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紀事

胡莊子

看家書 元代的呂思誠有幾句詩寫得好：“不敢妄為些子事，只因曾讀數(shù)行書。嚴霜烈日皆經(jīng)過，次第春風到草廬?！币粋€人如果讀進去幾本好書，影響到世界觀，他內(nèi)心有自己的律令，即使在亂世他也會給自己劃定底線，不會去做損人害人之事。當然，經(jīng)過嚴霜烈日，春風也未必能吹到草廬。但是，他內(nèi)心有幾本看家書支持著，盡管等不來春風，他也是樂觀向上、正直而不同流合污的。嘆曰：任爾東西南北中，我自東西南北中。袖手幾卷看家書，東西南北都是中。

“書神”長恩 李汝珍的《鏡花緣》第八十七回有這樣一段話：“潘麗春道：古人言，司書之仙名長恩，到了除夕，呼名祭之，蠹魚不生，鼠亦不嚙。妹子每每用之有效。但遇梅雨時也要勤曬，若聽其朽爛，大約這位書仙也不管了。”這里指出“書神”的名字叫長恩。對“書神長恩”的最早記載，見諸宋初吳淑的《密閣閑話》：“司書鬼曰長恩，除夕呼其名而祭之;鼠不敢嚙，蠹魚不生?！彼卧獣r歐陽玄的《睽車志》、元人伊世珍的《瑯環(huán)記》、明人張岱的《夜航船》、無名氏所撰《致虛閣雜俎》的記載，字句與《密閣閑話》基本相同?！伴L恩”有大名，得力于魯迅先生的高舉。1901年除夕之夜，魯迅寫了一首騷體詩《祭書神文》，刻畫出“書神”形象：在除夕之夜，書神長恩獨守殘籍，在魯迅“把酒大呼兮君臨我居”的召喚下，他“緗旗兮蕓輿，挈脈望兮駕蠹魚”。詩人想象著，長恩舉著淺黃色的旗子，坐著蕓草編織的車，帶領(lǐng)著仙蟲脈望，由蠹魚駕車飄然而來。這首《祭書神文》一出，“書神長恩”的名聲，廣為流傳。

“書是用其他書造成的” 這是《血色子午線》的作者科馬克·麥卡錫的話。的確，除了源頭上的那幾本書，大部分的書都是其他書造成的，注釋本是這樣，翻譯作品是這樣，書話類的書是這樣，一本跟另一本“懟”的書更是這樣。《史記》造成了“二十四史”，宋詞是唐詩造成的。《紅樓夢》是《金瓶梅》造成的，《三國演義》是《三國志》造成的……至少關(guān)聯(lián)。許多貌似原創(chuàng)性的著作，都能從其他書中找到出處跟來源。

未完成的“弘一字匯” 李叔同，出家之后叫弘一法師，他的字沒有一點火氣，為人所熱愛。開明書店請他書寫一部字匯，準備鑄成字模，為漢字造一新體。法師應(yīng)允，遂按字典部首編排次序一個一個寫下去，寫到二畫“刀”部，看見刎、剁、割、剜、刺、剝、劈等殺戮的字，心里不忍，糾結(jié)著是否寫下去。寫到三畫的“女”部，遇到許多包含淫穢含義的字，從此擱筆不寫了。弘一字匯，終于沒有完成。法師的慈悲，由此可見一斑。

《二十四詩品》 《二十四詩品》將詩的風格分為二十四種：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每種都以十二句四言詩加以說明，形式整飭。如果沒有好的解讀，讀《二十四詩品》容易滑溜過去，讀不到心中。我以為，朱良志的《〈二十四詩品/講記〉》，是自《二十四詩品》問世以來最好的詮釋。

攻書 讀書，又叫“攻書”，可見讀書之用力。明代的馮夢龍《醒世恒言·獨孤生歸途鬧夢》曰：“但我自幼攻書，未嘗交接人事。”《紅樓夢》第四回：（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毛澤東記住了“攻書”一詞。1938年3月15日他在“抗大”演講中說：“古人說攻書，我看‘攻字是有大道理的，那就是說把書當敵人看，一字一句去攻?！?/p>

