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每一天都是艱難的一天。天亮之前,她的胸口突然劇烈地疼痛,喊叫著醒了過來,在醒來的一剎那,她懷疑自己已經(jīng)死了,山下的河水已經(jīng)泛濫,半年前賣掉的牛竟然摸黑回到了家里。
去鎮(zhèn)子上的小路幽暗而濕滑,她喘息著,拼命折斷了一根竹子當(dāng)作拐杖,這才沒有再摔倒,將那頭跑回來的牛重新送到買主家之后,時間就晚了,她幾乎是跑了起來,倒是不奇怪,鎮(zhèn)子上的人們每天都能看見她一路奔跑過來的身影,他們都知道,再過一會兒,她那個常年住在診所里的兒子就要醒過來,她得趕在他醒來之前趕緊給他把早飯做好。
如此已經(jīng)將近十年了:兒子瘋了之后,只有一個中醫(yī)開的診所愿意收留他,所有人都知道,唯獨(dú)她不知道:只要她還送錢過來,那個所謂的中醫(yī),就永遠(yuǎn)不會停止給他的兒子配藥。
注定又是竹籃打水的一天——伺候兒子洗漱完了,再喂他一口一口吃完早飯。兩個人便在屋檐下面對面坐著,一如既往地,他還是沒能認(rèn)出她。說起來,他上次認(rèn)出她還是三個月前,只有那么短暫的三兩分鐘,說是要回家,她歡喜得手足無措?;艁y地答應(yīng)著,牽著他往外走,還沒到門口,他就不認(rèn)得她了。但是,她的心沒死,幾乎每一天,只要她和兒子面對面坐著。
臨近中午,她離開了小診所,去鎮(zhèn)子外的小火車站,和一個年輕的瞎子碰面,這個年輕的瞎子不光眼睛瞎,腦子也有問題,但卻拉得一手好二胡,所以,憑著拉二胡賣藝,竟然沒有餓死。大概是從一年前起,她和瞎子結(jié)成了伴,每日里,她會牽著他坐半個小時的火車抵達(dá)縣城,從下車的那一刻起,她便扮作了他的母親,然后,火車站跟前,商場內(nèi)外,甚至學(xué)校周邊,凡是人多的地方,他們都要去走上一遍,如此一天下來,他們總是能夠討夠第二天的活命錢。
這當(dāng)然算得上是緣分:這個瞎子是去年來到這個鎮(zhèn)子上的,據(jù)他說,他出生在這里。因?yàn)檠劬ο?,長到兩歲就被父母扔掉了,現(xiàn)在找回來,不是想找誰的麻煩,僅僅只是想重新做回父母的兒子而已,再說,他自己也會拉二胡賣藝,所以絕不會多占一口父母家的口糧。話雖如此,自始至終卻無人與他相認(rèn),再說他的腦子一時糊涂一時明白,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呢?
于她而言,這個年輕的瞎子,幾乎就是她的活菩薩,滿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為了給兒子吃上藥,牛被她賣了,地也被她賣了,除了一小片菜園,她什么都沒剩下。
千怕萬怕,該來的還是要來。果然,今天,當(dāng)她牽著年輕的瞎子去搭火車,麻煩來了:一對夫妻,帶著他們的三個兒子,在候車室里截住了他們,之后又徑直告訴瞎子,說他們就是他的父母兄弟,現(xiàn)在,他們要正式接管他;天可憐見,如此緊要的時刻。瞎子的腦子卻犯了糊涂,只是笑著,也不說一句話。倒是她,霎時間臉色變得煞白。就在她幾乎都已經(jīng)快忘了自己要說什么的時候,火車進(jìn)站的汽笛聲響了,驟然之間,她的心臟就像是要跳出身體,臉色也愈加煞白,再也沒有退路了,她終于開口說話,說自己認(rèn)識他們?nèi)炅耍麄兒卧羞^這樣一個兒子?哪知道,剛剛說到這里,她竟然被對方一腳踹倒在了長條椅邊上。
最后的結(jié)果,只能是她捂著胸口從火車站里走了回來,而那年輕的瞎子,已經(jīng)被裹挾著上了去縣城的火車,她鼻子一酸,想要哭一場,終了又沒哭出來,舉目四望之后,她決定前往鎮(zhèn)子南邊的小旅館,去找寄宿在那里的一個外鄉(xiāng)人問幾句話。那個外鄉(xiāng)人初來小鎮(zhèn)時找她問過路,所以,以后遇見了,他總是跟她打招呼。
在小旅館里,她如愿見到了正在寫作的外鄉(xiāng)人,問他,自己到底算不算個騙子,如果算,兒子是不是因?yàn)樗?dāng)了騙子才醒不過來?哪里知道,那個外鄉(xiāng)人竟然根本回答不了她的問題,踟躕了好半天,外鄉(xiāng)人竟然告訴她:他來此地,是為了給不遠(yuǎn)處一個景區(qū)里的景點(diǎn)編故事,所以,如果她是騙子,那么,他也是。
事情竟然是這樣。雖然多少有些驚訝,但是,外鄉(xiāng)人的話多少還是讓她心里好過了一些,所以,當(dāng)天晚上,她睡得比前一天踏實(shí)。
