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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有故事曾經(jīng)發(fā)生

      2019-05-10 03:32:32魯敏
      十月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初音

      魯敏

      第零天

      1. 一定要干好。

      這是我能碰到的最好素材,我能感受到它曾經(jīng)如何沸騰以及冷凝后的樣貌,不,直到此刻它還在咕嚕嚕地持續(xù)發(fā)酵中。盡管乍一看顯得有些干巴:某郊區(qū)別墅,未婚女孩燒炭自殺了,這是她生父李先生及其現(xiàn)同居女友的住處。發(fā)現(xiàn)人是小區(qū)楊姓保安。屋里留了紙條,說明跟任何人沒有關(guān)系。

      我喜歡這種遮遮掩掩的粗料,像纏裹了十八層油紙,相信我,每一層都會抖落出點不為人知的貨色來,越接近里層,則越鮮美,尤其是最終那個核。也別指望“嘣”一聲爆炸或者粉色花瓣兒,這不是好萊塢或綜藝節(jié)目,這是真正的人世間明白嗎,核里面只有:真相,赤裸無邪,第一次進入世人之眼——經(jīng)由我的剝?nèi)『桶l(fā)現(xiàn)。

      想得美,嗯,總得想得美一些吧,這些年我主要就靠這活著了。跑深度調(diào)查也五年多了,從沒跟邪惡壯美的“十萬+”發(fā)生過關(guān)聯(lián),但咱也沒傻干,每天都深捋各平臺頭條和熱搜,嚼碎了吐出來再……咽回去,咽下不得意之氣。真的,要能碰到合適的“料”,我準也會噴射出炙熱如巖漿的“十萬+”,哈,這當今的度量衡與硬通貨,庶幾等同于古代中之狀元(熱度一晝夜)、榜眼(熱度小半天)與探花(熱度三小時)。探花就行,我不會癡心妄想到更久,那不符合現(xiàn)世的節(jié)奏和規(guī)則,它像月光下的潮汐,偶爾以雪白的浪花高高托舉,更多是沒頭沒臉地沖刷抽打——抽打日久,我胸膛中的所謂一片冰心,已生出千萬裂紋。再這樣無聲無息地耗著,真他媽不如去死。

      2. 出門去見楊保安。下了樓,又折回去,把綠皮書塞進了包里,好歹忍住親吻下書皮的沖動。是,得帶著它,這有點小迷信,可迷信常常挺貼心的不是嗎。今早,我起不了床,就從七點半直捱到七點三十八。這捱出來的“八”分鐘就是個好兆頭,會保佑這第一個外圍采訪開張大吉。

      地鐵擠得背包都嵌入了我的身體,更能感到綠皮書“硬硬的、還在”,雖然它已給我翻得爛乎乎的了?!熬G皮書”是我給它的昵稱,因它皮子是綠色兒的,一本非虛構(gòu)寫作教材,普林斯頓大學專用,作者姓麥克菲,這位麥老師長期為《紐約客》撰稿,長達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啊,等于說我老爹還是光屁股猴兒的時候,麥老師就寫上了,絕對祖師爺,帶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徒子徒孫徒重孫,包括我的偶像海斯勒,寫《尋路中國》的……雖然我跟他們尚扯不上師徒爺孫之倫,卻也無妨我自投宗派吧。這次,我就想絕對地去按照麥老師的教程來寫,說不定將來能投稿給《紐約客》呢,為什么不?得“想得美”一點兒!

      我在地鐵里無聲微笑,嘴巴合上時,被前面一個女人突然撩起的黃頭發(fā)給塞了滿嘴。推不開,只好連著口水輕輕吐出來。這沒有影響我的好心情,差不多正是帶著這頑皮的自信,我與楊保安接上頭了。

      寒暄中,一邊緊密觀察楊保安的相貌,他所在值班室的陳設(shè),桌上的擺放、墻上的掛件。并提醒自己始終保持這樣的習慣,必要的話用手機拍下來。照綠皮書的說法,最好能有一個絕妙到出格的比喻來形容某人的外貌:“一把神圣到不可言說的胡須”。對場景的復述要像懸疑片里的特寫鏡頭,“墻上掛著一把古銅鏡,灰塵隱約像一行字母”。

      蒙對了楊保安的老家,并說我研究生宿舍的鄰鋪跟他是一個縣的。楊保安嘴巴咧開了,接過我讓的煙:“我們那里的娃,一是考研究生厲害,二是考公務員厲害。我兒子就考到深圳了嘛,我老婆抬腳跟著就去了。你猜她去干嗎?踩縫紉做織補。你都想不到,媽的改一對牛仔褲腳,15塊。補一個毛衣洞,小指甲蓋大,要90。還有換拉鏈,帶襯的是35,不帶襯媽的也要20呢?!本_地報出一堆數(shù)字,好像我是來收集深圳織補行情的。我設(shè)法拉回,“這么說老楊,你那天是第一個進門去的?”

      “本不該我下午班,給換的。下午班最無聊,只能打瞌睡。夜班……也是打瞌睡。我討厭總打瞌睡,你猜我怎么打發(fā)時間?”咕咚一口茶,茶杯巨大,丑、臟。他瞪起眼,一臉期待。

      “……還真猜不出?!蔽依砝戆g接碰了下綠皮書。所有的時間都不會是浪費。這是誰說的,還是我這會兒的自我安慰?

      “打死你也猜不出。親娘都猜不出。”把笑聲放出來,沒有咽下去的茶水在黃牙齒上結(jié)成小氣泡,“這個,你瞅這個。”他劃拉下手機伸過來。是百詞斬?!翱?,我都連續(xù)背了427天了!”

      “喲!厲害!”他滿意我這個態(tài)度,吸一口氣,又要開頭。忙截住,“可那天就沒法背了吧,現(xiàn)場一定很亂?”

      “當然背!我天天打卡啊,有次拉肚子兩天沒正經(jīng)吃飯我都背了。連續(xù)427天,從沒停過。”停下,再次用激動的眼神盯我。

      我把衣領(lǐng)松開透氣,“您這是要出國旅行?還是說這小區(qū)里外國人多?”

      撓到癢癢處了,他極享受地搖頭,“純粹就是打發(fā)時間,看大門實在太無聊了。每晚我發(fā)一個打卡圖給老婆,表示我這邊都妥妥的。她呢,就說說她白天的織補。比方昨天,給條皮裙子換搭襻,得多少錢?你使勁猜!”擰開茶杯蓋子,舉著。

      要沒什么事兒,我還挺樂意這么聽他聊的,還真不知織補有這么好的行情。我有條褲子,褲腿毛了邊,能改成一條中褲也不錯。那是我為第一次約會特意買的,隨即想到那些先后離去的女孩,心里涌起奮戰(zhàn)之力,“這么說,您是背完單詞以后去的現(xiàn)場?是自動報警器響了?”

      楊保安愣了一下,呼地把蓋子扣上,“那破玩意兒,估計早都不靈光了。是樓上鄰居下來遛狗嘛,狗叫得厲害,死拖不走……”他皺了下眉頭,晃晃茶水,“120,小銅搭襻才幾個錢,凈賺100塊,比我這強多了。我現(xiàn)在都有點信她了,真能替兒子攢上首付!”

      堅持我的話題,“不是別墅嘛,樓上有鄰居?”

      見楊保安之前,我在小區(qū)轉(zhuǎn)了幾圈。大半是普通公寓,只有臨近紫金山的那一側(cè),有十來幢別墅,戶戶可以推窗見山,它們大多門窗緊閉,窗簾垂掛,富貴而沉寂。我停在一排冬青樹前張望,企圖從空氣中嗅出某種異樣。沒有,死神有如一陣驚風。我看看并不搖動的樹枝,莫名心慌。

      “要別墅的話,那死翹翹幾天了都不會發(fā)現(xiàn)啊。外頭都是瞎傳,就普通兩居。”

      那不能用“別墅命案”做題了,確實也太俗氣。我遞上第三根煙,“那您當時一進去……”

      “味太嗆了,吃不消。那丫頭臉色倒紅紅的,細瞧不對,就打110,看大門就是看大門,可別多事?!彼蝗粨Q成秘密的口氣,“這半個月,連著三家中介找我,有家還請我吃了一頓,都是打聽房主的情況。兇宅,你懂的?據(jù)說很搶手?!?/p>

      “她身上穿著什么?倒在哪里?什么姿勢?”我要畫面感!他為什么不愛拍照呢。人們不是看見什么都咔嚓一下嘛。我情愿私人出錢買現(xiàn)場照片。綠皮書上有一章專門強調(diào)這個。比如鞋頭的朝向,雨傘的擺放,窗簾的開合,等等。

      “兇宅的價格一般才八成左右,要是死了不止一個,或者見血見刀,會更低。連我聽了都心動,反正咱打小不信神鬼?!币娢叶⑺?,“真沒仔細看啊,味兒沖得我也直犯惡心。再說,都過去好些天了。”他敲敲桌子,認真或假裝認真地想了下,“反正衣服都是齊整的。我只記得,她指甲那叫一個長,各個指頭顏色都不一樣?!?/p>

      “那紙條,是放在手邊上?還是裝在信封里?抬頭是什么,筆畫穩(wěn)不穩(wěn)的?”遺書要能放在公號里該多帶勁啊。能不能后期“還原”一張,那許多所謂小學生作文、警方聲明、官方宣布,都是“制作”的,為什么這不可以?行了,我用力摁住這個丑陋的念頭。

      “啥紙條?沒看到,我也不敢翻啊,得保護現(xiàn)場……那家倒是裝修得不賴,有暖氣片,電視機挺大,就是冰箱不咋的。我最喜歡雙開門大冰箱。等哪天給兒子買上房,一定要雙開門,一定裝得滿滿的!”他沉浸其中,無法打斷,“兇宅真沒啥,全家滅門也無所謂。我總想跟我兒子談這個事兒,他還沒對象呢。對了,你對兇宅,咋想?”他把笑容收住,帶著一種莊重的請求。

      遂想了一下,包括那條毛了腳邊的約會褲子……先有房子還是先有女朋友?雞與蛋的問題。那來了又去了的幾個她,真的理解過我這個人本身?有個女孩曾說我,并不會太跌落下去的,因為總也不會高拋起來。哈,我是初中物理題里的一道拋物線嗎。

      “能不能接受?我指娶媳婦結(jié)婚。”楊門衛(wèi)語速加快,再次追問。

      “什么房子都無所謂?!彼粷M地瞇起眼。我繼續(xù),“假如真是互相喜歡的人,在哪里都開心的。假如并不互相喜歡,兇不兇宅的也不要緊,怎么著都是無聊?!眱纱螐难例X里吐出“喜歡”這個詞,能清晰感覺到內(nèi)心某處夾雜著渴求的絕望。我為這沒有控制好的自我而有點羞愧。

      “無所謂?!睏铋T衛(wèi)思忖著,“假如這房子賣你,打幾折你能接受?”

      “前面你說八折?可以的。”我隨口答,一邊用“我是在工作,沒時間閑聊”的那種眼神去看他,“關(guān)于自殺原因,您聽到過什么?”

      “我能聽到什么?打個比方說吧,您家里有事的話,會把門衛(wèi)當知心大姐啊。”他挺突然地站起身,給了我房主號碼,“中介請我吃飯都沒給。你這下滿意了吧。我也要背單詞了?!笔謾C里一串儀式感的上課鈴聲,伴隨著嘰里咕嚕的開場召喚。走出三五步,我回頭看看,楊門衛(wèi)露出的上半身嵌在鋁合金門框上端四分之三處,一半臉正被手機屏幕照亮著。

      3. 搖搖晃晃的128路返城公交上,在手機便簽里起了個頭。

      小區(qū)門衛(wèi)室的墻上,貼著卷曲的值班表,被煙熏得微黃。事發(fā)當天下午是門衛(wèi)老楊的手寫簽字,已被加粗的紅筆給標了出來。被問及那個曾被人們談論,又已被人們忘記的下午,老楊到此刻都還感到一絲訝異,“那姑娘是精心準備的,連指甲都修得花花綠綠?!?/p>

      我試圖用李大人的眼光來審看:一堆垃圾。她不會滿意的。這選題本就是險中求生、生息微弱。

      “這兩周前的事呀,長蘑菇了都。”她面前兩臺電腦,手上還有閱讀器,耳機掛在脖子上,直接否了,左手正要把耳機重新扣回。她是去年才跳過來當頭兒的,火力很大,一直不看好我,稿子基本都只給C檔,大概是在逼我“另行高就”。五年了,我也真是“老人兒”了,老而不力,老且不死。

      “別?!庇浀梦矣行┦ФY地伸手去拉她,也不管異性及上下級授受不親,“此中有真意?!蔽宜Υ笤~給她:時代感、當下性、典型性。我并不喜歡這些詞,它們是塑料,是糨糊,還是廣告牌。但咱不就是整天在與塑料、糨糊與廣告牌打交道嗎。

      “潦倒藝術(shù)家?粉絲為明星獻身?裸債大學生?整容失???涉高層內(nèi)幕?公知性侵?亂倫受害人?”報菜名似的,她一口氣地掰開指頭數(shù)落,然后又把指頭全都收起,“這些都不新鮮了。沒用!”復抓起耳機,“你還是跟黃老邪跑吧,他手上有兩個題都不錯,下期就上。要不然你這月又是光頭了?!秉S老邪是我們部門最兇殘的,能同時撲三個特稿,帶四個實習生(文末注一行“此稿某某、某某亦有貢獻”),深得李大人激賞,“人家那一筆戳下去,從來都是穩(wěn)賺不賠。”

      “要不我寫出來您再看?砸了算我的?!蔽也蛔杂X也用了講生意的口氣,“這絕對是個大洋蔥,只要我一層層……”

      聽到“算我的”那里,她已扣回耳機,可能還調(diào)大了音量,然后沖我比畫了一個大巴掌:“五天之內(nèi)?!睆乃慕嵌榷?,這已經(jīng)是寬容的最高值了。我覺得她比一分鐘前看上去好看多了。

      “今天算嗎?”我夸張嘴形。她也像默片女王那樣搖搖頭,于是顯得更好看了。

      嗯,今天就當是個零,采楊門衛(wèi)無果也沒事。

      第壹天

      4.“公民從來就沒有真正的隱私,這就是現(xiàn)代文明的代價。當然我尊重和配合你的工作,我對你本人也不會有絲毫偏見?!钡谝痪洌ㄋ幕铱ㄆ湟r衫與藍毛衣,讓我明白:碰上知識分子了,起碼他覺得他是。

      李先生遞上馬克杯:“速溶的,將就吧。我郊區(qū)那邊倒是有磨豆機……”皺起眉,“現(xiàn)在也許得考慮出手?!蔽易⒁獾剿氖旨氶L白嫩,似不染凡俗。很好,我已養(yǎng)成了注意細節(jié)的習慣。我要在有關(guān)他的部分里寫下這個。

      客廳久沒收拾的樣子,堆了好一些空畫框,角落里各種壇子罐子?!澳闼囆g(shù)?”

      “是秦老師的東西,她教美術(shù)。就是跟我在一起的……我們一起湊錢買了郊區(qū)那里。我們沒有正式辦手續(xù)?!闭f話時帶著沉吟,很自然地做著解釋與延伸。是個不錯的被采對象。我再次檢查了下錄音,他肯定是那種要求“原話”引用的人。

      離異,同居,業(yè)余藝術(shù)家,父親的情人,我對這條線有相當?shù)钠诖?。當然最好還是從死者問起會比較自然吧,“她平常住哪里?”

      “回城辦事就這里,大部分時候我們一起在郊區(qū)。知道你來,她特意出去了,這你能理解吧?!?/p>

      “呃,是問您女兒,她平時???”

      “哦,米米啊?!弊龈赣H的把脖子慢慢向左邊壓下去,輕微一聲“咔”,“判著跟她媽。不過這幾年好像住外面,我沒有具體過問,成年了嘛?!彼麚Q個方向壓脖子,沒有發(fā)出“咔”,“我跟米米是沒啥話講的?!笨纯次?,修正了一下,“我跟她媽也沒有話說。跟秦老師也一樣。我啊,跟所有的女人都沒什么共同語言。”最后一句講得特別慢,并略微點點頭,好像預備著供我直接引用。嗯,把女兒也歸為女人,仿佛全無血緣關(guān)系的視角,值得注意。我在本子上打個星號。

      “平常你們聯(lián)系多吧?”

