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中平,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教育學會教育學分會副理事長。
2005年7月29日,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溫家寶探視已94歲高齡的錢學森先生。談完對科技規(guī)劃的意見后,錢學森說:“現(xiàn)在中國沒有完全發(fā)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yǎng)科學技術發(fā)明創(chuàng)新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這是個很大的問題?!边@里的學校應該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的學校教育;“人才”應該是指科技人才。這就是“錢學森之問”?!板X學森之問”的基本邏輯是:中國的發(fā)展狀況不夠令人滿意—總是出不了杰出人才—學校教育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
對“錢學森之問”的回應很多,不外乎兩個方面:一個是就社會論為什么總是出不了杰出人才;一個是就教育論為什么總是出不了杰出人才。就教育而論的是主流,講“錢學森之問”的文章幾乎都是指向教育的回應和破解。在就教育而論為什么出不了杰出人才之中,對中國教育的批評和批判是主調。就教育而論之的邏輯也符合錢學森之問的邏輯。我的論調的主要方面是就社會而論為什么中國總是出不了杰出人才。
在我看來,“錢學森之問”抑或是個假問題。何謂“假問題”?就某一現(xiàn)象的產生或原因來說,有這個因素的影響,但主要不是這個因素所致;與這個問題有關,但主要不是這個問題所造成。人們把這個非主要的因素當成主要的因素,非主要的問題當成主要的問題來討論和研究,此時所談論的就是假問題。之所以說“錢學森之問”是個假問題,可以基于兩種可能:一是這個問題不存在;二是這個問題歸因有誤。以下的分析,第一、二、三點是基于第一種可能,第四點是基于第二種可能。
一、建國以來并非沒有出過
“杰出人才”
建國60多年來,中國就沒有出過杰出人才?這里涉及如何界定“杰出人才”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何界定“杰出人才”是判斷中國是否產生過“杰出人才”的關鍵。所謂“杰出人才”一定是相對而言的,如果是相對于一般人才而言,那中國自然有“杰出人才”,歷朝歷代皆如此。如果是相對于世界上的“杰出人才”而言,中國有沒有“杰出人才”就不能一概而論,這又牽涉出另一個前提,即“杰出人才”的標準。按照錢學森的邏輯,他所說的“杰出人才”一定是指世界級的一流科學家和工程師,其標準是有比較重大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其水平大致應達到錢學森、錢三強、鄧稼先等“兩彈一星”級別的科學家。如果是這樣,那建國以來真就沒有大批產生過“杰出人才”。建國后,在中國接受高等教育并能稱得上是“杰出人才”的,大概就陳景潤、屠呦呦(本科)、袁隆平等人。這確實鳳毛麟角,不足以說明建國后出過杰出人才,但也并非沒有。
因此,如果“錢學森之問”是基于建國以來中國沒“冒”出過“杰出人才”,那此問能夠成立。但是,這個問題還沒有到此為止。
二、中國大批出現(xiàn)“杰出人才”的時期未到
“杰出人才”的較多出現(xiàn),是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的體現(xiàn),是一個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的綜合反映,是一個國家社會制度、分配制度、教育體制、科技體制、法律體制、投入體制等等的共同催生,是一個國家的歷史和文化的長期積淀?!敖艹鋈瞬拧钡某霈F(xiàn)需要社會整體的進步和文明的逐步演進。以此來看,中國大批“杰出人才”不是不“冒”,而是時候未到。
想想中國,從漫長的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到逐漸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從革命道路的艱難探索到新中國成立后的曲折發(fā)展,無不經受著經濟、政治等各方面的嚴峻考驗,即使到改革開放新時期,中國的經濟發(fā)展仍是一波三折。但是,不可否認,中國在近40年的改革開放歷程中,仍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巨大成就,社會文明的方方面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然而,27年(1978—2005)畢竟是短暫的,中國的發(fā)展才起步不久,我們積累的問題太多,我們的歷史包袱太重,我們的現(xiàn)實壓力太大。當前我們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人均收入、國民素質、文明程度、制度安排等許多方面,與發(fā)達國家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因此,在“杰出人才”的出現(xiàn)上,在諾貝爾獎獲得上,不可急于求成,不可浮躁焦慮。