廖承志軼事 毛澤東平時愛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1948年“五一”前，時任宣傳部門負責人的廖承志給中央發(fā)電報：“五一節(jié)快到了，中央有什么屁要放？”據(jù)說周恩來接電后笑了：“這個小廖，吊兒郎當?shù)?！”中央五大書記看完電報亦是哈哈大笑。那個時期的革命氛圍多么活潑。有幾種寫廖承志的書，說不上哪個更好。廖承志是廖仲愷、何香凝的兒子，名門出身，他可以游戲官場，別人恐怕不可以。

《周濤散文》三卷本 我收集了周濤先生的許多著作。喜歡《周濤散文》三卷本（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6月版），這個版本收集了周濤最主要的散文作品，還有周公簽字及名章。曾私想，如果1979年周濤不入伍從軍，中國會出現(xiàn)類似周濤這樣的作品嗎？不會！有了軍人周濤，才有《哈拉薩爾隨筆》《吉木薩爾紀事》《伊犁秋天的札記》《蠕動的屋脊》《博爾塔拉冬天的惶惑》《和田行吟》等名篇。沒有周濤，當代中國文學“西北天柱斷”，誰也補不了這片天，除非女媧。當代女媧未見，周濤是唯一的。

周濤的《低調(diào)》 其中大多是新近創(chuàng)作的散文作品。它不像《稀世之鳥》《游牧長城》等引人注目，也不像《游牧長城》《讀古詩源記》那樣構(gòu)成系列，貌似沒有《哈拉薩爾隨筆》《吉木薩爾紀事》《伊犁秋天的札記》《蠕動的屋脊》《博爾塔拉冬天的惶惑》《和田行吟》之類的名篇，閱讀下來還得承認，周濤寶刀鋒利，文字老到不說，心態(tài)更加自由放松，保持了雄奇風格，又平添幾多生命柔情（如《狗狗備忘錄》）。濃得化不開的新疆情，一如既往的對生命對自然的歌頌，以周濤的方式呈現(xiàn)?！缎陆鐣髅褡宸治觥?，非周濤不可，別人寫不出來的;《男人的手》，只有周濤敢寫，別人藏還藏不及呢;數(shù)則小品令人叫絕，得有思想有閱歷有獨特視角有精妙文筆方可得之，這類小品若是一鼓作氣寫上幾百則，將掃蕩明清小品。

《青史難隱》 王廣宇著，紅旗出版社2015年12月版。王廣宇“文革”初期在中央文革小組工作，接觸許多隱秘的“文革”大事件：中央文革小組的內(nèi)幕、毛澤東與江青的女兒肖力在“文革”初期的行蹤、“五大學生領(lǐng)袖”聶元梓、蒯大富的故事、清華大學造反派批斗王光美內(nèi)幕、秘書眼中的陳伯達、江青等。作為“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牛馬走”，他的回憶與反思，極有價值。

《北京，最后的紀念》 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寫不出來，沒有在城市生活的經(jīng)歷也寫不出來，沒有經(jīng)過城市的邊上租一塊荒地住下來的日子也寫不出來，即使上面所說的都有了，沒有柔軟、憂傷和悲觀的世界觀也寫不出來。閻連科的《北京，最后的紀念》，寫在北京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鄉(xiāng)野生活以及其思考。他把這塊寄居的飛地，當成了老子的“小國寡民”社會，當成了柏拉圖的理想國，當成了陶淵明的桃花源，當成了莫爾的烏托邦，當成了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當成了自己心靈的家園……最終他是否被搬遷到了動物莊園？這本散文集2012年3月問世，給我印象深刻。它如何好？因為太好，復雜的好，混沌的好，說不清的好，所以沒法說如何好。還是自己看吧。

臭手寫《四書》 閻連科在《北京，最后的紀念》中說，他住在711號園里寫書時，總有臭斑蟲進入書房，降落在他的稿紙上，他總是很客氣把它們趕出去。那年春天，他剛剛寫出長篇小說《四書》的開篇文字，碩大的臭斑蟲就成批成批地來了。“它就把屁股后濃烈的臭味噴散在了我的稿紙和偉大小說的開篇文字上。這一次，它真的是惹我大怒了。我可以志大才疏，寫不出偉大的經(jīng)典作品，但你不可以這樣輕蔑我的志念和嘲弄我的夢想與未來?！抑苯佑梦业穆闶质种改笾舭呦x，把它捏擰死在我的手指間。臭斑蟲最后用力散發(fā)的臭味和它體內(nèi)儲臭袋中庫存的黏稠臭的氣味，全都沾滿在了我手上，淋漓盡致地揮發(fā)在我的書房里和稿子上。我就是用這樣的臭手開始寫作了《四書》的第一頁。而且在整個春夏間，凡在我書房出現(xiàn)的臭斑蟲，我一律都用裸手去對付，讓那臭味終日不散在我的書房和握著鋼筆的手指上，直到臭斑蟲不再朝我的書房和稿紙上飛落和散發(fā)，哪怕臭斑蟲的氣味，一年四季都在我手上和身上，致使永遠沒有朋友和我握手與親近，我也在所不惜了?！笨戳诉@則《四書》軼事，“百度”了一下臭斑蟲，它就是放屁蟲、臭大姐，的確比較臭。

