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食欲
我時常會把北京四中與我的初中進行對比。我初中的同學們也有非常努力和非常聰明的,但他們卻得不到與之匹配的成就。而四中呢,即使是來這里劃劃水的普通學生,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更多的資源。
這兩天我的豆瓣主頁被成都七中網(wǎng)校的新聞刷屏了。云南大山里的孩子們用觀看成都七中上課直播的方式獲得了名校同等的教育條件,一年考出了幾十名北大清華。這樣的新聞讓人感到激動而震撼。但當我下拉到文章的評論區(qū)時,卻發(fā)現(xiàn)有很多冷言冷語的人,說著什么“自家孩子這么努力才考進七中,結(jié)果那些連補習班都沒上過的小孩,卻得到了自己孩子同樣的學習權(quán)利”。
這樣的評論簡直觸目驚心。
我的高中是在北京四中念的,但大概沒人知道,我的初中卻是在一所排名極差的民辦中學讀下來的。
我家住在北京的朝陽區(qū)。這雖然是個時髦的區(qū)域,但這里幾乎沒什么特別好的中學,叫得上名字的無非只有陳經(jīng)綸中學和八十中了。
我小升初的那一年,教委剛剛出臺了“電腦劃片”政策——你家住在哪兒,電腦就把你孩子劃送到就近中學讀書。我的戶口在團結(jié)湖,這里一共有兩所中學可以接納我——團結(jié)湖三中和呼家樓中學。團三的師資水平簡直讓人感到抱歉,而呼家樓中學居然還有高中生因斗毆而被警察抓走的惡名。為了不讓我“淪落”到這兩所學校,我媽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為我報滿了補習班:從金鑰匙到學而思,從陳經(jīng)綸的周六班上到八十中的周日班,周五的晚上還要去二中上個突擊班。媽媽以這種方式期待我能在電腦劃片前直接被好學校提前錄取。于是,我?guī)缀鯊陌藲q開始就沒有了周末和完整的寒暑假。
然而,這些補習班似乎是不夠的。小學生能學的知識基本上就那些雞兔同籠、火車追及的內(nèi)容,學會了,大家的成績差不了太多。因此,為了從眾多好學生中突圍,父母們還要“懂事”才行。
所謂“懂事”,就是要學會去給學校的副校長、主任們送禮。我記得那時我身邊的同學們家家都準備了三五萬塊錢準備去“打點”這些重點中學的老師。即使這樣,還有很多家長根本送禮無門——用當時流行的一句話來說——“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
僥幸的是,陳經(jīng)綸中學的某位“主任”就住在我家樓下。為了我的前途和未來,我爸揣著三萬塊錢登上了對方的家門。對方收下我爸的錢后,拍著胸脯保證能讓我進陳經(jīng)綸,但最終我卻莫名其妙地被拒絕了。我那時班里排名前五,可班里十幾名開外的同學卻進了這所學校(顯然這位主任也并不是什么學校里能說得上話的人)。我不理解為什么在我自己付出努力、我爸又給了錢的情況下,還是失去了入學資格。但我記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年的六月份,學校里的同學們之間都不怎么說話了,每家的父母都叮囑孩子,絕對不能把家里送禮的事情說出去,即使拿到提招入學的資格,也千萬不要告訴其他同學們。陳經(jīng)綸的那位主任把我爸給的錢退了回來,告知他:“你們準備得太晚啦,學校領(lǐng)導們早就把名額內(nèi)定好了!”