西方發(fā)達國家,特別是美國,杰出人才成群結隊,這是它們綜合國力和社會文明的體現(xiàn),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我們現(xiàn)在剛取得了點成就,動輒就與發(fā)達國家比,是不是有點狂妄自大,有點自我膨脹了?拿日本來說,截至2016年,已有22人獲諾貝爾科學獎,含2名美籍日本人,僅次于美國。日本的研發(fā)經費占GDP的3.67%,居發(fā)達國家之首,視科技為立國之本,注重傳承,研究氛圍自由獨立,研究不受外界干擾,大學中不存在官本位。與之相比,差距仍在?!鞍倌陿淙恕?,是整個社會在“樹”。
三、學校教育不能直接培養(yǎng)出
“杰出人才”
人們常常說,某某學校培養(yǎng)出了某某院士,大領導、大老板,某諾貝爾獎獲得者,等等。不僅大學這么講,連中學也這么講。學??傁矚g攬功,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嚴格意義上講,學校教育是不能直接培養(yǎng)出杰出人才的,而只能為杰出人才的成長奠定必要的(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基礎,只能培養(yǎng)出一個杰出人才的“胚子”。即便是就“胚子”而言,好的“胚子”的形成也不完全是學校的功勞,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乃至根本意義上)還不是學校的功勞。好的學校(包括大中小學),固然能提供好的教育,但更關鍵的還是有好的學生,比如哈佛、耶魯、清華、北大,學生經過層層選拔進入到這些學校的時候就已經很優(yōu)秀了。
我們知道,影響人的發(fā)展的因素有四個方面,即遺傳(天賦很重要)、環(huán)境(社區(qū)和家庭也很重要)、學校教育(有前提的主導作用)和自身努力(甚為關鍵)。杰出學生從學校畢業(yè)到真正成為杰出人才之間往往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這才是真正的實戰(zhàn),摸爬滾打、槍林彈雨、刺刀見紅,學校還像“溫室”,很理想、很溫馨,社會很現(xiàn)實,現(xiàn)實很骨感。這段路走得如何,取決于諸多因素綜合而交叉的作用,如大小環(huán)境(體制)、人際關系、個人天賦、興趣、努力、德性、個性、靈性、創(chuàng)造性以及機遇等等,充滿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突f過,一個人的知識只有10%是在學校獲得的,其余90%都是在工作和生活中自行獲得的。其實,包括為人處世等,很多素養(yǎng)也都是在畢業(yè)后逐步獲取的。
所以,學校教育只是學生成為杰出人才的必要條件,而遠非是充要條件。
四、學校教育阻礙“杰出人才”
成長的根本原因不在其自身
學校教育盡管不是杰出人才產生的充要條件,但也是必要條件,能為杰出人才的成長奠基,在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具有不可替代性。由此,學校教育自然對我國沒有杰出人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所有的人才都經歷了學校教育,而這些人才中沒有出現(xiàn)杰出人才,所以學校教育難辭其咎。
正因為如此,人們很容易把矛頭指向學校教育,把中國沒有杰出人才、沒有(或幾乎沒有)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原因歸咎于學校教育。曾幾何時,中國的學校教育幾乎成了眾矢之的、“過街老鼠”,誤國誤民,萬民聲討,口誅筆伐,污言穢語滿天飛。
人們,包括政治家、學者,乃至一般民眾,大都習慣于把社會中出現(xiàn)的許多問題直接歸咎于學校教育。
“錢學森之問”也是直指學校教育的。然而,把社會中和人的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重大問題,包括中國沒有杰出人才的問題直接歸咎于學校教育,既不符合實際情況,也不符合唯物主義。