《論革命的群眾運動》 劉孝良編著，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年5月1版。品相甚好。書名特色鮮明，內(nèi)容格外革命，書寫群眾運動的“真經(jīng)”。這本書的書名，是從毛澤東那來的，毛澤東1959年8月15日寫過一篇《關(guān)于如何對待革命的群眾運動》。群眾運動，乃毛氏“獨家秘笈”。毛澤東是一個擅長群眾運動的動員型領(lǐng)袖，發(fā)動群眾運動是他的拿手好戲。他是發(fā)動群眾運動最多的領(lǐng)導人。他說：“什么工作都要靠群眾運動，沒有群眾運動是不行的?！碑斎?，搞群眾運動也需要本錢，不是誰想發(fā)動就能發(fā)動起來的。據(jù)馬德森的《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群眾運動》說，從新中國成立到毛澤東去世，全國性的群眾運動一共有70多次。我統(tǒng)計，毛一生直接倡導的運動有50來次。群眾運動，得兮失兮？福兮禍兮？還真是個天地大地人命大的“革命”問題……

《聞一多詩文選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3月1版1印。收入聞一多先生詩40余首，文20余篇，包括他《最后一次的講演》?！蹲詈笠淮蔚闹v演》，是紀念被暗殺的李公樸的，李公樸“他只不過用筆寫寫文章，用嘴說說話，而他所寫的所說的，都無非是一個沒有失掉良心的中國人的話……”就被殺了?！拔覀儾慌滤溃覀冇袪奚?，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進大門?！睒岉懥?，聞一多倒下去?！蹲詈笠淮蔚闹v演》成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演講。

《問史求信集》 紅旗出版社2009年4月版。這是一部研究“文革”的力作，涉及敏感事件敏感人物敏感話題，讓人驚嘆一下。作者閻長貴、王廣宇曾在江青身邊工作，他們的文章，說親身經(jīng)歷，澄清了許多謊言，透露不少“文革”內(nèi)幕?？梢圆毁澩麄兊挠^點，必須贊同發(fā)表不同觀點的自由。這部書印了四回，這幾年不印了。我專門找到閻長貴先生，請他在書上簽名留念。

“五一六通知” 《通知（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1966年5月16日通過）》，稱之為“五一六通知”。1949年以來，中國發(fā)生的許多事件以時間命名。這個文件由毛澤東親自修改定稿，劉少奇主持政治局會議通過。它標志著：“文革”戰(zhàn)車啟動，中國進入“文革”時間，中國大地進入“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的震動模式?！锻ㄖ肥屈h內(nèi)文件，1967年5月中旬全文公開發(fā)表。此小冊子由人民出版社1967年5月出版。2004年夏從北京潘家園舊書市場揀來，花了二元。

反面教材 1957年1月27日，毛澤東對各省市自治區(qū)書記說：“康德和黑格爾的書，孔子和蔣介石的書，這些反面的東西，需要讀一讀?！覀冇行┕伯a(chǎn)黨員、共產(chǎn)黨的知識分子的缺點，恰恰是對于反面的東西知道得太少。讀了幾本馬克思的書，就那么照著講，比較單調(diào)。寫文章，缺乏說服力。你不研究反面的東西，就駁不倒它。”（《毛澤東文集》第七卷）根據(jù)毛澤東出“反面教材”的指示，人民出版社和中華書局聯(lián)合成立《蔣介石言論集》編輯組?！妒Y介石言論集》編好后，有40本，每本30萬字，準備印刷5000冊。毛澤東1965年2月25日批示說：“五千冊太少，應(yīng)出一萬冊。”（《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1冊》）大氣！書還沒來得及印，“文化大革命”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