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翟祚

麥冬聽著四周的嘲笑聲，突然委屈得想哭。她慢慢把手探到周沐身邊，緊緊地揪住周沐的衣角，似乎是在尋求一點慰藉。周沐轉過頭，臉上戲謔的表情瞬間凝固，他愣愣地看著麥冬，心中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直到多年后，麥冬從他的生命里完全消失了，周沐才明白，麥冬對他的信任不是笨，而是一種依賴。

青春的這些年，相愛的人一直在彼此身邊，只是誰都不曾發(fā)現(xiàn)。

1

十多年前的秋水還是一座偏遠的小城，像一位孤獨的老人偏執(zhí)地守護著自己的一份安寧。麥冬在這里一待就是十八年，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大概不會再出去了，或許就這樣過上一輩子——如果周沐也在這里的話。麥冬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不懂得追求，不懂得爭取，所有的東西在她看來都不是那么重要。當然了，周沐是個完全意外的存在。因為周沐，麥冬第一次學會靠近，第一次明白了心酸，第一次在愛情的世界里傷痕累累，痛哭失聲。

在麥冬十六歲的時候，她為看了無數(shù)遍的《還珠格格》痛哭流涕，只為那一句“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有這樣一個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寫下這句話，而周沐，是她唯一一個能夠想起來并且愿意的那個人。

周沐住在蓮城花園十七棟502室，而麥冬剛好與他隔了一個單元。每天早晨麥冬都會早起半小時，梳洗完畢后眼巴巴地趴在窗臺上等著周沐。她這樣做只是為了能在趕上周沐的時候說一句“好巧啊”。

和周沐一起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大概是早晨六點的光景。路上沒有太多行人，偶爾會有一輛汽車呼嘯駛過。麥冬在這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向右側靠去，很自然地，周沐會不動聲色地拐到麥冬的左手邊，繼續(xù)默念著英語單詞。麥冬逆著晨光，打量著周沐的肩膀，她的嘴角輕輕一撇，很快又趕上去和周沐并肩了。

2

周沐的初戀言蹊是麥冬的好朋友，也曾是周沐的好朋友。那個時候周沐經(jīng)常帶著言蹊和麥冬一起出去玩，這樣的三人行沒過多久就沒有麥冬的身影了。麥冬覺得自己是自愿放棄的，那樣就不會被說成是周沐不喜歡自己。她小心地維護著自己和周沐的關系，唯恐打破他們之間的某種平衡。

擁有了愛情的周沐總是拉著麥冬去給言蹊挑選禮物。站在飾品店里看著周沐摸著下巴認真的神色，麥冬轉過身走向另一邊，然后深呼吸吐出一口氣，揉揉臉對著鏡子微笑。

“麥冬！快，過來，這個泥人怎么樣？好看嗎？”

“嗯，我覺得還不錯?！?/p>

“是嗎？如果是你，你喜歡嗎？”

如果是你，你喜歡嗎——如果是我，我喜歡嗎？

喜歡，喜歡，當然喜歡。麥冬在心里忙不迭地點著頭，只要是你送的，我自然都是喜歡的。

“喜歡啊，怎么會不喜歡呢。”麥冬鼓起勇氣抬頭看著周沐。

“這樣啊，太好了，謝謝你啊。”周沐把手搭在麥冬的肩膀上，“真夠哥們兒！”

“那你準備怎么謝我呢？”麥冬決定逗逗周沐。

“那請允許我為可愛的麥冬妹妹送上一份禮物吧。”周沐從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只許愿瓶遞給麥冬，大方地說，“別客氣，哥送的?！?/p>

麥冬笑了笑，又把許愿瓶放了回去：“我不要，你這是順水人情，以后我過生日你得送我一個更好的?！?/p>

周沐無辜地摸摸后腦勺：“我現(xiàn)在很缺錢啊，錢包都快空了，麥冬啊，你就別再敲竹杠了?！?/p>

這時飾品店外響起了一陣嘈雜的汽車喇叭聲，麥冬不再說話，她戴上耳機，悠悠然走出飾品店，然后站在一棵柏樹下等著周沐?？粗茔迥弥嗳烁顿~時開心的樣子，麥冬突然覺得自己也很開心。夜晚的城市并不會被黑暗征服，愈來愈多的霓虹燈亮了起來。耳朵里的音樂隔絕了外界的聲音，麥冬小聲地哼著曲子。

和周沐回去后，麥冬一個人又偷偷折回飾品店買下了那只許愿瓶，并為自己的小聰明暗暗得意。

傻瓜，我當然知道你沒錢了，我借給你的錢不用還了，可是我喜歡你挑的禮物，所以我就買下來了。

握著這只曾被周沐拿在手中的許愿瓶，望著窗外的夜色，麥冬不禁把臉貼在瓶身處，仿佛這樣她就能感受到周沐手心的溫度。

3

麥冬想，真正讓一個人傷心的事，莫過于青梅竹馬的他在不經(jīng)意間把自己當成了妹妹。如果可以的話，她情愿自己對于周沐而言是個陌生人，盡管她很舍不得。

周沐一直以來都只把麥冬當成妹妹，一個陪了他十六年的妹妹。在他難過的時候，在他憤怒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麥冬，很難想象，特立獨行的自己會對一個女孩子如此念念不忘。