說不符合實際情況,稍微看一看、想一想就不難明白。為什么學校教育會壓抑學生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為什么學校教育中缺乏自由、民主、平等?為什么教學過程中缺少多元、質疑和選擇?是誰讓教師這么做的?是教師覺悟落后、觀念陳舊、能力低下,還是被迫和無奈?其實,說美國的教育如何如何,美國的學生發(fā)展如何如何,并非全都是因為美國的教師思想先進、觀念超前、能力超強,也包含美國社會的制度、文化、價值觀等各方面的原因。對美國教師來說,那已經是一種慣習了,不那么做都難,不那么做也不行。美國人一代一代都是在這種制度、文化和價值觀的空氣和土壤里成長起來的,已經深入在腦海里、融化在血液中。
說不符合唯物主義,看一看、想一想也不難明白。教育首先是受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制約的,在此前提下,教育才能對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產生反作用,盡管這種作用也可以是能動的,乃至超前的。根本上講,在教育與社會的關系中,社會是處于更具主動性、決定性的一方,處于較強勢地位,而教育是處于更具受動性和被決定性的一方,處于較弱勢的地位。
任何社會,教育都不可能在根本上擺脫社會的制約,不可能凌駕于社會的政治、經濟之上對社會發(fā)揮作用,盡管如此,面對社會復雜交織的影響,教育應該也必須有所抵觸,有所選擇,有所回避,有所抗爭,要求獨立、求清高、求中正。因為,沒有獨立性的教育不可能是最好的教育,與社會完全同流的教育也不可能很好地服務于社會。教育既要與社會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又要與社會保持適當的距離,要相互博弈。但是,受動性和被決定性是教育的主要方面,能動性和獨立性是教育的次要方面。
在我國,除了若干根本性制度層面的因素阻礙了杰出人才的成長,一些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也使杰出人才很難產生。比如: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使中國知識分子大多很向往做官,但凡學問上有了個模樣,就想弄個一官半職當當。這毀了多少人才?令人痛心、扼腕。再如,功利主義的傳統(tǒng)使許多知識分子滿足于實用而不究深理(現(xiàn)實中也大量有不重應用的科學研究,但也未必是重視基礎研究,其實大多也是出于功利性,如發(fā)論文、評職稱、求功名)。
1883年,美國科學家羅蘭在美國《科學》雜志上撰文,有幾句話非常尖銳。他說:“如果停止科學的進步,只留意其應用,我們很快就會退化成中國人那樣,多少代人以來他們都沒有什么進步,因為他們只滿足于應用,卻從未追問過原理,這些原理就構成了純科學。中國人知道火藥應用已經若干世紀,如果正確探索其原理,就會在獲得眾多應用的同時發(fā)展出化學,甚至物理學。因為沒有尋根問底,中國人已遠遠落后于世界的步伐?!敝袊颂貏e強調學以致用。中國人很刻苦,但動機狹隘而功利:多為了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為了黃金屋、顏如玉、車如簇。讀書本身沒有什么樂趣,而是一樁苦差事。
綜上,“錢學森之問”的動機無疑是良好的。但這畢竟是一個嚴肅的問題,關系到人們認知教育的基本立場和基本方法,關系到教育學中的一系列基本理論問題,其中還關涉著對人與教育、人與社會、教育與社會的關系及其關系之關系的認識。我對“錢學森之問”的質疑,與其說是要與錢老理論,不如說是要保護教育,要維護教育的基本尊嚴。我們應該打一場教育的保衛(wèi)戰(zhàn)了!
首先,不要夸大教育的作用。教育者和教育研究者不要攬功,以此提高教育的地位和受重視程度,學術界和政府同樣不能夸大教育的作用,不能過多寄希望于教育,令教育承受難以承受之重。這才是愛護教育、維護教育。
其次,對教育的批評不能簡單化。在國內外,對教育的批評,甚至謾罵常常是一件很容易、很廉價也很過癮的事情。在有些論調中,中國教育甚至有些被妖魔化了,而且也很少有人反擊和為教育辯護。因為教育在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面前總是處于弱勢地位。不能離開教育的社會制約性去批評教育,這無助于教育問題的解決,因為這很可能不利于看清教育問題的實質和根源。很多教育問題,與其說是教育問題,不如說是社會問題;與其說是教育無能,不如說是社會無能。在很多情況下,教育不過是“幫兇”和“從犯”。
最后,教育也要好自為之。教育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要盡量為所能為,不斷改革和完善,少“同流合污”,要多一點引領社會和改造社會,少一點“變本加厲”(如應試教育)。
假問題也有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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