年僅11歲的我對那個“主任”和我爸爸恨得牙癢。我總覺得是這兩個男人的無能斷送了我的學業(yè)。隨著小學畢業(yè)的時間不斷推進,我越來越焦慮。反而我爸則破罐破摔地說:“那你就電腦劃片去團三算啦!”我對他的放棄感到憤怒,仿佛他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把我?guī)啄陙淼难a習班和睡不上覺的努力給抹去了。媽媽也對爸爸失望了。她開始想辦法到處找渠道讓我進好一些的中學。然而提招早已結(jié)束,稍微好一些的中學早就關(guān)閉了報考通道。
“上民辦吧。崇文區(qū)有一所民辦外國語學校,可以跨區(qū)招收學生。教育質(zhì)量比團三好一些?!眿寢層幸惶鞜o奈地告訴我。
六月底的一天,我被我媽領(lǐng)著,開車45分鐘從朝陽區(qū)到了崇文區(qū),參加了那所位于天安門廣場附近的民辦外國語學校的入學考試。我只用了半小時就答完了理應一個半小時才能完成的試卷,在全考場其他考生的注目下提前交卷離開。我出了教學樓,看到媽媽正坐在操場的秋千上等我。她問我:“爸爸媽媽是不是特別無能啊?這個學校還沒有你的小學大呢?!?/p>
我看看這所民辦學校令人可憐的小操場,這里沒有像我的小學那樣青翠的草坪,也沒有柔軟的朱紅色的橡膠跑道,更別提每年一換的嶄新的運動器械了。而由于這所學校是民辦的緣故,我不僅要忍受更糟糕的師資力量和校園環(huán)境,還要每年交一萬元的學費。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教育真的可以很不公平。
三年來,我真的快被這所學校折磨死了。我們即將退休的物理老師根本無心上課,每次都是帶著PPT過來,給大家從頭到尾念一遍,不管你是否能聽懂,她便準時下課帶著電腦離開。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幾乎不可能在辦公室里找到她的影子,為了能競選年級組長,她永遠都在和校領(lǐng)導開會。唯一值得肯定的只有我們的英語老師,畢竟這也算是外國語學校,她的發(fā)音還算標準,她的語法講解清晰透徹,偶爾還能有外教來上上課。除此以外,這里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了。我的班里有因為聽不懂課而崩潰的女生,也有父母是進城務工人員無法為其保障輔導班報名費的男孩,甚至有被校園霸凌欺負到抑郁自殘的同學。
他們并不是“壞學生”,他們只是遇到了“壞老師”罷了。
并且,由于這所民辦學校離我家實在太遠了,每天早上五點半我就要起床,媽媽開車送我到學校的路上,我?guī)缀跆焯炜梢钥吹綇V場上的升旗儀式。晚上我要自己坐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回到家,冬天到家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三年來,我每一頓早飯都是在7-11買好坐在車里晃晃悠悠地吃的,每一次作業(yè)幾乎都有一半是在公交車上站著寫完的。并且,由于這所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和其他學校差距太大,我不得不每年花上萬的費用去上輔導班。我不僅失去了周末和寒假,近視的度數(shù)也飛速上升。
我每一天都在想,如果,我能坐在八十中學的課堂上;如果,我能聽陳經(jīng)綸的老師講題——那么一切困難是不是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等到我最終考進了北京四中,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每天三四點就放學了;音樂課美術(shù)課和數(shù)學課語文課同樣重要;并且,即使高三仍舊一周五節(jié)體育課雷打不動。在北京四中,學生是沒有加課的,因為不需要。一道復雜的數(shù)學題優(yōu)秀的老師可以一語點破題眼;一段古文,老師會為你旁征博引,不但帶領(lǐng)你理解文章,也要帶你理解人生;每天早上的英語聽寫最簡單的段落也是復寫VOA;半個班的人都訂閱了全英文的《國家地理》和《經(jīng)濟學人》;高一就有人托??汲隽?18分;在這里,最粗淺的課外讀物是《一九八四》,人人必讀的是《西方哲學史》;課間閑聊的內(nèi)容是王陽明和索爾仁尼琴。在北京四中,高考上600分是一件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身邊的同學將復旦南開作為自己的備選“保底?!?一個年級三百多人,一百個出國,近一百個清北,剩下的全部211、985。如果有同學在外面上了輔導班,就會被其他同學譏笑道:“外面輔導班的老師,有咱們學校的好嗎?”
有一句小兒歌在當年的四中是很流行的——“北大清華常春藤,高盛中金麥肯錫,Gucci Prada Armani”——這句兒歌就是描述歷屆北京四中的畢業(yè)生的。
我時常會把北京四中與我的初中進行對比。我初中的同學們也有非常努力和非常聰明的,但他們卻得不到與之匹配的成就。而四中呢,即使是來這里劃劃水的普通學生,也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更多的資源。德不配位的學生是有的,拿到教育資源后沾沾自喜地裝逼的學生也是有的??赡切┎辉诒本┧闹械?、沒得到這種資源的同齡人呢?他們該怎么辦?
四中校長在開學典禮時說過一句讓我刺痛的話:“在座的各位并沒有比其他人強到哪里去,你們只不過擁有更富裕的家庭條件,和更愿意為你們規(guī)劃未來的父母而已。在北京四中,你們享受到的是同齡學子三十倍的教育資源,因此,在你們成為別人眼中的‘精英后,我希望,你們至少可以三十倍地回饋社會?!?/p>
不論這些名校畢業(yè)生們到底有沒有最終三十倍地回饋社會,但我奉勸各位,在你看到山區(qū)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資源時,閉上你傲慢的中產(chǎn)階級的嘴巴,別再冷言冷語,覺得自己仿佛才是那個遭受了不公平的人。你眼中所謂的“不公平”,二十年前就降臨在這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輩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