      “這個頻率,實事求是講,處于中等偏下,但如果把范圍縮小到離異父親的話,那我應當能超出平均值。她從小話也不多,也不管我要錢,但逢到大小節(jié)我還是給的,陰歷陽歷生日都給,雙11雙12也給。我轉(zhuǎn)個賬,她回個表情包,差不多就這樣?!蓖蝗恍α艘幌拢八乩蠋焹蓚€倒有話講的,當然我懷疑她們雙方都在表演。也是有趣得緊。一坐下來就沒完沒了地討論臉上抹的那些玩意兒。我覺得她們前后兩次吃飯,講的話是一模一樣的。我有時在地鐵或茶館里聽別的女人相互講話,大體也差不多?!蔽叶Y貌點頭,同時在心里甄別秦老師與米米的這種相處之道,普通的社交友睦?漠然還是深藏敵意?秦老師干嗎就不愿見我?四處看看,書架和墻上,照片也不見一張。

      “她都收起來了,防著你要拍照什么的。這里,還有那邊,本來放著好多她跟兒子的合影。她兒子在加拿大。”李先生瞅我一眼,“是不是認為,米米跑到我這兒來燒炭,是為了抗議我跟秦老師?其實我跟秦老師,從她兒子出國后才在一起的,再說這離婚都十來年了。但我不怪米米,她總得找個地方。房子出手確實會吃虧,也認了?!?/p>

      “您剛才說,跟秦老師,也沒什么話好講?”挺好奇他們倆人的這種半道關(guān)系,如何遇到,又如何決定遠遠地到郊區(qū)同居,算是驚動魂魄的彼此吸引?或只是搭伴過活與……魚水之需?我在秦老師三字下又畫了一道線。

      “她啊,每天最重大或者說唯一重大的事,就是打開探頭視頻系統(tǒng)看她兒子,兒子自顧忙他的,她沒事兒就一直看,想到什么就隨口聊聊,也就不需要我再陪她講什么了。過日子真要講那么多家常話嗎?晚上吃什么這衣服太臟了好像又降溫了。切!反正我是特別不耐煩。生也有涯,”李先生抿起嘴,“外面的世界才精彩。我知道這是很老土的歌詞。但真的,人要放眼大千世界,而不是日常小我的瑣碎?!毕裼滞妒辰o我一個小標題。

      “你沒事喜歡關(guān)注什么領(lǐng)域?訂了什么公號?有趣的事情太多了,簡直時間不夠用!”他稍微探過身子,“比如我一直關(guān)注火星探測的進展,那可是整個太陽系中,跟地球最為接近的行星,NASA撤退之后,馬斯克和貝佐斯接棒,一般人只知道馬斯克,其實貝佐斯也厲害的,亞馬遜老板,同時做太空火箭……當然,鬧脾氣耍陰謀搞事情的貿(mào)易戰(zhàn)也有趣得緊。何以解憂,哈哈國際新聞!”

      麥老師曾多次強調(diào),留意受訪者的獨特表達或習慣動作。我記下李先生的口頭禪,“有趣得緊”,一邊感到時間像只可憐的小貓咪,正踮著腳從我腳邊爬過。

      他盯著我的筆,頓了頓,又周全補充,“當然國內(nèi)的事情我也上心的。比如學術(shù)腐敗問題,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腐敗,這關(guān)乎整個教育體系。包括幼兒教育、基礎(chǔ)教育,問題都很大。其實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可以從源頭上拯救現(xiàn)狀:把師范學校的分數(shù)線拉到北大清華那么高,只收最優(yōu)秀的學生,像巴黎高師那樣,你想,這樣的人出來做教育,就是想差也差不了哇。”他的目光像虛擬的聽筒,在我的胸部來回逡巡,想找到我的心跳點,“能源問題你有興趣嗎?這跟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都有關(guān)系。最近我就注意到可燃冰研究,可了不得,海洋水域下90%的面積都是富含區(qū),據(jù)說可供全人類使用1000年。這什么概念啊,光聽一聽就激動人心,而且它燃燒過程中不產(chǎn)生任何殘渣和污染,絕對清潔!目前只有唯一的障礙還沒解決,希望我有生之年能看到這個技術(shù)上的突破?!彼段乙蕴煜聻楣木既荒抗?。

      我心里涌起一股高低不平的憋屈感,這“先天下之憂”可真是沒人味兒??纯幢咀?,只記了這些:白皙的手。秦老師。紅包和表情包。有趣得緊。我掏出手機看時間。

      “不用查。我會給你講的,敢說我這兒可比百度全面多了?!币贿B串的“有趣得緊”似乎又要蹦出來了。

      “還是說說你女兒好嗎?”打斷,隨即又為這樣的無禮感到慚愧?!熬G皮書”里指教過這樣的情形:所有的交流,就算再無聊的空話套話,都夾帶著信息或線索??桑茉磫栴}!我補充:“我還急著趕一個會……”

      他猝然停下?lián)崮ι嘲l(fā)的手,原地輕拍兩下、再兩下,靜了下來。

      “米米那個留言條,能不能給我看下?”這是絕對必要的照片。

      “說來也是莫名其妙,給警察拿走了呀!還有水杯、她的手機、包什么的,都封起來帶走了。就隔著塑料袋讓我們看了幾眼,問是不是她寫的?!?/p>

      “那?”

      “我說不好。連她媽媽也認不出的。你倒說說,現(xiàn)在誰能認出誰的筆跡來?比如你,你說說誰能記得并認出你的字來?”他反過來問我,上身拉直。

      “確實,有時隔時間長了,我都認不出自己寫的字呢。”我笑笑,是苦笑。一邊提醒自己,得再次約瞿警官,前兩個電話里他顯示出純熟的推托功夫,那家伙挺難搞。

      “就是嘛。前一陣,有個相當激進的教育理論,提倡所有學科教學都電教化,因為現(xiàn)代社會已不需要手寫。也就是說,目前整個大中小學里的海量書寫作業(yè),就是一種無效勞動,也是對紙張的巨大浪費。這個如果能推廣,你想想,以中國人口的體量來看,能保留住多少森林啊?!?/p>

      “你們并不能確認,那是她寫的?”

      “還能是誰?那當然是她?!彼治s下去,手在沙發(fā)上來回移動。

      “她跟您聊過嗎?我是說……為著什么?”這樣問一個父親當然很可惡,反正我從敲門開始就是可惡的。

      “我倒也想知道呢!這得問她母親啊。我馬上就給你號碼,拜托你也替我請教請教呢,一直跟著她過的呀。我也想不通她為什么選在我這里,當然我說過我不介意。我買了這邊的房子后,一直喊她過來玩,總也不來。這次終于說行啊我來……這些天,我反復回憶那個周末,從頭到尾還真沒瞧出任何不對。她跟秦老師仍是講那些重復的話。到周日下午,本說好了一起回城,她說想再多待個半天,想正兒巴經(jīng)在早上給花園澆一次水。其實我那哪算什么花園,也就底層陽臺嘛,一大半的花草都給我養(yǎng)死掉了?!彼蝗惶鹱笫謥韺Ω队沂郑幚硎持干系囊粋€肉刺。

      他的雙手為什么那樣白那樣長啊。我在筆記本上用力劃去“有趣得緊”,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空手而歸,并計劃改天來突襲秦老師。

      起身告辭時,李先生仍然坐著,并不送我,“離婚那一年,米米還上幼兒園呢,本來早上都是我替她穿衣服起床?!甭曇麸@得年輕了一些,“她最怕穿套頭衣服,直嚷嚷說透不過氣,小臉兒憋得紅紅的。我就不明白了,那一屋子的二氧化碳,她怎么就不嫌憋的。”

      我輕輕帶上門,躡著手腳離開了。

      5. 超市進口貨架上找到一小瓶白蘭地,希望它足夠純正。晚上我打算用它洗頭,并按摩頭皮二十分鐘。這是前幾天剛看到的一個治脫發(fā)偏方。

      頭發(fā)這幾年掉得太厲害。這不算個屁事,我介意的不是掉發(fā)本身,而是這種敗落感的寓指。同事們老拿這個打趣,親熱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讓我把昵稱改為“禾幾”。包括每次回老家,對于我目下的狀況(收入、單身、租房、升遷、考駕照、本科文憑,尷尬的各個方面),老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講了(講了我即找借口改簽,次日就走),他便權(quán)宜地只說頭發(fā),小心又痛心地啰里啰唆,“看看,頭頂心那塊比我還少,你這才多大?。∵€有額角那塊,你每天照鏡子嗎?這都是怎么搞的呀!”怎么不照,我照鏡子的時間跟女人們差不多。逼仄的異地小旅館(我認為那里的鏡子會更客觀),半夜里起來撒尿(失魂落魄的凝視),商場里匆匆走過鏡子長廊(對照周圍的人們進行抽樣比較),更不用說每一次洗澡和洗臉,用巴掌擦去鏡子上濕漉漉的霧氣……

      除了服用維B6,閑下來我會搜羅些偏方,隔三岔五地換著試試。我知道這挺可笑,跟我笑話別人的怪毛病也差不多,反正也都是私底下的事情。

      但瞞不過同住的鐵剛。主要衛(wèi)生間共用,故我對頭發(fā)所做的各種試驗,他都略知一二。記得有次的方子,需要柚子核浸泡24小時后的水。那些天我常買柚子邀他同食。鐵剛搜了下柚子的熱量,滿意地報出一個數(shù)字,欣然享用。

      他細細地撕果肉,我則小心地把芝麻大小的核兒收集到碗里,他不時張眼看我,看不下去了:“治表不治里,你這全是白費勁兒。”篤定到俯視的口氣,“你這純粹是因為……”見我求知地盯著,他打個哈哈,友好地遞我一瓣,“我說,你覺得我活得怎么樣?嗯,各方面?!?/p>

      那還要說嘛。這位鐵剛,真可謂是,怎么說呢,讀的是經(jīng)濟,換過兩次工作,工資已是我的四倍,為了跳往更好的地方,還加入了一個年費4萬元的高級經(jīng)理人俱樂部。他隔天健身一次,計算和控制入口的每樣東西。不噴香水絕不出門,由此常被誤會成是“鈣”。事實上他交往著一個通往婚姻的、同樣全面飄紅的好女孩。絕對的青年楷模!我真誠地表示了贊賞。

      “其實只要規(guī)劃三件事,搞定它們就行了:身體。金錢。情緒或者說情感?!彼抗馊缧°^子,向我拋過來。我不太明白,他只得又說:“你看我的頭發(fā)?”

      “又粗又亮。記得以前汪曾祺寫小伙子的頭發(fā),打過一個比方,說發(fā)梢頂部像有個黑珠子。就是你這樣的。”

      “還掉書袋呢。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你這總掉頭發(fā),就因為你沒搞好自己嘛……”他省略掉什么,“包括你前后追的幾個女孩,總成不了,就沒好好想過原因?”

      “怎么就沒搞好了。是她們不識貨,我就跟這柚子似的,先酸后甜?!毙乩^續(xù)剝柚子,我是挺擅長這樣講笑話的。

      “哼,沒準這里頭,”他指指腦袋,做出恐嚇的鬼臉,“可比掉頭發(fā)嚴重多了?!?/p>

      就此打住。自此我是有點避諱起來,后來又搞過蜂蜜加雞蛋清、蔥頭汁兩個方子,都是趁他不在家。他不該那樣說我的。他見天兒地像國際名模那樣計算卡路里和體脂率,我說過什么嗎?

      把衛(wèi)生間鎖好,打開排風扇,它很吵,這很好。我倒出四分之一白蘭地,與洗發(fā)水勻均攪拌在一起,然后把它們往腦袋上揉搓。又倒出四分之一到漱口杯,一口喝光。還有一半,隔兩晚再用。

      按摩頭皮的這二十分鐘,是一天之中我最像樣子的時段。我像以往一樣閉上眼睛,企圖徹底地放松和愉悅,可今天這眼皮卻總在抖個不?!抑缓迷谛睦锇呀酉聛泶蛩悴傻膶ο?、先后順序、寫稿時間等再次編排了一下。腳面有時間爬過,不是小貓咪了,喘吁吁的聲音表明,是一只大狗,它的尾巴硬硬的直打著我的膝蓋。

      第貳天

      6.去見米米母親的路上,跟瞿警官聯(lián)系了一下,第三次了?!鞍パ叫⌒值?,封閉進修學習哪?!钡@次給了我一個號碼,說是與死者合租的。太好了!立刻短信請求微信號,對方通過了。

      昵稱是“初音”,往前翻了翻,全是帶二維碼的各種可售品。磨皮膏,指甲貼,洗文身店。嗯挺好,就像我的圈中友鄰,盡天兒地曬文章曬電影曬開會。使我頗感不解的是,米米出事那幾天,并沒有任何悼念或暗示……要是哪天我死了,鐵剛起碼也會為我點一串蠟燭吧,換作他死,我還會貼張他的照片呢。這不合常情,這大有價值!

      “您在哪個方位?”挺勤奮地提前撒網(wǎng),萬一她跟瞿警官一樣推三阻四呢。

      發(fā)來一個定位,長營街上的一家店鋪,叫“米米兔”。這!只得解釋我起碼得兩小時后才有可能趕過去,畢竟是跟米米母親約好了。

      又一個定位,這回變成了湖南路??烧媸撬?,我甚至覺得她有點過于配合,看來有話想說?心里感到振奮!不過,馬上將要見到的是米米母親,我得裝備好撫慰傷痛的心情。事發(fā)已兩周,但愿她能正常交流吧。

      最初的設(shè)想到她家里。場景很重要。同一個問題同一個人,家與公共空間,答得可能截然不同。米米母親不愿意,她指定在小區(qū)附近的“益民大藥房”門口——約好的時間,一位著玫紅沖鋒衣、背斜挎包的婦人從藥房玻璃門出來了,指指藥房門口一排骯臟的黃色塑料椅,表情緊繃:“坐。就這兒吧?!蹦桥乓巫由弦呀?jīng)坐了兩個老人,起碼有一位耳背,聊天聲洪亮。路邊行人走走停停。二十米開外還有個公交車站。

      “附近有稍微安靜點兒的地方嗎?”我有意無意地往小區(qū)大門那個方向挪。像很多這個年紀婦女的穿著一樣,很不錯的玫紅,同樣不錯的沖鋒衣,到她身上就哪里都不對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里閃過一絲什么。

      “我不會請你到我家的。”識破我,她稍作解釋,“離婚后,我這里就再沒待過客了。再說我出門包都帶身上了,完了我就直接去清涼門唱歌。”

      “唱歌?”看來她情緒處理得還不錯,我不禁又盤算著還有無回轉(zhuǎn)的可能。真的很想看看米米住過的房間。她桌上的臺燈與茶杯,床上的毛絨玩具,書架上的書(如果有的話)。這些庸俗的點綴對拉動閱讀量極其有效,人們會條件反射地傷感起來?!八苍羞^心愛之物,有過溫熱綿軟之軀,亦曾倚窗而立看雨打風吹”——這樣的酸句我可以寫上一長串,有時我也會冷不丁地想,如果哪天我突然掛了,世上會有一個人知道,我喜歡過什么,享受過什么,經(jīng)歷或尚未經(jīng)歷過什么嗎。瞧,米米小姐,將心比心,我絕不能讓你毫無痕跡地死去。

      “對啊唱歌,我們好多人呢。跟廣場舞差不多。”神氣里其實是瞧不起廣場舞的,她走得比我快,不覺中我們倆都進了小區(qū)。

      “等會兒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清涼門,邊走邊聊嘛?!蔽矣皿w己的語氣,且先不管兩小時后的初音吧。母親這條線,要一竿子到底。

      “那也行?!彼樕闪艘稽c,到拐角處的健身器械區(qū),一屁股坐下:“就這里吧,等會兒出去也方便?!?/p>

      只好也找了一個造型古怪、不知用來練什么的器械坐下,一邊細瞧她。

      “母親長著一張被哀痛和時間極度摧殘過的臉?!眮淼穆飞蠘?gòu)思過這樣的句子。實際上很難看出她剛剛遭遇過巨大變故,甚至也看不出曾經(jīng)年輕過,以至我對米米的長相也沒法推測了。

      嘖,我突然意識到,我一直都還不知道米米長啥樣。這本不難,起碼她生父李先生那兒應該有。我是在有意推遲著這個“知道”,這會便于我對她抱有更彈性化的情感,可以極強烈,如同她是我的親人、愛人乃至就是我本人。也可以冷淡地只當作一個進行中的工作對象、路上行人……當然,對公號文而言,得一開始就貼出生活照來,否則讀者準會沒心沒肺的。但愿她是那種招人憐愛的俊俏模樣。

      我又一次打量母親,同時勾連李先生的長相,想象著來自二人的卵子與精子,在很久以前的奇跡相遇。漫長的時間過去了,結(jié)合的造物在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中辛辛苦苦地長大,大到這個造物可以把自己給抹殺滅跡。有一個挺滑稽的心理學說法,說從子宮里出來,就是第一個“創(chuàng)傷”,然后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為這個創(chuàng)傷去修復或彌合。米米呢,倒好,不他媽的修復、也不他媽的彌合了,直接干掉。

      母親大概覺得涼,從背包里掏出一個花布坐墊,手工縫的,邊角整齊。剛墊好,又拿出小水壺,同時還掏出個紙杯,給我倒上了遞來,“我煮的梨子水,加了冰糖?!蔽艺娌铧c兒噎住。可能這個年齡階段的婦女,都會這樣仔細吧,腦子里又閃過什么,是的——我也算有個媽媽來著,當年都沒等及我斷完奶便跑啦。想想她還真是個灑脫新潮的人吶。不知道她而今也會這樣的沖鋒衣加斜挎包嗎,隨身帶著暖壺和坐墊嗎。心里不禁有點發(fā)笑起來。沒有人會相信,面孔不詳兼去向不明的母親,反倒成為我暗中消遣的一個小樂子。我的母親全能九命七十二變,像大街上的每一個適齡婦女。

      “是這樣?!蔽疫浦炖锾鸾z絲的糖梨水,讓臉色沉痛,“我知道您一定不愿意提起米米,畢竟?!?/p>

      “我愿意的?!彼驍辔?,“我太生她的氣了,氣得沒個說處。為她我總共才哭過兩場。我這里、這里,”她捋著胸口,然后又捋著肚子,“還有好多眼淚水,偏就是哭不出來,起碼得曉得她為什么去死我才曉得為什么哭啊。她這樣莫名其妙!可真把我憋得太難受了?!彼乔旋X的樣子讓我不敢瞧她。我可真是罪過。

      “她爸爸現(xiàn)在往我身上推。噢,把她一手帶大,我倒有罪了。要我說,米米還是在他那里走的呢。我真該跟他打官司要人的。”她用力喝水,更用力地咽下,“你想她都搬出去三四年了,哪里能算是我的事呢?我這冤枉找誰說去?”