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她的胸口又劇烈地疼痛起來,又過了一會,門外的雨聲再次挽救了她,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去想:要是喝上一口水,說不定就能緩過來。于是,驟然間,她使出全身力氣起了身,又踉蹌著打開了房門,跑到屋檐底下,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喝著雨水,謝天謝地,她終于好過了許多,喝夠了雨水,便又再次彎下腰去,一聲接一聲地喘息。
天剛蒙蒙亮,在搶走了瞎子的那戶人家前,她拎著一籃子雞蛋走過來,徑直跪下了,是啊,事到如今,她還是指望他們能將那個年輕的瞎子還給她,除了這條路,她實(shí)在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哪里知道,這家人自從昨日進(jìn)城之后,全都沒有回來,跪了半天,就在她想要喘上一口氣的時候,那個所謂的中醫(yī)竟然跑來找她了,說她兒子醒了,正在找她。
幾乎是閃電般的速度,她一下子直起了身體,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突然間,還未及等他答話,她便站起身往診所的方向跑,跑了幾步,想起那一籃子雞蛋,又回頭拎起來,再跑,跑出去幾步,還是回來了,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籃子雞蛋在跪拜的這戶人家的院墻上放好了,她這才重新喘息著狂奔而去。
等她跑進(jìn)診所,兒子已經(jīng)重新陷入了巨大的癲狂,而且,不知從哪里找出一把菜刀,高高舉起,正要跑出門外,嘴巴里還高喊著要?dú)⑦@個要?dú)⒛莻€。她的膽子都快嚇破了,不要命地?fù)淞松先?,死死抱住了兒子的腿,哪知道,兒子竟然一刀砍在了她的臉上?/p>
好不容易將兒子重新綁起來安頓好了,她才從診所里出來,去鎮(zhèn)子上的醫(yī)院包扎自己的臉。
正午之后,大雨又下了起來,她從醫(yī)院里出來,迎面便遇上了那個正要回到小旅館里去的外鄉(xiāng)人,猛然間,她忘記了疼痛,三步兩步跑過去,說出了自打跟他相識就想說出的話:要是兒子好了,他能不能給兒子找個工作?因?yàn)閮鹤雍退粯?,總是關(guān)在屋子里寫寫畫畫。
在那戶搶走瞎子的人家門前,她又來了,雖說雨越下越大,院門外無一處不是泥濘不堪,她還是半刻也不猶豫地跪下了,院門突然打開,三兄弟齊齊奔了出來,一把將她拉扯起來,要趕她走,嘴巴里也毫不留情,滾蛋;瘋婆子;別做夢了,你那個兒子再也醒不過來了。等等等等,無非是這些話。
三兄弟說到她兒子再也醒不來的時候,她呆呆地愣怔了片刻。突然間就像狼嚎般喊叫了起來,她說,她兒子就要醒過來了,如果不信,你們看這里——說著,她掀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條觸目的傷疤。再告訴眼前的三兄弟:每次兒子要拿刀砍人,離醒過來就不遠(yuǎn)了,真的,求求你們了,他再吃幾服藥就好了,你們看,這一刀也是他砍的,砍完沒多久,就醒過來了。
狼嚎般的喊叫,并未得到任何菩薩的保佑,三兄弟中的一個跑進(jìn)了院子里,再推出來一輛摩托車,剩下的兩兄弟不由分說地,將她舉起來架上了摩托車的后座,就這么,一個推著摩托車,另外兩個在后面死死架住她,半個小時后,他們將她送回了鎮(zhèn)子外的家,放下她,三兄弟掉頭就走,她在屋子里愣怔了一會,又如夢初醒,追了出去,三兄弟卻早就在雨幕里消失不見了。
下一個喊叫著捂住胸口的早晨,她醒來得比平日里要晚一些,連日的陰雨終于止住了,鳥雀們開始鳴叫起來,有那么一剎那,陽光照射進(jìn)來,胸口的疼痛也消失了,她甚至懷疑自己可能會長命百歲。
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她出了門,沒想到的是,雨雖說已經(jīng)止住了,山路卻在連日里雨水的沖刷下垮塌了,所以,這一路,她走得比往日里更加艱難,每走幾步就要摔一跤,已經(jīng)能看見山下的鎮(zhèn)子的時候,她差一點(diǎn)再次摔倒,情急之中扶住身邊的一棵竹子,竟然笑了起來:身上帶著砍柴刀,卻不知道砍一棵竹子給自己做拐杖,果真是老糊涂了。于是,她便蹲下身去砍竹子,就在這時候,胸口的疼痛像電擊般猛然襲來,她來不及伸手去捂住。也沒有來得及叫喊一聲,徑直便軟綿綿地倒在了竹子邊上。
然而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