩最能代表林黛玉，她的多愁善感，內(nèi)心的矛盾、痛苦等等，各種心態(tài)都在里頭了。讓她反復讀，天天背?！眲L說。后來，她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有一場和寶玉對戲，她將手帕蒙在臉上，模仿著黛玉的口吻，天真無邪，播出之后，好評聲起。

和為影視劇配音不同，有聲劇沒有可以借助的畫面，但最終要呈現(xiàn)“戲”的效果，所以基本上每場戲都需要事先反復排練，尤其是群戲。劉姥姥進大觀園那場戲，劉姥姥、狗兒、周瑞家的、平兒、鳳姐兒等七八個演員，先聚在一起，跟著劇本排練、走位。劉姥姥進院門，平兒和周瑞家的坐炕沿兒，賈蓉一路靴子聲響進門來，從頭到尾全演一遍?！罢局f話還是坐著說話，說話時距離門口有多遠，正面說還是轉(zhuǎn)身說，這些都得一一記下。再站在話筒前，根據(jù)情緒記憶原封不動地‘演出來，這才有畫面感和空間感。”

“配音和表演密不可分。而精耕細作，一直是上譯廠的老傳統(tǒng)。”劉風說。當年，邱岳峰給《大獨裁者》配音，為保持氣息連貫，找來一條繩子扎緊自己的肚子;有時為達到“氣喘吁吁”的效果，一些老演員還曾在身上壓上沉重的箱子。

劉風把這種嚴謹帶到了這部有聲劇《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中。除了做導演，給年輕配音演員講戲，劉風還是講述者——演的就是曹雪芹本人。為了區(qū)別市面上已有的有聲小說，他幾經(jīng)琢磨，找到了一種獨特的敘述風格，把說故事、評書和講述相結(jié)合，將整個故事串起，娓娓道來。

作為講述者，演繹的成分相對較少，但也常常讀到崩潰。每次錄音前，要把臺本讀上三四遍，有底氣了才敢站到話筒前。“關在錄音棚里，咣咣說一整天。一句一句往下說，遇到一些生僻字、專業(yè)詞、地域方言等，常?？?，有時恨不得把機器砸了，都快得抑郁癥了?！庇袝r靈感來了，讀得順，就跟著感覺，一次連錄五六回，甚至通宵達旦地錄。

就這樣一字不落、一回一回地“演”。在每一回后面還有兩條“陪讀”內(nèi)容：演員張國立會解答書中的知識點，比如人名、地名諧音，賈府的輩分等;臺灣大學教授歐麗娟則負責內(nèi)容講解。節(jié)目剛上線時，劉風都不敢看評論，“搞創(chuàng)作的都比較脆弱，怕受打擊，影響創(chuàng)作激情”。直到有人跑來說“劉老師，你的《紅樓夢》真不錯啊”，他才打開后臺，看數(shù)據(jù)翻評論。

“肯定有好，也有遺憾。它其實完成的是一種記錄，擱在那兒，就是我們2019年版本的《紅樓夢》，任人評說吧?！眲L說，他沒想過做什么偉大的事，想記錄和留下的就是當下人對《紅樓夢》的理解。

輝煌、沒落，以及可期的未來

采訪進行當中，劉風接到一個電話，他一邊起身一邊抱歉地說：“我的角色到了。”廠里剛剛接了一部日本電影《祈禱落幕時》的譯制和配音，他配的是男主角瀕臨死亡的父親。

記者跟他一路走到錄音棚，錄音棚就在大廈的一樓，門口的一面墻上寫著14個大字：劇本翻譯要“有神”，演員配音要“有味”，這是上譯廠首任廠長陳敘一總結(jié)的，一直以來作為廠訓刻在每個上譯廠人的心中。“中國電影譯制片的生產(chǎn)流程，幾乎是由上影老一輩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翻譯—初對—復對—配音—鑒定—混錄等一系列操作規(guī)程，至今仍在沿用。”劉風說。