      我不安地伸腿,屁股下面的鐵家伙發(fā)出吱吱怪音。

      “沒有人會相信我啥也不知道。我是她嫡親的媽呀?!彼鄲灥枚伎床黄鹱约旱臉幼?,“這些天,除了到外面唱歌,其他時候我隨時都在想。坐在馬桶上想,端起飯碗來想,想得兩邊腦殼輪流疼。我一天天往回推算,都想到了上半年。今年母親節(jié),我還跟她開過玩笑,說你送啥禮物給我呢?她一下發(fā)三個哭窮臉過來。其實我哪里會要她花錢,開的啥美甲店哪能賺錢?后來還是我請她去拍了一個母女藝術(shù)照。喏。”

      她在手機里翻出一張來遞給我。這算是我第一次看到米米。照片里化妝太濃,又用了柔光鏡,倆人皆穿著復古寬大長衣,都是圓圓白白沒棱角的臉,都有點區(qū)分不出。如果米米還活著,并迎面走來,我鐵定是認不出的。

      “照相的都說我們像姐妹呢?!彼咽謾C拿回去,“死丫頭,你到底有什么事過不去的?!彼┮幌卤亲?,鼻腔里發(fā)出空洞的回聲,“我知道她爸喊她去那邊吃飯,無所謂啊,離這么多年了,我都當他是個屁了。我也就是好奇,問米米那是啥樣的一個女人,她連這都不肯說。跟她爸一個樣,啥話都不跟我講?!?/p>

      “從頭到尾您一點異常都沒有覺察到?這實在不大可能啊?!蔽胰滩蛔∴饋?,簡直都懷疑起是我這里出了問題,怎么到現(xiàn)在都沒有摸到一點基本的骨架。老朋友般的失敗感又來了,比以前更加強烈,如大網(wǎng)兜頭,我這回所押賭上的可是我刮鍋底的最后一點信心哪。

      她猛然起身,三兩下收起坐墊和水杯,有如快鏡頭,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小區(qū)門口去。我得好一陣緊走才能勉強跟她齊平。我知道方才那話開罪她了,在她已經(jīng)做了那么多的剖解之后。從側(cè)面能看到她粗糙的腮幫紅通通的,可能是風,更可能是憤然。我一時不敢開口,不免又開了小差——這大踏步的疾走,這風中的紅腮,我那位母親大人也會這樣的吧。這樣對比著的聯(lián)想,像油渣子,嚼嚼也就吐掉了。

      趨步緊跟,跟著她上了公交。只兩站。隨后我跟著她踏入一條臨湖小道,道上漸漸有人與她相互招呼。天色這時已暗下來,那些臉都胖胖的、潽出來,像帶著一層暈。她向我小聲介紹打招呼的人,像點數(shù)一大溜遠房親戚,“別看他現(xiàn)在瘸了,做過特種兵,到現(xiàn)在還整天吹,說能20分鐘跑5公里,身上還背30斤沙袋?!薄熬湍莻€,都管她叫寡姐,四十歲前嫁過三個丈夫,都得病死了,就再沒男人敢找她了。這諢名也是她自己取的?!薄皼]事他就長那樣,白化病,不傳染的。我們這里有一半是老慢病號,能包圓門診所有的科?!?/p>

      這樣說著,很快到達一個由城墻與門垛形成的露天凹形空間,她小聲加了一句,“米米的事,我沒跟他們說過,又不是什么非說不可的事,對吧?!蔽尹c點頭。她于是挺放松地把我介紹給一位領(lǐng)頭模樣的白頭翁,以及周圍一大幫子的婦女與小老頭,“記者。來看我們唱歌。”我對眾人含糊致笑。這情況總會碰到。我明明是去采A事,可對方覺得B事或C事更有價值,他們會熱心地帶我去看B事與C事。

      看來還不是——簡單問好之后,包括米米母親,就沒任何人再招呼過我任何話。他們相互間也沒有多少交談。沒有儀式或開場白,隨著白頭翁一揮手打起拍子,就很隨意地張口開唱了。樂譜與歌詞寫在《人民日報》那樣大的對開白紙上,筆畫粗壯,掛在兩棵樹杈之中,如屏幕,眾人皆仰頭向之。為著耐磨,大白紙都用透明膠帶糊了兩層,并像掛歷活頁那樣以孔洞絞串,每唱完一頁,邊上立著的兩人,即拿著晾衣?lián)喂餐婆e掀翻,配合極佳,全無多余動作。

      我們走在大路/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 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又出發(fā)、又出發(fā)…… 在我心中/曾經(jīng)有一個夢/要用歌聲讓你忘了所有的痛/燦爛星空/誰是真的英雄……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

      什么歌都唱,顯得極不講究。這倒也與他們的模樣挺配:老年人特有的那種松垮,滿眼的殘舊衣裝,站得也是歪歪斜斜,到高音了,有的老頭會聳起肩膀或歪轉(zhuǎn)脖子,即便這樣努力,整體完成度還是不行,高音基本上不去,上去的也挺不入耳。

      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團結(jié)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向著法西斯帝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隨時可以走。可我挪不動腳,他們的歌聲里有種古怪的和諧與壯美,牢牢地捕獲了我。當中我給初音留了一條言,她沒有回復。我也管不了,只挨著一塊石頭呆呆地聽,一邊看夜色中來往的胖瘦人影。人影的遠處,是更為黝黑的湖面。這樣的遠望中,聽這些老嗓子們的合唱,真是不賴,有如千帆過盡。時間還是像狗一般在膝蓋邊打圈兒,我用手輕拍它的背,讓它坐下。

      到他們唱完,陸續(xù)招呼著都散了,我還想再坐一會兒。米米媽媽在我邊上站著,一邊扎絲巾、戴口罩、戴手套,把自己團團包住:“這幾天冷,到開春了會更熱鬧。有的老面孔,唱著唱著就不見了,反正也總有新的加進來。你還不走?我要走了。這個點兒,米米會吃點夜宵。”口氣活像是米米還活著。

      “您給她做什么夜宵?”突然也感到有點餓了,想到輪換著吃的那些破爛鋪子,又全無胃口。一個人吃東西,總會讓某種糟糕的感覺更加昭然。

      “端一碗米飯放在照片前就行了,端到七七。這你不懂嗎?”

      “那以前呢,她一般愛吃什么夜宵?”我勉強追問。跟母親的談話并沒有能給我的本子帶來什么有效內(nèi)容。

      “你忘啦,她早就不跟我住了。估摸著也就是叫點外賣,或者下點面條啥的。很要緊嗎,這?”她從口罩上方投來有點責怪的目光。

      “呃,米米為啥要出去住啊,您這里不方便還是什么?”我在心里擬出一個小標題,“離異父母各有新歡……”假如米米因為這個去死,還有寫頭嗎?什么原生家庭之類的,我厭惡這些時髦到?jīng)]有感情的詞。

      “我可方便了,方便住一家三口爺孫三代四世同堂呢?!奔饪痰乜次乙谎?,隨即辛酸一笑,抬腳就要走。

      “阿姨等下。”她收腳,但背朝我,“如果我這里查到米米走的原因,我給您打電話?!?/p>

      她停下,扭回身體,取下口罩、手套,把絲巾也拉松,露出全部的臉來,重新走回我面前,挺正式地抓著我的手晃了兩晃,以示感謝。

      “嗯,我也沒跟家里人住一起。沒啥原因,出來也就出來了?!蔽彝掏掏峦碌拿俺鲞@么一句。

      她輕輕搖頭,挺自然地拍拍我肩膀,一下子比我高出來好多似的。

      ——說實在的,我有點喜歡她拍我肩膀。

      7.從湖邊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點。捋弄了一會兒鏡子里的頭發(fā),顯然又是白撲騰一天,感到自己有點水土流失。我把綠皮書祭出來,快速翻,紙張嘩嘩,能看到里面被我做過若干記號和加注的地方。這帶點儀式感的動作多少催生出一點余勇,趕緊的,為明天找米下鍋吧——沒準大料就在初音那邊,比起母親、李先生、秦老師,我也情愿在她這里多下功夫。

      反復斟酌幾番才發(fā)出留言,“不會生氣了吧。希望明天能再給一個機會,這次保證不會失約。”發(fā)出后重讀,簡直像發(fā)給鬧脾氣的女朋友。

      漫長的十分鐘,回了。

      “(洗澡的豬)”

      “明天?”我點開看了兩遍那只動圖豬。它一絲不掛。當然,豬從來都是一絲不掛。

      “==”

      “不急您忙”。關(guān)掉大燈,打開我最喜歡的床頭燈。它外罩上有花紋,投射到天花板上會形成一堆大大小小的愛心。被鐵剛嘲笑過多次,我不理會。躺在這么多心的下面,同樣是失眠,感覺總會好一些。鐵剛今天回來得比我還遲,肯定又是俱樂部那邊有活動。他從不喝酒,以便替某個大人物開車,并且每次回來都為此而倍感振奮,“多好的機會啊。你想想,他們當中無論誰,順手舉薦我一下,跟你說,年薪五十萬不是夢。”是啊,我完全同意,也替他高興,并希望那些爛醉過去的大佬能夠在打酒嗝或嘔吐時睜眼看下在前面默默代駕、把他們送到小區(qū)、攙扶上樓、有時還幫著去洗一下車的小伙子,并且這記憶能維持到次日或更久一點,小伙子可在癡癡地等著,等著被留意、被欣賞、被舉薦哪。

      “(吹頭發(fā)的蒙娜麗莎)”“(問號臉)”

      披頭散發(fā)、丑丑的蒙娜麗莎,挺好笑。有些人就能用表情包表達一切?!皶r間遲了吧?”我假意客氣,其實通宵都行,把我的筆記本寫滿才好!

      “(直接說事)”

      “你和米米,當時無話不談吧”

      “網(wǎng)友才無話不談呢。(一串骷髏頭)。她來這么一下子,我倒成米米兔獨資大老板了”

      哦,美甲店,她倆還是合伙人。更好。看著那拋著自己骨頭玩的骷髏頭,我忙順著走:“她為啥要來這么一下子”

      “來一下子?要我說,簡直能來一百下子”

      我一下從床上翻將起來。這幾天處處撞墻碰壁,還是頭一次得到這么肯定的回答。而且聽聽吧,“一百下子”,簡直能把所有人欠我的都給補齊了?!霸嘎勂湓敗?。我都冒出了書面語,正好也可略微提醒她,這是一個正式采訪。

      “起碼的,長太難看了,真的。就這條,能去死五十回?!彼苯影l(fā)來語音條,聲音有一點低啞。為便于保存,我轉(zhuǎn)換成文字并截屏。米米不至于“太難看”吧,她們母女那張藝術(shù)照,大樣子還好的。未及回復,新的語音條又源源而來。

      “胖是萬惡之源。緊身的顯腰粗,寬松的坐車會有人讓座。穿長裙像坦克。牛仔褲就成大象腿。哦還有偉大的雙下巴,P圖起碼要P三回的?!币淮疟染渲?,她在喘吁吁地發(fā)笑,“要是有臉蛋也成,還能算胖美人。不巧臉上好幾坨扁平疣,兩只小眼睛還有點對呢。哈哈哈。”

      深感疑惑,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更疑惑的是她那笑聲里的刻薄無情。

      “所以說越丑越作怪,總鬧著想切雙下巴,打瘦臉針,做皮秒激光。哈哈哈最好能去韓國來個大全套,換頭換身統(tǒng)統(tǒng)換掉?!?/p>

      趁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忙插空兒回了一條:“你總不會是說,米米只是因為外貌不如意?”

      “早死早投胎嘛,投胎做大美女,生下來就是大贏家,一直能贏到死。你想想看,那誰誰、那誰誰有個屁本事啊,不就是有張臉?!辈恢遣皇谴蜷_了一個什么關(guān)鍵詞搜索,報菜名似的一口氣排出若干炙手可熱的名字,“要么做花,要么做花瓶,要么做擱花瓶的好看桌子,都能成。丑八怪的話真不如去死啦?!睅缀跤悬c拍手稱快之感。

      “個人覺得,這理由,不太成立?!蔽倚⌒姆瘩g。

      “也是,好歹還有個男朋友,她肯定不能算最慘的那個?!边七谱?,似笑非笑。

      男朋友?看我,怎么從沒想到這一宗。人們固然很難成雙捉對,但也并不都是孤家寡人。“你認識她男朋友吧?等會兒推我一下。”我緊緊捏著筆桿,喜憂參半,舊城未下,新城又至。

      “也可能分了吧。他們總在鬧分手,一出岔子就拉黑,再通過我這里加上,然后再出岔子?!?/p>

      “出岔子?”好,露出小苗頭了。

      “中彩唄。我看她不如在婦科辦張年卡得了,四趟五趟的,說不定還能打折,將來我要有男朋友了也好蹭個卡,哈哈。”我有點混亂,這算是閨密之情的一種表達?

      “四五趟?”我不情不愿地記下這數(shù)字。這方向有點沒勁。

      “最近倒是有一陣沒去了,那玩不起的肚子歇菜了還是怎么的?!闭Z音條出現(xiàn)好長一段空白,初音在回想著什么,“還是說他們徹底分了?”迷惑地吁一口氣?!拔宕未蛱ブ虏辉?,慘遭分手決定自殺”。勉強算一個俗套的“閱讀點”?公號編輯可能會在這里用加粗字體,然后下面的留言會有站隊,愚昧與拯救,直男與渣男,女權(quán)與新女權(quán)與新新女權(quán)。我的身體我做主關(guān)你屁事。

      想到米米父母,尤其是母親,都不知道女兒反復打胎的事?還是說覺得這不是個事兒?重聽了一下初音的口氣,也是嘻哈的。想了想,遂以一種無立場的口氣:“那有沒有可能,米米其實對這種事情,是比較在意?然后就……”

      “你是指哪種?”她聲音突然帶了鼻音,可能是躺下了。

      “呃,生不了小孩,或者,分手?”我也有點困。如此夜深人靜,如果不是在工作,而是兩個人純粹躺著聊天兒該多好哇。得,我這是在想什么呢。

      “您可真逗,這算什么?要煩的事情多了去,所以我挺同意她死的,死了就什么都不煩了不是嗎?!备忻耙粯拥谋且簦@得多么真誠啊。已經(jīng)過十二點了,得算是子夜,這給我一種恍惚感。上一次跟一位姑娘聊到這么遲,是什么時候?即便這是采訪,也是共同度過的一段深夜啊。我有心說幾句閑話,又擔心會中止掉這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

      我掐掐自己,奮力繼續(xù)與米米有關(guān)的話題。“你們生意咋樣?米米兔……”關(guān)于美甲,我著實也說不出什么。記起楊保安說的,米米十只指甲涂著不同的顏色,料初音也當是如此吧。

      “光靠小鋪子哪行。主要是做微店,我們倆建了差不多有三十多個群吧,潔牙烘焙淡斑豐胸美瞳酵素假發(fā)脫毛,反正有產(chǎn)品就做。我倆分頭料理,在各個群搞氣氛,給大家集贊投票打卡做運動做經(jīng)驗分享,再慢慢兒地帶貨。”

      怪不得初音的朋友圈全是無情無義的二維碼,只字不提米米,不過,就算是聊到這樣的程度,我還是沒能夠弄明白,初音對米米之死,是極度傷心還是極度不傷心——有時這兩者的表現(xiàn),就是一模一樣。

      “那,生意還可以?”

      “你小白啊??梢缘脑?,干嗎還要苦哈哈地伺候這么些群。她現(xiàn)在倒落得輕巧,活活兒的把我給吊這兒了。還是她狠。哈哈哈?!币魂囆覟臉返湹男β?,我把手機從耳邊挪開一點點。

      “冒昧問下,你倆開店的本錢是不是信用貸?利滾利?是不是逼得米米……”我急得單刀直入。

      “一只小白兔,兩只長耳朵啊,一對紅眼睛啊。兩只小白兔啊,四只長耳朵啊,兩對紅眼睛啊?!彼胝f帶唱,調(diào)子亂七八糟,我實在無心欣賞。哪怕是高利貸,哪怕給騙掉大幾十萬上百萬,亦可算作爛大街的平常死因,這文章就沒法做了。當然,這對米米很不敬,但不得不這樣來區(qū)分。難道我這么起早貪黑地拉大滿弓,最終卻放個空箭嗎。那頭初音又連發(fā)幾條來了?!百嶅X嘛,方法多得是。開個小窗私聊,都不要露臉,也不管胖瘦黑白,直接給器官特寫,直接給聲音。那打賞,東北話講,嘩嘩兒的。哈哈你是小白兔,米米可不是,我也不是?!?/p>

      “我也打過賞,還玩過VR?!蔽颐Ψ洲q,甚至都想坦誠交代那些場景和我當時的反應。真的,我有點想對她說。顯得冒犯嗎?這只是出于采訪之需吧,我還不至于苦悶到這樣的地步

      “一百件事,九十九件都值得去死,唯獨不會是為錢。你要那樣想,米米會半夜里去找你算賬的。”她開了個玩笑,但聲音里并無任何笑意。我疑心她在講反話。

      “那我就整夜守著,正好想親口問問她那九十九呢。”我很擔心談話進入死胡同,初音卻突然改為通話了,嘩啦啦自顧講起。

      “不信?我都能講通宵的!煎餅果子漲價了。新毛衣縮水了。樓上總往下扔東西了。市容叫我們換招牌了。跟了多少年的網(wǎng)站突然死了。對了,還有退貨和差評,那真是一天能氣死好多回的——說天太熱了不想潔牙了,退。說太便宜了,便宜無好貨,退。說包裝破了,差評。說使用說明書有錯別字,差評并退貨。說熱愛國貨、抵制日韓,退??傊祟惗枷氩怀鰜淼睦碛?,那些牲口們都能想到。

      “對,私下里就管他們叫牲口,我跟米米也是牲口。整個群全是又丑又胖又窮還整天想著做公主做王子。你知道差評有多糟心嘛。講那許多好話,到處放交情認姐妹,幾個月的忙,然后一單全毀。有次米米真的就為這事兒哭來著,哭得那么難聽,跟殺黑毛豬似的。我學給你聽。

      “怎么,嗚嗚,就說我家的面膜,嗚嗚,有股蘿卜干子加腳丫子的混合味兒。嗚嗚,怎么會有蘿卜干子加腳丫子味兒。這都是,嗚嗚,怎么想得出來的呀。嗚嗚。”

      我在她模仿的哭聲中一陣氣悶,倘若米米真因著這樣的九十九種煩惱去死,那我這稿子可真又臭又長又可笑哇。在綠皮書里的倒數(shù)第二章,列出若干結(jié)構(gòu)大法,隨便哪一種都是有重點、有高潮、有鋪墊的呀,而不是平均主義的細碎塵埃。求求你,米米。你不應當、也不可能就為著這生活本身去死吧,那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應當去死了呀。

      “你能聽清嗎?她真就這樣的,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我也懶得勸她。就由著她顛來倒去地號。”大概是不滿我的沉默,初音竟然又再學了一遍,敬業(yè)的演員非要加一條似的,一絲不茍地傷心欲絕,簡直以為她是真哭了,“怎么,嗚嗚,就說我家的面膜,嗚嗚,有股蘿卜干子加腳丫子的混合味兒。嗚嗚,怎么會有蘿卜干子加腳丫子味兒。這都是,嗚嗚,怎么想得出來的呀。”

      我在本子上胡亂劃拉,子夜的時間白馬一樣嘚嘚嘚踏過,它的長鬃毛飄起,拂過我的后腦勺。我開始偏頭疼了,偏頭疼的那半邊,大概會掉頭發(fā)更厲害吧。初音這里又將慘淡收場嗎。米米的心事到底是跟誰說了,男友嗎?天知道。人們的愛或依戀、對彼此的重要性,到底是否存在或怎么樣才能夠發(fā)生。他們有血緣與姻親關(guān)系?他們天天見面?比方說同事或合租者?他們在對方面前痛哭并能夠被準確模仿?可以聊天很久直至失去效率與信息,比如像這會兒的我和初音?

      我很留戀此刻能有人跟我說話,但同時又想找到借口,光滑地結(jié)束這場撫慰不了任何人的對話——懂了,初音這么無聊地再一次模仿米米的哭聲,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吧。

      “你餓了嗎?”她止住哭聲。

      “有點兒。冰箱里好像還有一袋速凍餃子?!?/p>

      “米米就是特愛吃夜宵,我也是。但我現(xiàn)在真不能再吃了。要不你替我們吃行嗎。起碼得二十個,調(diào)點老干媽,倒點醋,最好配兩個蒜瓣。行嗎?完了再喝半碗餃子湯,原湯化原食。”

      “行,我替你吃?!蔽覠o意與她爭論減肥一事的狗屁意義。大部分事情都是狗屁,如果樂意,大家就各自執(zhí)著去吧。

      “抽煙嗎你?”她又問。

      “偶爾。沒癮?!?/p>

      “吃完夜宵替我抽一根。我這牙已抽得太黃了。”

      “行?!?/p>

      我先后發(fā)去兩張照片:吃到一半的餃子、抽到屁股的煙。講實話,我很高興能與某一個“活物”分享這些,今天的餃子真有了餃子的味道。她要愿意,我可以每天晚上都替她吃。

      她發(fā)來名片推送:志華。

      愣了一會兒,想起這當是“米米的男友”。我有點不舒服,覺得她用“回贈”的方式來答復我發(fā)她的夜宵照片,一下毀壞了我依稀感受到的某些東西。我遂也一本正經(jīng)地感謝她接受了我的采訪并提供進一步的幫助。再無回復了。

      我在黑夜里回放語音條。初音的嗓音直通通的,話又多又碎,真不能算好聽。但能知道,她也是極樂意這么聊聊的。

      第叁天

      8. 被來電鈴吵醒,才七點,肯定是表姐。她隔一陣去我家一趟,替我父親四處收拾下,順便給我電話,然后八點半趕去上班。表姐零碎地抱怨著各種家事。閉上眼睛屏息聽,能辨出老爹在附近走動、呼哧喘氣。他有支氣管炎,一到季節(jié)之交便發(fā)作。表姐仍然在講,我打開免提,過一會兒湊上去大聲地“嗯、是嗎、真的呀、虧得想到”。喝水(沒了,現(xiàn)燒)。洗漱(牙齦又出血了)。蒸小饅頭(扔包裝時發(fā)現(xiàn)過期半個月了)。

      表姐說了一通,照例把手機交給父親。她總這樣,逼我們互相問候。實際上能說什么呢。

      老爹從去年起變了策略,總打電話就說想抱孫子,得知根知底的娶個老家媳婦才放心云云。他講得太生硬,其實是覺得我還不如滾回老家算球拉倒,啥都現(xiàn)成兒的。是,我現(xiàn)在確實不行,但我還沒開始啊,哪怕最終開始不了,“我也情愿死在這里!”“倒是為個什么呢?”老爹在我激烈的口號之后,有意慢吞吞地跟我要一個解釋。我說不清楚,也認為不必說清楚,就撂了他電話。從此就只是通過表姐的手機,客客氣氣地如此這般了——我問他胃口如何、睡得好不好,他囫圇答上幾句。相當于單曲循環(huán)播放。表姐最后接去,掛掉之前,她可能正抬頭往院子里看了看,自語道:喲,今年這柿子結(jié)得可多。

      我正往架子上掛毛巾,聽到這句,感覺身體里某處一顫,差點兒都想對著已經(jīng)掛掉的手機再喊上幾句什么。跟老爹就算通上幾年的電話,都不如院子里那株柿子在瞬間帶給我的心碎之萬一。

      志華的名片一點擊,自動通過了,并跳出個花里胡哨的優(yōu)惠卡,原來是電子城修手機的。那一帶我正好熟悉,留了言就一路晃過去,雖然對這位男友并不抱太大指望。

      電子城這一帶算是高級地方,街兩邊兒都是氣派門臉兒,各種金屬門打開又關(guān)上,不斷往外吐人、又往里吞人。黑西裝。藍色保潔。橙色外賣?;疑0?。和尚服。警服。校服。帶胸牌的中介。高帽廚師。外套印著電話號碼的物流工。人們都有著像模像樣的差使并如此勤勉地交叉跑動著,瞧上去還真是賞心悅目。米米不在了,好多人不在了,好多人將不在了,仍會一直這樣賞心悅目下去吧。

      照二維碼所示的攤位號一路找去。挺大的三面玻璃柜圍成一個柜臺,柜臺上也貼了一圈二維碼。外頭站著兩位魂不守舍的顧客,一位以均勻的步幅繞著柜臺來回踱步,另一位則眼睛不錯地盯著志華:我想那個正弓腰俯背搗鼓手機的當是他,衣服后背是同樣的二維碼??床坏剿哪槨?/p>

      倚著柜臺等,在另外兩位幾乎是仇恨的側(cè)目中,我的手機不停響。每天上午這個時候,李大人都會在工作群以倒計時方式“@”我,好像我不會掐日子似的。我總遮遮掩掩地給一個神秘主義的回復,讓她、同時也是讓我自己少安毋躁。她可能也只是例行公事,并不當真惦記。群里的討論太熱鬧,新奇特異、怪力亂神,像秋之落葉冬之暴雪,來不及地層層覆蓋。

      今天倒好,除了李大人的大棒,還有黃老邪的胡蘿卜在召我?guī)兔Γo我發(fā)來一串關(guān)鍵詞和周邊鏈接,大方地讓我在其中選,溜了幾眼,其實都不用看,隨便哪個選題,都比米米之死“重大”得多!我每天都要替米米扒拉開那些迅速掩埋掉她面孔的落葉與暴雪,把她從急速墜落的時間深處打撈上來……“還在揪你那個過保期的死題目?這是搞出感情,當對象談了?小兄弟醒一醒,咱就是流水線上的來料加工好不好!”黃老邪好心又尖刻地勸說。

      手機打成靜音,我把目光移到柜臺里的手機尸體上,它們被胡亂地碼成老高,夾雜著被肢解了的電池,粉嘟嘟裝飾物的后背板,殘損攝像頭,裂成冰洞的黃金鏡面,線路板暴露有如內(nèi)臟卻還在閃爍著未接來電或未讀留言。真有如一幅廢墟末世圖景,想這些手機里,也曾有多少活色生香與情短意長哪——真想把這樣的景觀寫到米米的稿子里去,這不是跑題,世界上的事情不都是互相關(guān)聯(lián)著的嗎。

      兩個顧客先后取了手機,即刻開機,獲得新生般煥然離去。柜臺后的志華起身向我抬了抬下巴,一邊往嘴里塞煙,帶著我往樓外走。志華五官平淡,令人過目即望(他在前面走,我立刻就忘了他長什么樣)。背有點躬,鞋子大一碼似的拖著走,顯得疲沓。

      他跟米米是修手機認識的:米米的每只手機,都會摔壞三四次屏,直到修不了。換新的,再摔。如此反復。后來志華給她打八折。后來只收她成本錢。后來免費。后來給她買新手機?!@聽起來是直線邏輯般的過程,是我用了一千多米的步行長度,艱難誘供而來的。志華以一種極被動的態(tài)度待我,我提出一個設(shè)問句,他肯定或否定,或略作修正。我就像一個全運會記者:請問取得這樣的成績想感謝教練嗎?真叫人氣悶,乃至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促狹的沖動,想把這平推乒乓球般的短促對話,一股腦兒地都呈現(xiàn)在稿子里,我們那些嬌氣又挑剔的讀者們會怎么樣呢,說不定是他們早就盼著被這樣的瑣碎刻板給虐待一下,并示威和投訴性地把閱讀量直推到十萬加!

      “帶我到米米常去的那家醫(yī)院吧?!蹦鞘莻€很合格的場景,站在有圖標或箭頭指向婦科的那個樓層,我要在那里跟他聊米米,征得他的同意,拍照,發(fā)表時臉部打碼。

      志華扭頭就往地鐵走,“五站地就到?!钡挂彩窍矚g他這樣寡言的溫順。進了醫(yī)院,他仍在前面帶路,直帶到住院部,上到三樓,他出來停在電梯間,沖我往里努嘴:“我每次就到這里?!?/p>

      我四處張看,感到被愚弄了:“這是康復科??!”他點頭,完成任務的表情。

      “米米在這兒看???”一位條紋服病人歪斜著走過。

      “她奶奶?!彼@出一絲訝異。

      志華這是有意裝傻還是一派天然?見下奶奶倒也是可以。不過,奶奶的!奶奶,這岔得也實在太遠了。

      我沖志華晃晃食指,打電話問李先生要奶奶的名字和病房號。李先生很驚奇,“我母親?病房號?”好像這是我給他臨時發(fā)現(xiàn)的一個母親似的。兩分鐘后,收到他一條挺長的短信,可以想見的書面語遣辭:您不辭勞苦摸深入排查,這種敬業(yè)精神是值得敬佩的。她在三病區(qū)24床。不知您出于何種考慮,其實米米小時候只到寒暑假才跟奶奶住一陣子,并無特殊感情。此外,我也有義務提醒您,米米奶奶,即我的母親,罹患多種疾病,恐無任何采訪必要。

      我抬腳就往病區(qū)里走,一邊招呼志華,他在電梯間角落里找到一個消防箱,半挨著坐在上面,手肘穩(wěn)撐在膝蓋上,已專注于手機,頭都不動地向我搖搖上半身。

      病房門半掩,三人一屋。全都躺著不動,亦無聲息。最里面就是惠連英。被子直蓋到鼻頭下面,頭上還戴了帽子。室溫的話,估計得有20度。我解開外套,輕叩床沿:惠奶奶?;菽棠獭?/p>

      “你要能喊得她應你一聲兒,我送你座金山?!毙l(wèi)生間轉(zhuǎn)出一個胖女人,身上松耷著軟綿綿的秋衣秋褲,嗓門高得有如呼號。我以眼示意惠連英的床位,小聲回道:“我是米米的朋友?!?/p>

      “啥米米?哦,那黑皮丫頭。你放開聲講沒事,這屋里三個,都不怕吵的?!蹦抗庀裥襞荩蔷貌慌c人講話者所特有的亮,“本來在不同病區(qū),打通了護士長,給我湊到一處,等于我承包這整個病房?!毙襞葑院赖貟哌^她的領(lǐng)地,給我指點介紹。

      中間那位,身上進進出出若干管線,她排數(shù):導尿。心電圖。氧氣管。輸液。到飯點兒還得換鼻飼?!跋癫幌穸嗫撞遄??”她拋出一個比方,直樂??块T那一位,臉上平覆著一方毛巾(像死去的人那樣),露出的頭發(fā)烏黑、濃密,倒是比我強上好幾倍?!肮?8歲,高位截癱加腦震蕩。不肯講話、也不肯見人,就是根會喘氣兒的木頭。好在是單位掏錢?!?/p>

      “嗯。不容易。”

      “仨全是木頭。我樂得自個兒玩。假裝這個是我兒子,那個是我老公,老太太呢,就當是我老娘吧,然后我就跟他們瞎說八道地講,小孩過家家似的哈哈,就這么過家家,你猜我一個月掙多少?”她喜不滋滋,又想起不宜露富,“算了,你就猜哪位護理費最高吧?!?/p>

      “惠奶奶?!蔽彝罾锎沧?,寒暄成本已經(jīng)夠多的了。

      “是多孔插座!退休工資高嘛,保住這口氣就等于保個賬戶,他家里人最認我。我經(jīng)手這么多活死人,就從沒一個害過褥瘡!你曉得要多久喂一次水,多久翻一次身,多久做一組關(guān)節(jié)活動?講究可多了,關(guān)鍵我肯用心,你想,最早我可是伺候走我老公的……”這位護工要也寫東西,能走幾頁都不帶標點的。

      “惠奶奶是啥毛?。俊蔽掖驍?。

      “就老了唄。腦萎縮、不認人,哪兒哪兒都老化了吧。我主要就保她兩條:不感冒不感染??次孢@么嚴實,還是手腳冰涼?!彼偷厣焓?,拉著我的手就往老人被窩里去。一下碰到塊涼肉,不知是大腿還是腰,驚得我悚然縮回。“哈哈哈要是個漂亮大姑娘躺著,你縮手也這么快?”她稱意大笑,秋衣下垂掛的空乳房愉悅晃動。

      “你剛才叫她孫女黑皮丫頭?”我頑強繼續(xù),其實也不需要頑強。她想說話,估計我就是問個天文地埋,她也能扯出一嘟嚕。

      “皮不黑,是那丫頭每次都黑著一張臉,盡我怎么熱乎都不吭聲兒,只在奶奶跟前臉沖臉坐著,一坐大半個鐘點。我出去轉(zhuǎn)悠,腿都走得酸了,回來一看,還在那兒坐著呢?!?/p>

      “光坐著?”

      “你以為能干嗎,放炮仗敲鑼鼓老太太也沒反應的。對了,黑皮丫頭倒是有一陣沒來了。你是她男朋友?”

      我沒吭聲。米米要是愿意我也愿意。

      “黑臉歸黑臉,倒也是個長情的姑娘。她再不來,我這里的三個,就更連死人都不如了,死人到清明還有人燒紙呢?!?/p>

      “她死了。”我說。

      女人彈簧似的一下子跳到惠奶奶床頭,扯下被子,伸手放到老人鼻前,停了停,直拍胸口:“這玩笑可開不得。她這一口氣,可就是我的嚼活呢?!?/p>

      我理當說清楚,死去的是米米,同時觀察對方的反應,然后兢兢業(yè)業(yè)地再從她這里追問壓榨一番。一陣疲倦壓倒了我。唉,黑科技是挺發(fā)達了,要能有什么設(shè)備,像公共探頭那樣,能抓取到人們某時某刻的想法就好了。

      離開前,我也把凳子拉近到惠奶奶跟前。胖護工倒是機靈,套個外套帶上門就往走廊外去了。

      病房里一下子全然地靜下來。不久就能從這一片靜里,聽到隔壁床各種儀器所發(fā)出的輕微電流聲,還有輸液袋偶爾一聲“咕”。再過一會兒,能聽到我自己的呼吸。又等了一會兒,我企圖分辨出更多的呼吸。沒有。躺著的三位,就像已成為床的本身,他們沒有為這個空間貢獻出任何分貝。

      看看手機,才過去了四分鐘。

      我要求自己坐滿十分鐘,我要在這個房間里好好聽一聽自己的呼吸——米米在那漫長的一個鐘點里,也一直聽著她自己的呼吸嗎?這讓她更想死了,還是盡量地不去想死了?