劉風至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對配音心生向往是在1985年，當時他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夏日的一天，他去電影院看《最后一班地鐵》，一部法國二戰(zhàn)題材電影，由上譯廠的曹雷、楊曉、尚華等配音。“一連看了三四遍，還覺得不過癮。懵懵懂懂地，就萌發(fā)了做配音演員的念頭?！?/p>

大學畢業(yè)，學表演出身的劉風被分配到武漢話劇院。他冒著被處罰的風險拒絕報到，偷偷報考上海青年話劇院和上譯廠。之后，他從二百來人中脫穎而出，被上譯廠錄取。1989年，他正式進入上譯廠，正趕上其最后的輝煌。“邱岳峰、蘇秀、曹雷、劉廣寧、喬榛等一大批配音演員，群星閃耀?！?/p>

和很多初學者一樣，劉風剛?cè)霃S時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錄音棚里，每天看著前輩錄戲，一坐兩三年。最基本的訓練還有數(shù)口型，“跟著銀幕上的演員，數(shù)一句話幾個口型，然后翻譯再根據(jù)口型，對上相應的中文”。真正上臺錄音是5年后，他在一部埃及電影里為一個緝私警察配音，臺詞很少，“剛上臺很緊張，耳鳴，一句話也說不出。全靠前輩老師們教導和鼓勵”，劉風說。一開始他不會笑，“每次配到笑的地方，都是喬榛老師幫我笑，直到后來才慢慢掌握技巧”。

在老師喬榛的眼中，劉風是一個“有天賦的配音演員，有著敏銳的感應能力”，但劉風感到自己真正開竅，是到從事配音之后的第十年。

1999年，他為電影《諾丁山》中的男主角——書店老板威廉（休·格蘭特飾演）配音。這是他第一次配一個文縐縐的角色，之前他配的大多是硬漢。在《諾丁山》的最后，威廉沖進記者會，向女主角深情表白：“如果……請求你重新考慮，你會怎么做？會不會……重新考慮？”說完這最后一句，身旁的喬榛立馬說“對了！”因為這部影片的配音，劉風獲得2000年的華表獎。

“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形容，就像是突然聽到咔的一聲，整個人脫胎換骨了一樣。”劉風說。

然而，也是在那一時期，譯制片的黃金年代結(jié)束。配音演員幾乎淪為字幕的“朗讀者”，原版片盛行后，配音演員更是快要失業(yè)。當時劉風也曾陷入迷茫，嘗試過經(jīng)商，拍過電視劇，但心中一直沒有放下配音。

2006年，業(yè)務能力強又懂經(jīng)營的他，被推選為副廠長。上任后，他四處為譯制廠和配音演員尋找新的出路，除了從中影公司接外國電影，他還去尋求和電視劇、動漫等不同方式的合作?！啊都t樓夢》這次如果成功的話，可能就會開拓出一條新的路徑?！?/p>

前幾天，《聲臨其境》第二季首期決賽，演員秦昊奪冠，劉風就坐在評審團嘉賓席中，既激動又憂慮?！肮?jié)目非常好，把配音當做二次創(chuàng)作，而不是簡單的模仿，就像喬榛老師說的那樣，配音是‘魂的再塑。但另一方面，也給我們這些專業(yè)配音演員提出了新問題：當下，聲音藝術熱潮回歸，我們應該創(chuàng)作出怎樣的內(nèi)容？”

“時代變了，或許觀念也可以稍稍轉(zhuǎn)換一下”，劉風說，“過去我們?yōu)橥鈬湟?，為國人打開了解世界的窗戶。現(xiàn)在，我們可以回歸傳統(tǒng)，原汁原味去‘演經(jīng)典名著，可以讓世界了解東方和東方文化?！彼氲煤苓h——除《紅樓夢》外的其他三大名著，還有一些外國經(jīng)典名著，都已列入他有聲劇的目錄之下。

劉風1967年生于吉林長春，上海電影譯制廠副廠長，著名配音演員。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后考入上海電影譯制廠，是湯姆·克魯斯、史泰龍、尼古拉斯·凱奇等好萊塢著名演員的中文配音。代表作有《諾丁山》《生死時速》《功夫熊貓》等，近日策劃導演全本有聲劇《紅樓夢》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