      “米米生前最放不下的,是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奶。她每周會到位于熱河南路上的鐘山醫(yī)院康復科探望已經(jīng)失憶的奶奶。據(jù)護工王勞(化名)大姐回憶說,米米有情有義,每次都陪奶奶說一個多小時的話,以幫助老人家康復?!痹谀X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編了這段兒。屁,全是大路貨的謊話。

      志華仍是以手肘撐膝、勾著頭撳手機,跟我離開時一模一樣。我拍拍他,他迅速站起,腳大概是麻了,猛地一矮。我扶著他往樓道走:“你只陪米米到過這里?別的呢?”

      他手里仍在忙,“這盤快了,最多兩分鐘?!笨赡苁潜晃掖叩模蝗簧眢w一抖,曲終奏雅了。他抬頭,空茫地笑著:“別的?別的什么?”

      需要坐下來跟他談。路邊一溜油膩膩的蒼蠅館子,敲著鏟子吆喝招呼。各人要了大碗面條,外加兩支冰啤。

      “前后統(tǒng)共為你打過幾次胎?你陪過幾次?”我見他面條吃得差不多了,前面扯的閑篇兒也夠他放松,才開始問。

      他仰頭把啤酒喝光了,我又給他要了一支。他頰邊微紅,眼里現(xiàn)出一種哥兒們式的熱忱,句子明顯變長。

      “兩次?我估猜的。這事兒我沒陪過。你準以為我是個特別差勁的人吧?!彼昧δㄒ荒?,“她從不講這些,所以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們倆……”看看酒瓶,似乎到此刻都還在為此困惑,“是她非要跟我在一起的,都不知道她看上我什么?!?/p>

      “你不喜歡她?”

      “主要我……搞不懂她。她就只是跟我睡覺。”

      “倒像你吃了什么虧似的?!?/p>

      “不是不是。我問你,你跟女朋友那……之后,是什么感覺?”

      “感覺?挺空的吧,比一個人時還空。所以我現(xiàn)在對女人,大部分時候也不想?!彪m是實話,可這么的就脫口而出,也是怪。

      “我也這樣!我想,我大概并不喜歡她。”志華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明白。喜歡歸喜歡,睡……歸睡,不是一回事。”兩人碰杯,縱容涼絲絲的啤酒從喉嚨管滑溜下去,“所以我一直就單著,不過也討厭總一個人?!?/p>

      “單著更好。你看我這!”他顯得很可安慰我似的,替我又要了一瓶,“米米也沒把我當人,你看,招呼都不打一個?!?/p>

      “真想死的人,跟誰都不會打招呼。”我這樣勸他,“對了初音說你倆一直鬧分手,主要為什么?”

      “沒具體事。是我要分的,畢竟,我又不是什么好男朋友?!?/p>

      “她不肯?”

      “肯啊,立刻拉黑。過不多久又找過來,一進門就拉窗簾、脫衣服。就像,嗯?!敝救A用手轉(zhuǎn)了下啤酒瓶,“像渴得急著要喝水?!?/p>

      “是不是長得……她有點自卑吧?”不得不繼續(xù)扮演全運會記者。有一個我并不喜歡的理論:容貌不自信的女孩會通過性愛來尋求價值感。

      “她可是很擺的那種!”他用了一句老城南土話,是形容女孩子長相顯目乃至颯爽的意思,“反正兩人走一塊,我是不大配的……”

      咦,初音可不是這么講的呀。“給我看看她照片呢?!?/p>

      “前不久全刪掉了?!敝救A臉上有點尷意,“聽修手機的客戶講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反正手機里最好不要保存死去的人的照片,墓地啊碑文什么的也不要亂拍,很容易出事情的?!?/p>

      懷著似乎是對米米而不是志華的失望,我舉起瓶子跟他很響地碰了一下,“那你們等于是,炮友?”

      “不完全,我們還一起打游戲。要說我這人有點什么能耐,這個絕對算?!敝救A臉上大放笑意,“王者你曉得的,有一百星了我,一般的主播都能秀他們一臉!”

      “我最多只是貼紙牌或連連看。你不知道夜里趕完稿子是有多殘,什么都拼不動了?!?/p>

      “我是干別的事都殘,只有拼游戲才來勁哈哈。有次在排位賽里碰到一個職業(yè)選手,都沒干得過我!這樣講你總能大致明白吧?!敝救A的模樣越發(fā)雄闊起來,好像我們根本不是坐在這又悶又擠的小面館里,而是置身一殊絕異境,他在那里泥丸眾生、霸業(yè)千秋。

      好吧我替他高興。我把最后幾根面條挑出來吸溜完,像往常一樣,胃里撐撐的全是食物,可還是有種不滿足的餓感。

      志華又跟我吹了好一通,從LOL到王者到吃雞,重點是他如何從無名之輩到戰(zhàn)神。見我興致不大,想起我們見面的主題,敲敲面條碗,替我發(fā)愁了,“你這事怎么弄啊,就跟這空碗似的,啥都沒,硬寫?我是從小就怕寫,也怕數(shù)學,文不能武不會的,合該只能打游戲。人總得有個特長對吧。你呢,主要是能寫?”

      能寫嗎,五年的泥坑都快沒頂之災了。也犯不著跟志華詳解,胡亂點頭,“對,能寫。不過米米這篇,就沒人說得清她。本以為你……”

      “可惜幫不上你啊兄弟?!敝救A真誠地抱歉起來,“想想也就是一起吃東西、睡覺、打游戲,所以女朋友真不叫談,而叫做。怪不得都是這樣開頭:你做我女朋友好嗎?!?/p>

      都沒酒了,但我們還是又碰了下瓶子,像多年老友似的,還搶著結(jié)賬。

      “我請初音找到米米的病歷了。她換過三本,前后統(tǒng)共為你打了五次胎。就在這同一家醫(yī)院。也許就在她看過奶奶之后,就直接上九樓婦科去預約手術(shù)了。最后一次,病歷上寫到,找學醫(yī)的朋友看的,說是子宮里面的那一層皮還是膜的,已薄得沒辦法再有小孩了。如果找不到別的原因,我認為這可能就是……”借著外面令人睜不開眼的正午陽光,我一口氣對志華說出我的想法——沒法說出的是:稿子是死路一條了。

      “絕對不會。”志華也瞇縫起眼,但很肯定,“米米討厭生小孩的?!?/p>

      “你這反倒知道?不是說你們不聊的?”我假作驚奇,心中直拍手。

      “這是她在我們……那個的時候說過的?!敝救A有點澀嘴的樣子。我也有點難堪,大太陽下的,深感這是對米米挺不敬的一個討論。走了幾步,一處廣告牌的陰影下,志華又努力補充了一下,“她在那個時候,總喜歡亂七八糟地講點什么。”

      “挺好的啊,看來她很信任你?”我聯(lián)想到酒后吐真言。以我不太精彩的性感受來講,有時那也跟醉酒差不離吧。

      “我不喜歡她那樣?!敝救A在前頭加快步子,“并不是說一定要像島國視頻……但她總不該那樣自顧自說啊說的?!?/p>

      “都講些什么?”我急步跟上,米米竟有這樣匪夷所思的訴說方式!實在令我稱奇。人到底會在什么時候?qū)κ裁慈苏f出心里話?萬一確實只有在這樣的狀態(tài)之下,米米才會吐露她的內(nèi)心呢,對著另一具根本無法傾聽和回應的交戰(zhàn)中的身體?我突然一股悲愴,想到她每每過來找志華,哪怕都分手了還是要找上門來……“快想想看,她都說過些什么?”我追問。

      “那種時候,我真沒法聽清的。你別問了,問得都有點瘆人。我不想再回想跟她在一起的事情了。反正她說過這樣的意思……原話我說不準,但這點我可以保證,她絕不會為生不出小孩去尋死?!蔽胰耘f是往電子城方向的地鐵,志華選了相反的方向。

      我的地鐵先到了,他好像是故意利用這當兒來跟我補了一句,“米米走了,我當然很難過,但也有點松口氣?!彼砬楹欤叭绻闶俏遥瑳]準也一樣?!?/p>

      要跳下車來再問點什么嗎。我沒有動。我就站在車廂門口,聽憑安全閘和地鐵門一一合上,看著兩道門外有點變形的志華加速后退、倏然不見。

      9.……整個晚上都在整理,本子一頁頁翻過去,寫的都是鬼畫符。那些以為比較重要、休戚相關(guān)的人物,不過是一扯就斷的線頭,我所能做的就是直接咔嚓掉。

      比如下午的秦老師之訪。沒有打招呼,我徑直前去。一路上想著,可以從她整天盯著遠程視頻看的加拿大兒子入手,套個近乎,都是母親之心,也許她旁觀者清,能看出米米的什么情況?她感覺米米與父親之間,有著特殊的怨念嗎?進而促使米米對秦老師發(fā)展出一種虛假的友誼,作為她的自殺掩體,以便大老遠地跑到郊區(qū)——

      “據(jù)著名心理學家某某教授分析,由于米米長期缺少父愛,反導致強烈的戀父情結(jié),乃至發(fā)展為極端的自殺行為。心理學上,我們常把這種自殺命名為‘圖釘型自殺,她是想把這個圖釘扎在父親與情人的愛巢里?!笔遣皇怯悬c戲劇感?不過這離想象中的深刻性與社會性是有很大落差的。當然,這不是個挑三揀四、討價還價的事兒。

      拍拍門,倒是在家,隔著貓眼一句話就打發(fā)掉我,“我也很傷心和同情,如果真有什么情況,老李肯定會跟你講的?!蹦戏娇谝舻钠胀ㄔ?,音質(zhì)柔和。然后就再無聲息了,不管我又在門外說了多少好話軟話,都像說給吸音壁了。這近乎哀求的扮相,讓我深感不適。

      在附近呆鵝一樣轉(zhuǎn)悠了兩圈,不時看到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伙子,順利闖關(guān)傳達室、單元門、防盜門,登門入戶。他們是“餓了嗎”“閃送”“順風”“美團”“韻達”??吹梦彝αw慕的,想著是否該給秦老師訂份外賣或閃送海鮮之類,然后在這里截下送貨小哥,我換上他的制服,然后得以與她面對面——黃老邪就這樣干過,并無技術(shù)難度,但也不會得到什么坦率的呼應。故而我只是想了一下,就抬腳離開了。順其自然吧,我找到這平庸的借口。多少時刻啊,我都需要這四個字。

      如紙上判官,我劃掉了秦老師,然后是周保安,再是母親。暫且保留下這三位:父親李先生,初音和志華。對,還有一個特別客氣的瞿警官……臺燈慘白,籠罩光禿禿的鍵盤與皺巴巴的采訪本,還有了不起的綠皮書。也許應當這樣想,太容易掏出來的,最多就是李大人所不屑的那種爛大街貨色。目前的空空如也,只能進一步地證明,米米之死,有著罕有的、無法歸類的屬性,不是嗎。

      我在電腦上東逛西逛,終于消磨到十一點多——“哦忘了謝謝。跟志華聊得還不錯。多虧你幫我找到米米病歷?!闭媸欠ξ兜膹U話,她那邊就算是自動應答也行。到這個點兒,就是想抓一個能說幾句的人,何況我這是在工作。

      隔很久,初音發(fā)回兩只毛茸茸帶厚肉墊的貓爪,讓人挺想摸摸的。我不再提米米與志華,推一個心理測試給她玩,講講新電影,幫我看星座什么的——想勘測到哪里才是她的話語興奮區(qū)。她今天很怠慢我,全是表情包應付??煲獡尾幌氯サ臅r候,決定說說我一直想問的事情,“你們做那么多代理,有什么對掉頭發(fā)有效的玩意嗎?”我喜歡用“你們”,就好像我是在跟她和米米兩個一并講話似的。

      不過兩分鐘,微信上就有了七八條未讀留言,再一看,我被拉進了一個名叫“茂密森林”的四百人大群,熟人提醒里能看到有初音和志華。那七八條、現(xiàn)在已有十幾條的留言,全是跟掉頭發(fā)有關(guān)的討論。

      這會兒他們正討論一種海帶水療法,群風極為謙遜和親切,有一位正在曬圖,對照海帶水療法以來的細小變化,有人分析口服與外用的差異,有的給出海帶購買鏈接,有的認為南海的海帶要勝過東海和黃海,為什么?南海是熱帶,那里更有強盛的生長基因不是嗎?有人就此轉(zhuǎn)了一個關(guān)于南海主權(quán)爭端的熱文。又有人對前者進行了艾特:先解決頭等大事,再關(guān)心南海主權(quán)。我默不作聲地壁上觀,感受著一陣陣突如其來的歡樂,忍不住又跟初音索要:“你們不是侍弄著好多群嗎,能不能把我再拉幾個?”

      “不嫌煩???”

      “想感受下你……們的工作。這不是還沒找到米米的原因嘛?!?/p>

      “米米要是沒死,恐怕都能感動死了?!?/p>

      面膜打卡群。精油小公舉。酵素王。親親艾灸。戰(zhàn)痘天團。素食永生。再見拜拜肉。一鍵美白。雕刻三圍。

      滿筐滿籮的留言,輪換著看了一陣,各群的訴求各不相同,但結(jié)構(gòu)、生態(tài)與氣氛大抵相似,有點兒像國外電影里經(jīng)??吹降哪欠N心理互助組,不過更講究,比如精確到毫米的臂圍與胸圍。討論痘痘,以高清動圖劃分區(qū)域。面膜成分與對應膚色,做成曲線圖表來分析——對身體苛刻到一種莊重的程度。

      “這一個個的,是多么愛自己啊?!?/p>

      “別用這口氣。你是不知道,稍微胖點丑點,連粉絲團活動都不讓去機場舉牌牌!”初音用語音發(fā)來,一副夜聊的架勢。原來這算是她的興趣點?

      “米米也這樣?她其實還好對吧?”我起碼得弄明白,米米到底算“很擺的”還是“丑得能死一百回”。

      “得看跟什么人比了,如果跟我比,那死的應當是我,并且你這會兒采訪的就是她了哈哈?!背跻粜ξ胤笱?,隨即掉頭向我,“你不也是嗎,不然你要治禿頂干嗎。群里頭男的也挺多。我們有個明星用戶,各種女性護膚品他都買,可爽氣了,一私聊,原來他做廣告設(shè)計,老板以為他是Gay,所以很器重。據(jù)說那個圈子里,男同最吃香。所以他就索性一直假裝是Gay嘍,整天收拾自己?!?/p>

      “嗬,這種事都跟你講?。∈窍矚g上你了?”心里再度焦慮起來,我到底想從初音這里得到什么呢?

      “屁咧,越陌生越好講真話呀。我就是阿貓阿狗,他也會講的。”

      “那你哪,什么情況下才會跟人講心里話?”有心想與她探討米米那種比較極端的情況,這么遲了,會認為我有別的暗示吧。

      “交換。如果對方跟我講,那我就講?!?/p>

      “我也一樣?!彼膫€字一發(fā)出,心里即感到一種異樣感,覺得言重了。這意味著我們處于同樣的狀況,都想穿過重重夜幕,去無限接近那同樣飄蕩無依的彼此。不,打住,絕不能被這每夜例行而至的空虛所綁架。“不管怎么說,你們建這些群,也是做大好事,誰不需要這么個好去處?!蔽疑驳剞D(zhuǎn)移話題。

      語音里傳來一陣咕咕的笑,初音可能是含了一口水,“鬼咧,才沒人謝我們,這個走了那個來,大馬路似的,都沒人發(fā)現(xiàn)米米好久沒說話了,她還群主呢。我要哪天掛了也一樣。”

      “可不,我圈里的啥A股群、出版人群、幫幫投票群、設(shè)計師群、師門群,誰在意哪個怎樣,誰曉得哪個在還是不在了?!?/p>

      初音那邊默然了,延續(xù)了好一會兒,我能聽到她寂寞的呼吸。

      “等會兒替你吃夜宵吧!今晚你想吃什么?”

      好像我這想法過分親近似的,她冷不丁就揮手道別了。

      第肆天

      10. 云南館子。鬧哄哄的等座卡位,邊上倆小孩拿著沖鋒槍互射,逼真的“嗒嗒嗒”聲與拖長的“啊”聲慘叫。真羨慕這兩個討人厭的臭小孩,他們一再爽利地死去,又那樣輕易地活轉(zhuǎn),當然從他們瞄準的方向來看,有許多子彈都射到我的心臟里了。

      我專心盯著他們射殺我,以避免看到頭頂上方那只循環(huán)播放明星視頻的大屏幕,它跟我一路過來所看到的地鐵廣告、公交站牌、購物街當季新品櫥窗等一起交叉閃動著,覆蓋視線所及處,以致總讓我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煩躁,似乎他們與我們,過著全然不同的生活。有多少人算是我這一伙兒的?楊門衛(wèi)肯定算,米米、初音也算。鐵剛呢,快要到那一伙去了。李先生,還有我的導師常江,則要算廣告上的他們吧,可能這正是我需要時不時見見導師的原因。

      常江導師過來了,金屬拉絲登機箱,咖色外套,臂彎上的米灰圍巾半拖著形成一種風度。我忙起身迎接,發(fā)自內(nèi)心地躬腰伸手,跟第一次見他的動作是不差毫厘——常江導師有恩于我,這一份工,即仰仗于他的全力推薦,盡管后來我也得知,這家公司是他朋友“腦袋一熱”的新創(chuàng)網(wǎng)媒,底薪極低,招人很不順當,他算是拿我去幫對方的忙。無論如何,我得以留在這里了。我感謝他,并仍像讀書時一樣,有階段性匯報的習慣,趁他出差剛回,或正要出差之前,跟他和他的登機箱一起吃飯——除去學校課程(大多安排在晚間),導師幾乎每周都要出外地授課,論壇、評獎、測評、對話。常老師很善于講演,一拿起話筒就如接通復讀機,書面語奔涌,速記下來可直接推公號。

      跟往常一樣,導師剛坐下來就講“今天有點不舒服”。偏頭疼,嗓子干咳,昨天睡得很糟,腰酸,潰瘍了、牙疼加重、飛蚊癥、好幾天沒有排便。上述這些情況,有時只犯三兩項,有時幾乎同時發(fā)作。導師年輕時加入過戲劇社,故即便說著這樣的事情,依然像念臺詞似的,抑揚頓挫。

      我端詳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為衰敗,所有中老年的跡象都在比賽著包抄圍剿他。我嘴里說著這種情況下應當說的“注意休息、導師的身體可比什么都重要”之類的話,可是相信嗎,心里卻由衷感到一種強烈到類似祝福般的向往之情:就算衰敗,這也一種功德圓滿的衰敗啊。他所擁有的資源,成就,物質(zhì),家庭,如同互相疊加著的小砝碼,與他的年紀恰好相稱著,他走過了生活的一大半,正好也攀到了大山頭,現(xiàn)在,他可以甘心和放松地去老、去死了。而我的山頭——它到底有沒有,有的話又在哪里呢。

      常江老師對我各方面的狀況很是了然,他說過,我就像他年輕的時候。這也許只是鼓勵之辭,而所謂人生導師,也是一種內(nèi)心軟弱的倚托,可不管怎么著吧,不時見一下常導,對我確實會有著心理上的強健之效。

      “公務艙走快速通道。我們能有五十分鐘?!睂熡檬职粗栄?,一邊示意我不要管他,抓緊時間該吃吃、該說說。

      想到五十分鐘談話時間,想到還有不到四十八小時需要交稿,好像前面二十多年都一直這樣的緊迫,一時竟不知從哪里開口。菌湯氣鍋升騰起水霧,“嘟嘟”冒著泡兒,導師的臉在對面搖動。我注意到他的眼袋,腫得又肥又白,還有他的腮、嘴角和雙下巴,都被巨大的重力所牽引,直往地面上墜。

      “導師你都還好吧?”

      導師瞥我一眼,嘴里塞滿了東西,像牛那樣很大幅地咀嚼。人們總會因為趕時間而吃下更多?!拔掖蛩阋泼窳?。”舌頭與牙齒使勁攪拌著食物,“進行得也差不多了。”

      見我錯愕,解釋,一邊在湯里翻找牛肝菌,“看看我這張臉都成什么樣了,尤其這里頭(他指指腦子,又指指胸)損壞得更厲害!這到底算什么,想想我也是半個身子埋在沙子里的人了?!?/p>

      他要拋下的都是什么啊,多少人巴望著他那一切,哪怕只是其中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我感到一種紅色的疼痛,就像看到一座特別高級的華廈給爆破塌倒了似的。我這里還在拼死拼活地銜枝叨土、尋磚覓瓦呢!或者,導師是遭遇到什么不名譽的輿論事件嗎。論文、女學生、產(chǎn)學園腐敗、站位問題。我盡可能地控制了一下聲音和表情,“有什么特別原因?導師具體是有什么考慮?出去還是接著做專業(yè)嗎?”

      定睛看了我兩眼,導師慈悲般地搖頭,“這不需要任何原因?;仡^給你發(fā)些鏈接,你也看看。你想嘛,房產(chǎn)、媒體、實業(yè)、礦產(chǎn)、出版、教育、娛樂,但凡能排數(shù)出的領(lǐng)域,都有收緊下行趨勢,一浪低,浪浪低,上游影響到中下游再影響到周邊……”他高瞻遠矚又心平氣和地指點,“要識時務。好些比我厲害得多的熟人,都過去了??倸w是有道理的?!笨赡苁菫楣?jié)省時間,他每層意思都帶著潦草的跳躍性。我覺得他有些變化。記得半年前見面,他還跟我有聲有色地罵了一通學術(shù)寄生蟲,然后像布置作業(yè)似的跟我推了一本《被仰望與被遺忘的》,跟綠皮書齊名的非虛構(gòu)必讀。沒來得及看,本擔心他這次會問。

      “再說人到晚年,需要一流的醫(yī)療。我想活久一點、好一點。真的,再忙三年、最多五年,多掙點,就徹底出去。外頭看牙可是最貴的?!彼敢幌氯鶐?,一邊從老豆腐上挑出辣子,又舍不得地撿回幾個?!罢f吧,看你有事的樣子?我?guī)筒簧暇唧w忙,好歹還有說幾嘴的能耐。”

      “也沒啥,跟導師一樣,沒具體原因,就是想動一動?!睋]手趕蚊子般的,我用練達的口氣。跟移民比,算什么呢這。“手上還在采一篇,也許會爛尾吧。反正多一篇少一篇,一樣嘛?!陛p松地搖搖頭,這么一說,連自己也覺得挺有道理似的。

      “我,嚴重不贊同。不要在不好的狀態(tài)下做大的決定。我們到底應該如何處理現(xiàn)實與理想?這不是簡單的指向職業(yè)升遷,或生活方式,這需要分幾個層次來看。最最要害的,其實是關(guān)于自我人格的理想……”如同精英論壇開講,導師握住了隱形話筒。經(jīng)典國際理論,最新心理學發(fā)現(xiàn),具體個案分析?!霸僬f你三年還不到吧?在一個行業(yè)的積累很重要,你知道才華其實是什么,說到底,就是在一個領(lǐng)域里的功勞和苦勞?!顿u油翁》還背得嗎,‘我亦無他,惟手熟耳。跳槽要慎,這里有一個雙向悖反理論……”

      講到大概第四個層次的時候,微信響了兩聲,他皺眉看著,回了一個語音,沖淡又親切:你這是做啥呢,我們倆哪需要這樣,也太客氣了。再切換到跟師母留言,讓她到門衛(wèi)室取三份螃蟹,兩人商量了幾個來回,另外兩份送給誰合適。然后又跟兩個人(其中一位是通過秘書)要了地址。途中他不忘用下巴指菜,示意我抓緊吃。

      我給導師盛了一碗湯,他心不在焉地喝了幾大口,又接著開談,準確地指向我的采訪稿,如靶向藥,“要好好寫!再難看也要寫下去。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不能寫的,就像沒有什么人是不能愛的。你明白嗎?所有的事物與人,都有發(fā)光的切面,既在它的生命體里,也應當在你的稿子里?!蓖蝗煌W?,給師母留言,說家里那份也不留了,你不是跟某某的太太是微信好友嗎,馬上給她閃送過去。講完即迫不及待起身要找洗手間:“我最近開始尿頻了?!?/p>

      時間已不多了,我把沒吃完的牛肉打了包,一邊在腦子里盡量抓取老師剛才的講話要點,哪幾句算是可以推一把、讓我能繼續(xù)撐著往前走的。這就是我今天想要的不是嗎。

      餐館出口,一排射燈自頭頂而下,導師本就浮泡的眼睛更有些異樣的紅絲,“又有哪里不舒服嗎?”

      “我什么時候舒服過??!剛剛吃急了,胃疼發(fā)了。我今天都跟你說了些什么?說到理想我是怎么講的?唉實在太累……你知道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會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了。剛才在水池子邊,突然心里很難過!想到我在你這個歲數(shù),那也是很苦悶的,可那也比現(xiàn)在的我強多了!我得好好想想,當時我是怎么樣的,然后我再告訴你……今天是來不及了,下次再說吧。哦圍巾,謝謝,現(xiàn)在總丟三拉四!看到熟人還想不起名字?!?/p>

      導師的身影像一粒小方糖,很快融化在咖啡般又香又苦的機場大廳。我揮了好久的手。一邊咀嚼他道別前的話,像一個撤回鍵,把這整個中午他帶給我的力量全都消弭了?;蛘哌@么些年,那力量本也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吧。

      下午我給初音留過三次言,想約著去她們的合租屋看看,順便再聊些別的。比如米米還有別的消遣和去處嗎?加入過什么團隊或活動之類,哪怕就是個讀書會或繡花小組也行啊。也許那里有她的知心伙伴?思路需要全然開放,倒計時利劍已經(jīng)離我的頭頂心越來越近了。

      初音的爽氣全然不見,推三阻四起來,說米米那間屋早被房東清空了重新粉刷過,都有新客住進去了,帶個兩歲寶寶,夜夜哭得她睡不好。我解釋說這不重要,或者說,這個年輕媽媽和她的夜哭郎,就是有用的。

      我給初音拍去綠皮書里的重要段落,那些地方我都畫上了兩道杠。按《紐約客》審稿要求,其每一個具體之處,哪怕是小說,也要“精準調(diào)查”。例一:一篇名為《兩萬美元》的小說,里面的角色于1979年前往麥當勞享用麥樂雞塊,而審稿員指出,麥當勞推出這個產(chǎn)品的時間是1983年。例二:某稿子里寫到葉芝故居,建筑物上掛著“葉芝故居”的牌子被描述為“橢圓形藍色瓷板”,這真的準確嗎?是否為黑色釉錫?于是輾轉(zhuǎn)聯(lián)絡(luò),派當?shù)厝蓑T上自行車,去實地確認。

      因此你明白嗎初音,我去過郊區(qū),也找過她媽媽,可最重要的是得去看米米住過的那幢房子,它的樓層高度、涂面顏色、新舊程度、外頭掛的衣服等等。生活就是由各種細節(jié)構(gòu)成的,細節(jié)是無比神圣的,你明白嗎?

      隔了很久,初音給了我一個門牌地址,“今天我不在家?!?/p>

      “那我等你在時再去,遲點也沒事?!?/p>

      “你來的所有時間我都不在?!?/p>

      這下明白了。其實也有感知,她有了點兒變化,或者說,我與她之間有哪里不大對頭,包括我這樣仿佛是死皮賴臉地要去她的住處。故而對她的這種躲閃,我似乎又是全然理解乃至“人同此心”的。捫心自問,我對真的要與她見面,也存在著不可解釋的恐慌與憂慮,擔心我們這種纖細的聯(lián)系就會承受不住、就會繃開、并咔嚓斷送了。

      意識到這一點讓我有些煩惱,但決定置之不顧,只保持一根筋的敬業(yè)感:莫非初音的回避,還是隱藏著與米米有關(guān)的什么鬼心思?

      “這么不友好!你們真算是好閨密嗎,怎么她出事,你連動態(tài)都沒有發(fā)一條?”可終于問出了這個疑惑。

      “發(fā)了集贊嗎,集贊到100她會活轉(zhuǎn)過來嗎”她硬戳戳地發(fā)回一條語音,密布著暴雨就要到來的烏云。

      也有道理。

      11. 傍晚六點左右,我在506室敲門。鳥倦人歸之時,總該有人回來了吧。哪怕只碰到那個帶寶寶的女人,到她房間拍幾張,最好能拍到尿布和小孩衣服,然后與米米打胎的那個婦科指示牌擱一塊兒,讀者們準會乖乖地進行聯(lián)想。固然這角度還是很平庸,聊勝于無吧。瞧,我都能接受這樣的想法了。

      ……沒人應門。機械地下樓轉(zhuǎn)悠一陣,再上來敲幾下。都快七點了,越等倒越是不急了,耳邊偶有轟隆聲,那是時間的加長貨車一輛接一輛地從我身上開過。樓下有一個小園圃,被凍青樹圍攏著,扔著水果箱、舊玩具,還有只舊單人皮沙發(fā)。就這坐會兒吧。

      沙發(fā)的斜前方,有幾棵半黃不綠的樹,認不出。應當不是柿子樹。冷不丁想到老家的院子,小時候在那里爬上爬下,短暫又模糊的記憶……我翻出家里的號碼,看了幾眼,又關(guān)掉。

      瞇矇上眼睛打盹,正到有點困意之時,有“篤篤篤”聲自遠慢慢而近,眼開眼,一只握著拐杖的手離我的頭只有兩公分,手背滿是老人斑。得。我起身,就近找地方蹲下,遠遠的仍然可以看到單元門。想起一個最新的研究發(fā)現(xiàn),說東方式的久蹲有助增強性功能。哈。

      老頭很鄭重地坐下,拐杖放妥,用脖子里掛著的眼鏡,換掉臉上的那副,對準我上下瞅瞅,再換回去,極自信地說:“你不是這里的?!?/p>

      “嗯?!?/p>

      “七點到八點,該是我坐這里?!?/p>

      “您老盡管坐。我……等人?!?/p>

      “其實屋里有人?!迸d致極為盎然。

      “您?”

      “我住505。貓眼里瞅到你一共打了五次門。”我一時沉吟,米米的事不知算不算這小區(qū)的新聞?“是那小娃娃的爸?不能怪人家不開門?!?/p>

      看來完全不知道。也是,假如我或者鐵剛哪一個掛了,對門的住家戶哪里會曉得呢。何況米米又不是死在這里,她這“郊區(qū)”一招可實在是高明,如無影腳,哪兒哪兒都太陽照常升起。

      這樣也好。我搖頭,含糊地說:“是找我以前一個女朋友,有一陣沒聯(lián)系了?!?/p>

      “哦你說她啊,那也別擔心。十點多,那丫頭就會到這兒坐著了。我跟你說,這叫鐵打的沙發(fā)流水的人兒。”老頭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笑出一口痰,脖子里的掛筋抖動,“我早上五點半起夜撒尿,能看到掃地的老白第一個占窩,他在這里吃豆腐腦兒。六點多,四五個婦女在這里圍成一圈兒聳肩膀扭腰。九點,前樓的胖嬸子過來剝毛豆、撕豆角,我就奇怪了,她怎么一年四季天天兒都要拾掇菜,連豆芽都要擇根掐須的。十二點半,會有個跑快遞的小伙子來這里打盹,大風天下雨天,他囫圇著裹在雨衣里照舊能睡,還真叫有本事。下午吶,人就多了,帶狗來坐的,抽兩根煙的,小孩子來玩沙子打架的,搞衛(wèi)生的,收舊貨的。我這時就最提防的,怕有人把這沙發(fā)給拖走,那可就完了蛋了。然后到六點……”

      腿都蹲麻了,可終于等到老人家分行了,忙掐下話頭就勢站起,“到晚上十點多,她就這里一個人坐著?”

      “我這還沒說完呢。六點往后,可真是要排班的。天越黑,這里越是搶手……”見我要往旁邊走,“可不就是一個人坐著。都一個人啊,有的玩手機,有的打電話,有的盤手串兒玩。還有像葉老頭,喜歡舉個小收音機,不曉得他能聽個啥,早都耳背了?!?/p>

      “那她干嗎呢?”都不知道,我跟老頭子這會兒說的,是同一個人嗎?是米米初音當中的哪一個?

      “她吃東西。紙飯盒或塑料袋,窸窸窣窣響,吃得特別慢,我都覺得她不是在吃,是圖嘴巴里有個東西在嚼吧。”

      要說吃夜宵,這像是米米。想了想,我換個問法,“她一天不斷,每晚都來的嗎?”米米總歸是不會再出現(xiàn)了的。

      “有一陣子是沒來,我還奇怪的呢。但最近又來了,不吃東西,改抽煙,打火機啪啪響。”我想我明白了。老頭繼續(xù)以自信的口氣,“相信我,你就在這里守著吧。等我這里完了,是樓上的小胖墩下來跳繩。然后是陳工的老伴,陳工死了之后,她接過來,說是替老頭子坐的。再然后,就是你女朋友啦?!?/p>

      “她們那屋,共幾個人住啊?”最后再努力下,看老頭兒是不是有區(qū)分。

      “三個啊。一個剛生出個娃。一個是你女朋友。還有一個晚上五點出門,到凌晨四點才回,頭上總扣個摩托帽,貓眼又變形,我就一直沒看清是男是女。我家里還有一副眼鏡子,專管看電視和看貓眼。你可別笑,現(xiàn)在什么傳銷啊吸毒啊瞎搞啊,都是租房子鬧的!”他下唇收緊,顯出一種市民式的鐵肩道義來。

      看看他混濁有如蒙荒之初的眼睛,一陣驚悚的歡樂襲來,他剛才講的所有那些在這個沙發(fā)上輪流坐過的人,可能都不是他所看到的那些人。他從來就沒有分清過米米與初音,甚至包括那位年輕母親或晚出早歸的夜行客。

      可以確定,我今晚誰都不會等到了,得跟老頭子拜拜了,“腿麻,得溜達一圈兒去,省得跟您這兒搶沙發(fā)了。您倒是說說,這破破爛爛個露天舊沙發(fā),他們一個個的圖什么,家里多舒服嘛?!?/p>

      “別人我鬧不清。反正我是覺得比家里強多了。你想,這遠遠近近的,畢竟會有人走動嘛。按說年輕人不應當,正是熱鬧的時候嘛,我不懂你女朋友是啥回事。想我那時在工會,我愛人在糧油站……”老光子開始回顧他曾經(jīng)也有過的熱鬧,我一邊活動手腳,一邊慢慢后撤。

      這是一幢九十年代的廠區(qū)老宿舍,翻新過的乳黃色墻面又被夏季的雨水覆蓋上了彎彎曲曲的屋漏痕。9.8平方米,米米生前租住的房子如今已沒有任何屬于她的東西。從她五樓的窗戶往外,可以看到幾株沒有掛果的柿子樹,樹下有一張被人丟棄的舊沙發(fā)。據(jù)鄰居大爺告訴記者,晚上十點左右,她總會到這里來坐坐。次日五點半,負責小區(qū)衛(wèi)生的老白,會在米米坐過的地方掃掉當天的第一批煙頭?!?/p>

      是否可以用這個場景來開篇(對,柿子樹是我的添加),然后一條線由此倒敘,追溯米米的過往,另一條向后,再現(xiàn)她如何走向死亡,最后形成總體上的邏輯性閉環(huán)。是啊,在綠皮書里,關(guān)于時間調(diào)度,有一個挺有意思的建議,就是最好能在整個事件中掐到一個類似于0.618的黃金分割點。并且,對時間進度條的前后拉動,也千萬不要遵循老實巴交的勻速,比如晚上十點柿子樹下的米米、康復病區(qū)奶奶病床邊的米米、郊區(qū)公寓那個破花園里澆水的米米,她可以無限循環(huán)地停留在里面,只要我不喊“咔”,就一直不停。這些都是米米的時刻,像常導師所說的,屬于她的獨一無二……

      我自欺欺人地遐想著——別的不說,就算真有柿子樹,坐在下面抽煙的很顯然是初音啊??蛇@個細節(jié)我還真舍不得抹掉。想了想,正好給米米母親打個電話吧。

      “不抽,這個我敢肯定,她一直很討厭聞煙味?!?/p>

      我覺得米米母親不應當這么自信。我不禁脫口說出,“呃,她有個男朋友,您也是知道的吧?!?/p>

      “這……沒跟我說過?!甭曇艨刂频貌诲e,還平穩(wěn)地補充,“又不是結(jié)婚對象,也犯不著跟我說。我估計她爸也不知道?!蹦軇龠^做父親的,就講得通些。

      “還做過好幾次人流?!睕]有講具體次數(shù),好像這樣就算體貼了。話一出口,我就羞愧至極。米米對此守口如瓶啊,她認為母親不需要知道,連志華都不需要知道。

      “就為這個去尋死了?”迅速反問,聲音很尖,一下子拋到很高,如果不管前因后果,簡直覺得這是一種喜悅的聲音——她在等著我接下來的確認,以便終于可以一下子從空中直掉下來、大哭一場。

      真希望我這就是來告訴她原因的啊?,F(xiàn)在輪到我控制聲音了,“不,阿姨,我覺得不是?!北驹摻忉屜挛业耐评?,講講志華其人以及米米與他的關(guān)系。但我的錯誤已經(jīng)夠多,我讓自己閉嘴。

      電話里毫無聲音,可能米米母親把手機拿得遠了。我想起她的紫紅沖鋒衣,還有被寒風吹得通紅的腮,她跟那些半老的人一起在黑黝黝的湖邊放聲歌唱。

      “要這么說,也許米米還真得抽上煙了?!彼D了頓,“你一定覺得我這個做媽媽的,是很差勁吧?!?/p>

      “沒有的事。媽媽就是媽媽,挺好?!?/p>

      “謝謝。”她似乎是這么說了一句,掛了。我往馬路上看去,馬路被各種小門面房的燈光,照成了一格一格,像深夜行駛的火車躺倒在地面一樣。我看到好多母親,年輕的衰老的母親,坐在燈光的火車里。

      12. 極疲乏,還得料理下頭發(fā)。那半瓶白蘭地,喝一半,頭發(fā)根上抹一半,動作很慢,四處灑落。常說所謂放空、放空,我這腦子里是真的空了。外頭突然有人猛力捶門。我從脖子上取下毛巾,暫且包住頭發(fā)。

      兩個人扶著鐵剛。進來后把他丟在沙發(fā)上,個子高的用下巴指揮我:“家里有碘酒嗎,再弄些冰塊?!?/p>

      我抓住矮的那個,“噯?”那人瞅瞅我頭頂上的毛巾,嗅下鼻子,帶點嫌棄地撣開我,嘴巴努下沙發(fā),“我們只是負責送回家。”兩人拍上門走了。

      鐵剛額頭和顴骨有兩處青紫,左下巴盡是血。襯衫的肩膀和領(lǐng)口處都破了。褲腿上好幾團臟污水漬,像被人在地上踢滾過??啥际敲瓢?。酒氣挺大,也可能是我身上的。

      “俱樂部還上演全武行???你不是從來不喝的嗎?怎么回事這?”鐵剛雙眼微合,不答。我替他處理,手法不熟,應當很疼,他愣是咬著不大能咬得上的牙,不出一聲哼。直到我讓他漱口,他這才吐出嘴里面的半顆牙:“別扔,要留著紀念。”那晚就沒再說過別的話。

      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呢?與俱樂部里的大佬發(fā)生瓜葛?為著某個遠大前程的位置,他與另一位年輕人相爭?為某位女郎?有人誤會鐵剛的性取向?或者反過來,我想起初音講的故事,他放任這種誤會,但被發(fā)覺不是,對方惱怒……

      半夜里,鐵剛叫喚起來。平常很少進他房間,他挺在意這個的。眼睛腫得都睜不開了,用手指著床肚子,要止痛片。下面有個暗屜。除了各種藥,還有套套、膏油、絲巾什么的,抱歉不得不窺看到了。找到藥倒了水,又把被冰塊弄濕的枕頭替他換掉,算是伺候完了。他用厚嘴唇嗡嗡地謝我,隨即緊閉上眼。我把詢問的話又摁了回去。

      躺下來忽然想起那暗屜里有幾盒藥很不常見,西什么普蘭?一查,是西酞普蘭!唉。他真是要強,連病都瞞得這么成功。我把床頭燈又打開,盯著投到天花板上的心心。后腦勺猛一陣發(fā)緊,鐵剛此事提醒我了:會不會米米就是純粹的抑郁癥?一場未被覺察的暗疾,甚至她本人都不自知,所以不過就是因病而死,并且還是一種多發(fā)常見病。不,當然不是。我咬緊牙關(guān),立刻拍死了這個可能。

      不過——能感覺到自己正哧溜溜地急速下滑,呼呼的風聲如耳語慫恿:算啦算啦,真有必要如此執(zhí)著嗎,就算此稿在明天還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起死回生,再以千分之一的概率大熱,然后我再以萬分之一的概率拐到順風車道,就此開掛,一步步攀升到高處,得以飽覽人上人的風景,就像我的導師和他的高級朋友們一樣,成功得能把人生給交待了,都可以去國外養(yǎng)老,去混吃等死。那真算有意思嗎。

      還不如現(xiàn)在就死得了!哈哈,那就成為再一個米米了。人們也同樣會對我感到困惑的吧,咦,這家伙莫名其妙的為什么就死了呀,什么都好好的,并沒什么過不去的事情啊。一個接力跑的死循環(huán)。有趣得緊吧。我在惡作劇的遐想中倦意沉沉。

      鐵剛那邊偶爾傳來一兩聲哼哼,要給他女朋友那邊打個電話?算了,他肯定不愿意我打。每個人都活該各自呻吟,每個人都拖拽著無人知曉的水下冰山。

      第伍天

      13. 九點半,瞿警官在他的辦公室接見了我——一大早接到他仁慈口氣的短信,我像餓過頭的人,已無胃口。但當然要來,萬一呢——一身制服,胸前別著工卡,坐得很端正,十足“接待媒體記者”的表情。

      得體的致歉和寒暄,我們相握的手剛剛放下,他即做出“請”的手勢,手勢很標準,“手機和任何錄音設(shè)備,請放桌面上,關(guān)掉。”

      “您這么緊張,莫非是他殺?”我有意嬉笑。被推搡、被指鼻子罵、被扣包、被關(guān)起來,相比而言,這位瞿警官真可謂是溫文爾雅了。

      不作聲,筆直地繼續(xù)保持伸出的胳膊。好吧,我可不希望他成為雕塑。

      現(xiàn)在,他臉上終于稍許寬裕了一點,飛快眨了眨眼——這讓我看到了他本人,只半秒鐘,隨后,他又不見了,只剩下制服、工卡和官方假笑。

      我掏煙相敬,他指指墻上的標志。我拿出本子和筆,他沒有阻止,只往后背靠靠。

      “呃,蒙您幫忙,也采訪了幾位米米的親朋好友,但還是沒有找到她這么做的原因,請問您……”

      打斷,“這就是一起普通自殺。說句不好聽的,在我們這里就不算個事。所以確實無可奉告?!彼f起“無可奉告”來那么順溜,像是在說“你吃飯了嗎”。

      “明白明白。我只是想了解,她為什么……”

      沒有吭聲,只把兩只膀子胸前橫抱:“這是你的事啊?!?/p>

      “我采了一大圈,小事小情的有一些,但絕不致死,所以我這,只有向您求教和求救來了?!痹谒@里,裝軟認(尸從)是有效果的。況且我也不是裝,“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去死,我想您,一定有著很豐富的經(jīng)驗……”

      再次打斷,非常嫻熟地打斷,他有控制談話的習慣,“為什么要尋死,不能再簡單了。別看說起來都是各有各的麻煩,到最后一捋,無非就是為名為利為男女?!蔽也淮笤敢?、也不大同意他用這樣的口氣去判斷米米或隨便哪個人的死。雖則也可能有他的道理。

      我點頭記錄,寫到男女兩字,突然想到,初音的態(tài)度那樣怪,會不會她與志華之間也有點什么?三角戀關(guān)系中,米米選擇了離場?還是說,與她們合租的那個性別不明的夜歸客,與她們之間,有現(xiàn)代派的性別糾葛?天,我這是想到多遠了,也真是半癲了。我在男女二字上直打幾個叉叉。

      大概是看看我有點窮途之相吧,瞿警官放松地站起來,雙臂舉成“十點十分”,同時扭起他的腰,“你起碼要做兇案才對啊。當然我這里也是無可奉告。不過我可以講‘轟坑的例子給你聽,你可別以為香港都是榮華富貴,你知道那邊有個油麻地嗎,最愛出事情了。喝酒吵架被人推下海的,地鐵扔死嬰的,獨居老人活活餓死的,模特兒被同行毀容然后上吊的,媽媽把女兒毒死的……有一間男廁所,說是每一格都死過人!所以那邊開發(fā)出一個萬圣節(jié)夜游項目,叫‘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每次報名都爆滿——你啊,該去那樣的地方才是!”

      “呃,我一直是想著,所謂的自殺吧,某個角度講就是他殺,是這里一刀那里一刀的合謀,所以我心里也是當作兇案來做的。有可能米米這一樁上,我是運氣不大好。可再無聊的自殺也該有個原因?qū)Σ粚?,這想法難道哪里錯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害牙疼病似的。

      他沒吭聲,只把手臂交叉伸到后背,并繼續(xù)扭腰。我覺得他的臉上多出一點若有所思。

      “嗯,現(xiàn)場照片或她的遺書,能不能給我看一下?還有她的手機通話,不知你們有沒有查到什么特別的?”這是我此行唯一的寄予所在了。

      “過去太久了,銷號歸檔,愛莫能助?!彼麖陀侄硕苏刈聛?。

      “啥時銷的號?就算歸檔,那也還是有個檔在啊?!?/p>

      “昨天,不,是前天。已經(jīng)不在我這一環(huán)節(jié)了?!?/p>

      “看這時間點掐的,謝謝您拖到今天接見。”我氣得都笑起來。也可能他真有這么一個勾銷期,跟戶籍那邊配套,是啊,這是人類正當?shù)男玛惔x。

      瞿警官沒有笑,“你到底要找什么呢?就算給你看檔案,也沒啥有用的?!蹦苈牫鰜磉@是他本人在說話了,“你有你的難,我有我的難,這是我的飯碗明白嗎。瞧,能給的號碼我都給你了?!?/p>

      當然,楊門衛(wèi)和初音,可都是拜賜于他。我又摸出煙,他這次接過,把門掩上,又把窗打開,站在那里點上,吸一口,然后把煙伸到窗外:“她把手機恢復成原廠設(shè)置了,SIM卡也扔了。通話記錄當然還能查到,可你想想她這心勁,怎么可能跟誰去交底?包括現(xiàn)場的煙霧報警器她也給處理了。活兒干得可真是細——你不要誤會,我警校有個師兄,為寫論文評職稱,叫我給他查過轄區(qū)內(nèi)幾年來的自殺數(shù)據(jù)、不同模式啥的。這事也有一比,處理得有好有孬?!彼褵煆椀綐窍氯ィ斏鞯匕盐輧?nèi)的空氣往窗外又扇了好幾下,“比如講跳地鐵,耽誤交通不說,清理也特別不容易,完了還牽涉到賠償官司什么的。所以我說這個小姑娘,考慮周到嘛?!?/p>

      “她最后留的那紙條,還有印象嗎?能不能跟我說說?我保證不出現(xiàn)任何與派出所或您本人有關(guān)的文字。”我把手壓在胸口起誓。

      瞿警官看煙味散得差不多,把窗戶關(guān)上,把門打開,并把我往門邊上帶:“人家姑娘為什么要那樣仔細?就是不想再麻煩任何人嘛,你又何苦違背她呢。真要怕交代不了任務,那咱公對公,讓我們頭兒去給你們頭兒說說?一看你就是努力的小伙子,老哥可以幫你這個忙!”

      “我也不純粹是為了寫稿子。這稿子不寫都行。我就是特別想知道為什么,也等于說是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嘛,你明白嗎?萬一還有別的人,跟她一樣……”吸取經(jīng)驗和教訓!哈,怎么說得這么正兒巴經(jīng)的,確也是發(fā)自肺腑。我停住,覺得自己泄露了什么。

      瞿警官這次沒有打斷,在我有點語塞之時,還停下來等了我好一會兒。他一直送我到樓下,摘下帽子透氣,并回遞了一根煙給我:“是啊,吸取經(jīng)驗和教訓。誰又是仙人呢,哪個身上沒點事……你猜我多大歲數(shù)?”

      “四十吧?!蔽铱此l(fā)白如雪,臉上縱橫,咬咬牙,往最不可能的小數(shù)字里頭說。

      “記者當然都是小油嘴兒,一般人都以為我快退休了。其實我四十還不到。活該老相,真沒幾個人能挺過我這樣的事?!?/p>

      “您……”我猶豫著,如果不是采訪需要,我真特別怕人跟我說心里話。我看看他,盡量不閃挪眼睛。他都挺過了什么?給老衰成這樣。

      “不講不講,跟記者是什么都不能講的。不過我想你剛才講得也對,我們得吸取經(jīng)驗教訓。小伙子有意思哈!”他打起送客的哈哈來。

      大約一刻鐘后,我收到瞿警官一條彩信,放大看了看。是米米留下的那張紙條。

      請打報警電話。跟任何人沒有關(guān)系。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怕浪費紙張似的,只是半張A4,手撕處還帶著毛邊與斜角。字不好看,但挺端正,三個句號,像三顆小黑珍珠,圓圓的,透亮。

      14. 有未讀微信,李大人:一個加粗的大問號。她已經(jīng)憤怒得不發(fā)文字了。

      想了一下,回她一個加粗的大感嘆號。這出于一個無聊的文壇小掌故,表示即將誕生偉大杰作的狂喜。都此時此刻了,我還酸乎乎地玩這一套。李大人顯然明白了,賞臉回了一個表示加油的動圖。

      派出所離電子城很近,反正要吃飯,不如再去找志華——順便換個角度跟他聊聊他們?nèi)说年P(guān)系。這顯然是瞿警官對我產(chǎn)生的影響。也或者,我對于米米在高潮時所喊出的傾訴還是難以釋懷,我甚至覺得,光憑這一點,我就能好好地寫上他一大篇。這是多么奪人心魄的呼喊!可惜志華沒有能領(lǐng)受到,還是說他刻意瞞過了我?我真不能放過這個點!哪怕并不能寫到稿子里。

      給志華的微信發(fā)不過去了,果然是喜歡拉黑。這可攔不住我,抬腳就往電子城去,二十分鐘后,到達他的柜臺。

      場景與三天前類似。柜臺里仍是小山似的手機殘骸,外頭徘徊著兩個等手機的人,柜臺里的人在埋頭修手機。后背上仍是二維碼,柜臺一圈也是二維碼——我重新掃二維碼,跳出一個更加花里胡哨的維修優(yōu)惠券:是另一個人。

      志華離開了。為躲開我,因為那五次人流?躲開跟米米有關(guān)的任何掛礙?他跟米米之間,有著更深層的壓力嗎?我一時感到失職的踏空,也有負疚。我其實是同意他的,米米怎會為此事去死呢。但采訪本身似乎就破壞了他原有的木然與自足,我想起他拖著鞋子、疲沓地走在我前面——他這是到哪里去了呢。

      哦等等,我想起來,可能就昨天還是前天,我看到工作群里有人刷過一條消息,并報了選題,有家熱門公司開出挺不錯的條件招募競技類游戲高手,并打算設(shè)立世界級頂尖賽事……我搞不清志華的真實水平,但瞧著那推文里廣招天下賢士的意思,挺適合志華去投奔的。當然,這是我一廂情愿的、免責般的設(shè)想。我甚至還想著,是不是可以追蹤一下志華?說不定可以換個后續(xù)角度來寫。

      六個月后,站在王者之路的總冠軍領(lǐng)獎臺上,游戲少年志華仍然記得傳來女友自殺消息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得了得了,馬爾克斯老先生會從墳里爬出來殺了我吧。

      我軟綿綿地倚在柜臺邊,像在陪那兩個不耐煩的家伙等他們的手機。軟綿綿的原因不是無力,是一種仿佛全身麻醉般的飄動感。感到更餓了。祝你好運吧志華,無論你是想躲開什么,或是想尋找什么。本來還挺想再見你一次的,也可以不采訪的,好歹能兩個人一起吃東西啊。

      買了一只燒餅,沒想到是冷的,因邊走邊吃而更加難以下咽,但總比一個人坐在鋪子里強。我走得很快,竭力想逃過那種感覺——時間,時間正從我身上轟隆隆壓過去,現(xiàn)在不是大卡車了,現(xiàn)在成了地鐵,還是高鐵?想到瞿警官說的,軌道上的肉體很難處理。于是我又把時間換成了飛機,寬體波音777。這就對了,時間在我臉上飛逝,呼嘯如耳光響亮。

      有人來電,米米父親。他說他不得不專門打個電話來,然后用書面語的表述方式感謝我轉(zhuǎn)發(fā)他的米米“遺書”照片。

      “現(xiàn)在我能認出她的字了。我在家里頭找到她以前的一個小記賬本子,哪天辦了理發(fā)卡,哪天吃重慶小面,哪天買兩斤半糖炒栗子。如果現(xiàn)在警局再喊我去辨認她的字跡就好了,并且我現(xiàn)在還能知道她最喜歡吃什么呢……”我嗯了兩聲,不知如何回應。他也默然了片刻,然后再次謝我,但是終于還是忍不住提出修正,說“遺書”這個詞并不準確。應當是留言條。不,遺字,最相宜。因為留言條的話,還應當有落款和時間才對……

      我想他是不是還是坐在沙發(fā)上,白皙的手輕輕撫摩著沙發(fā)扶手,周圍堆著秦老師的空畫框。

      “我在吃午飯呢,一只燒餅?!贝驍嗔怂?。我需要跟一個人說下這只冷燒餅,不管他是誰或他會怎么想。

      他很明白地笑了一聲,切成有點歡快的語調(diào),好像我是一個正在喝苦藥的三歲娃娃,“我一直講的,人要放眼大千世界而不是小我得失。上次那個可燃冰,你還記得嗎,那十全十美、取之不盡的最優(yōu)能源,其唯一的障礙在于開采……”他很自然地跟我講起了當前世界各國的前沿試驗。熱激化法、減壓法、置換法這三種方式的利弊。但都還沒有能夠真正解決可燃冰在開采過程中因升溫而分解的問題,而這又會導致不可逆的環(huán)境污染……米米父親真的比百度搜索要好多了,不時夾帶著“有趣得緊”。

      我聽得很專心,一邊把冷餅子用口水泡爛,盡可能慢地咀嚼——麥子的味道,在我快要咽下去的最后幾秒,樸素地香起來。在這種余香里,我收回了對米米父親的曾有過的不屑,并與他達成了某種一致,對于人類知識進步的純粹性觀賞,或者說,對生命本身的寄寓與排遣之道。

      如果說整個采訪的子彈還有最后一發(fā),我想留給初音。對,我認為我根本沒有完成或者說就壓根沒有開始對她的采訪。所有那些微信對話都是網(wǎng)友級別的可疑。當然應當與她面對面啊,從她的快速眨眼、無意識的小動作與結(jié)結(jié)巴巴,來判斷她與米米的真正情況,而絕不該以一個禿頂光棍漢的身份在深更半夜愚蠢地抒情主義。

      等等,為什么是子彈,這是自動冒到我腦子里的比喻,我當然不想初音死。我站定,不能不想到弗洛伊德,他對脫口而出的口誤,總有著令人失笑的推理。他認為,坑、水桶、木箱、爐子、蝸牛、森林、水流、首飾盒等皆與陰戶有關(guān),而軍刀、左輪手槍、水龍頭、指甲銼刀、吊燈、自動鉛筆、噴泉、氣球等則寓指為陽具。我這是越來越不講文明了吧。

      “請給我一個定位。我這就過去?!蔽抑苯亓水?shù)亟o她留言。

      毫無反應。

      “我沒時間了。”最好她是以為我也要去尋死。跟尋死也差不多。明天一早,我的稿子就應當像個胖兒子一樣的給生出來,并躺在編輯的郵箱里等著迎接人間的第一縷陽光。而到此刻,我這個胖兒子連他將要投胎的子宮都還沒有找到呢——又來了,我為什么總在這樣的比喻里打滾。

      發(fā)來了定位。還真是個好姑娘。艷陽當頭,我有點目眩。不是為了終于要見到她,是為了可能被打開的真相。我沒有打車,那沒有地鐵安全可靠。我要平平安安地見到并剝開那個核。

      出了地鐵就是她所定位的國展館。彩旗飄搖,人山人海。巨大的氣球,巨大的拱橋,各種奇裝異服的女生,簡直以為來到了什么理想國。女生們露這里露那里,或者裹這里裹那里,鞋子、帽子、眼鏡、皮膚顏色什么的全都怪力亂神。有一位女孩我從上地鐵就看到,白頭發(fā)直拖到地,白頭發(fā)下面是全裸的黑色后背,非洲朋友那樣的黑。地鐵上看她這打扮,很扎眼,一到此處,就平常得很了。

      盯著一張不知何時塞到我手里的導覽圖一看,原來如此啊,Cosplay年展會,她們通通都不是三維世界里的人物!我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發(fā)起位置共享,初音沒有回應,也不回答我與對她具體展位的詢問。在走過大概二十來個展位空間之后,反倒有點奇怪的醉醺感。女仆,女王,女俠,女巫,女妖怪,女動物,女生靈,女男人。每一個都可能是初音——初音在忙著自拍,給別人拍,或者合影。她打著V字與愛心,無休無止地擺弄著道具與造型,沒有所謂的胖瘦美丑,絕對完美極了。

      我現(xiàn)在多希望回到第一天,我當時就應當直接沖到初音那里去才對啊。

      我不顧禮節(jié)地直接呼叫起視頻通話,這差不多是我的最后一口氣了,得用力把它吐出來。

      響了很久,她切換成了語音。嘈雜市聲中我聽到她的聲音,與晚間判若兩人,顯得明快和虛假,“你要定位,我不是就給了嗎。你具體有什么事,就這里說好了。”我突然醒悟,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她最多只是告訴我她在哪里,可從來就沒答應過見面。這花招當然并不復雜,只是我一直遲鈍不覺。

      “都到這里了,見一下唄。你們穿成這樣,我怎么找到你???”有那么一瞬間,我想到美甲,她會跟米米一樣,十只指甲都精心裝飾的吧。然而四周一瞧,這里所有女孩的手都不是日常的手了?!澳且?,我把我的照片發(fā)你,你找我行嗎?”我裝傻似的,仍在爭取著跟她見面的辦法。

      “見不見一樣啦。有好幾撥記者給我們拍照的呢。黑眼鏡,小平頭,黑雙肩包,臉上有點油油的。我估計你們也都長得差不多對不對?”

      給她說得又想笑,除了頭發(fā)少點,我確實是這模樣?!澳且荒惆l(fā)一張給我瞅瞅?看到照片那我就不找你了?!崩^續(xù)討價還價。

      “本來就不用找,我們不在一個世界呀。”聲音笑嘻嘻的。

      “為什么,你能說說為什么嗎?”我一陣聳動,不禁放慢語速,好像我這是在跟另一個世界的米米通話,她正在用一個曲折的附體的方式,回答我這些天來對她的全部追索。

      “這你都不懂嗎,我在二次元,你是三維??!哈哈,好玩吧!我們就沒法見面的。”

      我吁一口氣,從米米那里又回到初音這里。“哎,能不能問下,你為啥喜歡玩這個?”

      “就傻樂唄,可以拍照啊,還有好多人會說喜歡我,可實際上他們看到的又不是我,哈哈。”

      “你挺開心的?”

      “開心,都開心死了。”

      15. 我爬上128路車,去往郊區(qū)的終點。城外的天色已經(jīng)開始暗下來了,車輛和行人開始稀少,紫金山近在眼前,忽又在身后,如同在繞山打圈。我們搖搖晃晃地往斜陽深處駛?cè)?,磚紅色的暮光照進車廂,一對拖著行李的情侶頭靠頭在打瞌睡,那動蕩中的依偎感人至深。

      楊門衛(wèi)身端如鐘,勾首向下,嘴唇暗中翕動。有人或車輛通過,他便抬頭投射出一個假作機警的眼神。他也用這樣的眼神投向我,隨即收回。看來是忘了我們曾經(jīng)見過,并有過長達一個小時左右的交談。

      我走近傳達室的半截透明門,晃晃手跟他打招呼。他定睛瞧我,猶豫地放下手機。

      “楊師傅,單詞背得怎么樣?”

      “Yes!Go!累計打卡第432天?!甭榱镒鞔穑斑?,你咋知道?”重新聚攏眼神,突然一笑,“哦?。淼迷绮蝗鐏淼们?,他們中午才把鑰匙托我收著呢。”

      “鑰匙?”我遞去煙,把我給認成誰了?

      “就那家的房子啊,你不是來打聽過嘛!”他稍微放低聲,“往前倒數(shù)一百年,哪塊土里沒埋過人?”

      “您是說,可以去看房了?”我真欣賞他這聲東擊西的記憶力。

      “中介是我同鄉(xiāng),幫他個忙。有意向的,我就直接帶過去。”他看看表,把一個寫著手機號的牌子掛在門把手上,“咱手腳得快點兒?!?/p>

      遂跟著他幾乎一路小跑,不免想到?jīng)]有采到的秦老師,經(jīng)過這樣的事情,又牽涉到房產(chǎn)變賣,也不知米米爸爸跟她,是將從頭收拾起,還是就此岔道分開。唉,人啊人。

      房里是一派等著被出手的凄慘模樣。浮灰下的家具東一處西一樣。衛(wèi)生間有股子臭氣。地面各種碎物。墻上掛過東西的地方有一塊塊的白凈。陽臺,或者,米米想要留下澆一次水的所謂花園,花盆歪倒,雜草橫生。

      “就在這屋?還記得她當時的姿勢嗎?!弊叩匠钡男》块g,我停在門口。

      “小兄弟,不是我勸你,既然想買,就不要再想這些事情。你真是要看房子?”他突然狐疑地盯著我的臉。

      “想談女朋友,還是得先有房子才成?!?/p>

      “這就對啦!我要用你來勸勸我兒子。你想,省出的那兩折!我老婆得要做多少織補啊?!睅е芍缘男蕾p,他拍拍我的肩,“放心,房子本身質(zhì)量絕對沒話說。你要來遲兩天,肯定脫手了?!?/p>

      “要不您先過去,我再各處仔細看下吧?!?/p>

      “那最好?!彼统鍪謾C看看,“出來時門把手向上抬一下,就鎖上了。”

      小房間還算整齊。床罩、臺燈都還在。衣柜門半開半合。一只印有旅行社名號的舊行李包,半張著口,里面是些不想帶走的舊衣服。自然都不是米米的,她只是在這里留宿過生前的最后一夜罷了。

      我把房門半掩,慢慢躺倒到那張小床上,如果能無意中擺成與米米相似的姿勢就更好了,那也許會給我點兒超級啟示吧,關(guān)乎時代、典型、深刻并且他媽的還挺打動人心的——如我在五天前所“想得美”的那樣。

      虔誠地緊緊閉住眼,除了一股淡淡的灰塵味兒,除了墊在后腦勺下的包有點烙人,一片虛靜,我真的只能兩手空空去往DDL的死境了。像臨終者飛快回顧一生,我再次閃回有關(guān)米米的一切采訪,沒錯,它們還是那個死樣,真實、乏味得不值一提,可是,等等,等一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綠皮書啊,就在我腦袋下硌著我的綠皮書,在它最重要的導言部分,麥老師可是專門加黑加粗地解釋過“創(chuàng)造性非虛構(gòu)”!這個詞組,其重音與重點,是“創(chuàng)造性”,而不是“非虛構(gòu)”,也就是說,對一應的原材質(zhì),可以“選擇性”采信和“創(chuàng)造性”運用……

      可不,真實到底什么樣,不就是小兒眼中的那只太陽嗎,孰大孰小孰遠敦近孰涼又孰熱哉。秦老師的未遂,志華的中斷,態(tài)度可疑始終不肯露面的初音,不正有著最可作為的空白嗎?記得我還猜想過“戀父情結(jié)”、“死亡圖釘”與“三角戀”的呢,包括與米米她們倆同住的那位性別不明者,很方便就能帶入“LGBT”的族群概念……嗯,真的,推倒,重來。把他們彼此遭際的幸與不幸,交互作用中的物理力學、光合作用或心理投射,翻個兒或卸八塊,在歷史、社會與家庭的所謂倫理建模中,重新推演出米米的死因,一條萬能如意的邏輯鏈,要深刻便深刻,要動人便動人。需要的話,我可對某兩條線筑渠引水、描紅加粗,而把另外的線淡化出鏡直至徹底刪除。沒什么的。誰是鶯鶯啊誰是紅娘,誰是墻上美人哪誰又從墳中活轉(zhuǎn)。哈哈反正那就是誰也不知道的“真相”不是嗎。

      我差點兒翻身坐起——不,少安毋躁,再多琢磨會兒,就像人們在展覽館經(jīng)??吹降哪M沙盤或古跡復原,要在細節(jié)與承轉(zhuǎn)上考慮周全,所謂修新如舊……等會兒離開這里時,要記得拍幾張照片(找一個毛絨玩具放在床頭),加上瞿警官提供的半張紙遺書,我拍過的她們租屋樓下的舊沙發(fā)、志華修手機的柜臺、米米工作群的討論截圖、人流病歷、米米奶奶的病房,再問母親討要一張她們的合影(承諾臉部打上馬賽克)——也能算齊活了,挺有聲有色的不是嗎。

      那么,現(xiàn)在我是不是可以稍微歇上一會兒?在米米生前的這張床上。這些天來,我他媽的何嘗好好睡過一覺啊。

      瞇著眼也許才五分鐘。手機響了。我知道一定是李大人。我盤算著應當如何答復。鈴聲是我新下載的一段太空搖滾。前奏幽冷,浩淼有如在宇宙散步。這樣的鈴聲中,我出現(xiàn)了短暫而激烈的猶豫,長達三秒鐘。

      ——不,上帝呀,難道我是上帝嗎,我怎么能就“創(chuàng)造性”呢!我必須,他媽的必須非虛構(gòu),忠實于這五天來的空曠懸念,正像米米所拼命維護的秘密那樣,就這樣順勢而下,如濁水緩慢地淌過曠野,沒有風景,沒有阻力沒有動力,只是如影如伴的日常本相。李大人,咳咳,不好意思啦,這枚洋蔥頭真就沒個核兒,它無味無物無掛礙。不過我會如諾寫下來,并于明早準時交稿。您呢,則負責干脆利落地打紅叉叉,確實太無聊啦,絕不會有人想看的,它本就不應當問世,就像米米就不應當去死。

      ——當然!必須大無畏和大無恥,必須“創(chuàng)造性”,此乃天賦神授的職業(yè)特權(quán)。以綠皮書之名,我要大大方方地聲明,這就是了不起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媒介傳播。必須勾畫出海市蜃樓,必須讓李大人顫抖著粗野地拍腿叫好,必須讓人們被刺激的味道沖得眼紅鼻酸,灑下不值錢的淚水,然后十萬+,讓米米在十萬眾矚目像模像樣地死去,新生了一樣地再次死去。

      “唉?!比匀痪o閉眼睛,我用極其驕傲的聲音應答。

      “病了,聲音咋這樣怪?”是老家表姐。

      “沒,只是躺著。”吁一口氣??上]病,能掛了更好,順手接過米米的接力棒。

      “可注意不要生病了,一個人在外嘛,又沒個女朋友。出門的話,沒霧霾也得戴口罩,現(xiàn)在流感可兇,都能死人的。”隨即是念經(jīng)般的,一長串這種情況下的叮囑。

      “嗯。嗯。好好?!?/p>

      “這兩天注意收一下包裹。姑父非要把柿子給你寄過去。其實也沒多少,有的太生,有的又太熟。我說哪里沒有,又不貴的東西。姑父不聽勸,就怪我那天跟你提了下柿子樹,然后他就一直催著要我全摘下來寄給你。記得啊,可千萬不要跟螃蟹一起吃?!?/p>

      又是柿子。是啊,小時候總看著它們由綠變青,慢慢變黃,最后變紅,然后我就可以吃它們了……我抹一把眼,那里很干燥?!胺判陌删?,哈哈我哪里有蟹吃?!鳖^稍抬起來,想聽聽那邊是否有父親氣喘的聲音。沒有。只聽到我最后的時間,如高空而墜的重器,帶著呼呼兒的風聲,向頭頂心砸將而來。我抖了一下,遽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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