可即便是念念不忘，麥冬也只是作為一個妹妹而存在。

那個他想要分享孤獨與喜悅的人不是麥冬，那個能讓他哭讓他笑的人不是麥冬，那個惹他生氣令他后悔的人不是麥冬，從來都不是麥冬，也不會是麥冬。

麥冬是周沐的鎮(zhèn)定劑，卻不是周沐的解藥。

就像是一個蒼白的玩笑，麥冬十六歲的愛情如同一扇緊閉的門。

我們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喜歡上一個人，這完全沒有道理可言，不是權衡利弊，不是見色起意，可能是一個動作、一句話，甚至是一雙清澈的眼睛都會讓你突然間發(fā)現(xiàn)，這個人讓你牽腸掛肚，再也割舍不下。

麥冬在多年后想起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還有窗外聒噪的蟬鳴，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乎的只是一張笑得肆無忌憚的臉和那雙干凈清澈的眼睛。

那時麥冬還在上小學三年級。她坐在教室里靠窗的座位上，手里握著一支鉛筆，在筆記本上做著筆記。午后的陽光分外溫暖，一道道金光傾瀉而下打在她的臉上。數(shù)學老師站在講臺上唾沫橫飛地講著應用題，可他的聲音似乎和窗外的蟬鳴交織成了一張大網(wǎng)，罩住麥冬的腦袋，使她昏昏欲睡。

周沐坐在麥冬身邊，他將下巴頂在桌子上，眼睛四處亂瞅，嘴里連貫地打出一個個哈欠。看著周沐滑稽的模樣，麥冬一下子笑了起來。

“麥冬，你上講臺來解右邊這道題。”數(shù)學老師的聲音突然響起。

“嗯？”麥冬一抬眼就對上了數(shù)學老師的目光。數(shù)秒之后，她站起身，小聲地問身邊的周沐：“哪邊是右??？”

雖然已經(jīng)上三年級了，可麥冬依然分不清左右，就像數(shù)年后她分不清友情愛情一樣。她總是一遍遍模糊了方向，在似是而非的空間里碰得滿身傷痕。

周沐故意撇撇嘴不作聲。

“麥冬，你在說什么？怎么還不上來？”

“老師，她在問我哪邊是右邊?！敝茔鍝屩卮鸬馈?/p>

教室里響起一片哄笑聲，周沐欠揍的表情在麥冬看來異?？珊蕖?/p>

“麥冬，你告訴老師哪只手是右手??？”數(shù)學老師走到麥冬身邊微笑著問道，并且提示她，“就是你平時拿筷子的那只手啊?！?/p>

“嗯？”麥冬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

“這只這只?！敝茔逖杆俚嘏e起左手給麥冬看，“就是這只手啊?！?/p>

“嗯?！丙湺α似饋恚蛐牡赘兄x周沐的好心，然后毫不遲疑地舉起左手，“老師，就是這只。”

教室里先是一片沉默，繼而再次響起一片哄笑聲。

老師示意麥冬坐下，然后舉起右手對她說：“麥冬，你要記住，這只手才是右手?！?/p>

麥冬聽著四周的嘲笑聲，突然委屈得想哭。她慢慢把手探到周沐身邊，緊緊地揪住周沐的衣角，似乎是在尋求一點慰藉。周沐轉過頭，臉上戲謔的表情瞬間凝固，他愣愣地看著麥冬，心中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直到多年后，麥冬從他的生命里完全消失了，周沐才明白，麥冬對他的信任不是笨，而是一種依賴。

4

周沐是在高二的冬天和言蹊分手的。那天，言蹊將周沐約到教學樓的走廊上，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我們還是分手吧，我們不合適?！?/p>

周沐狠狠地搓了搓臉：“你怎么不早說！啊？不合適，當初怎么就合適了？”

言蹊沒有回答便轉身離開了。周沐很想追上去抱住她，可他知道言蹊對他的感情淡了，他可以不管那些流言蜚語，可以為她奮不顧身，甚至可以去找與她一同進進出出的高三學長打一架，可對于她不再喜歡他這一點，他無能為力。于是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目送著言蹊的背影漸漸遠去。

等言蹊消失在走廊盡頭后，周沐一個人走進了廁所里。地球少了誰都會繼續(xù)轉，他這樣想著，卻忍不住痛哭起來。他把手攥成拳，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墻上，可手上的痛卻怎么也抵不過心里的痛。說到底，他還是舍不得言蹊的。

此時，走出教學樓的言蹊正好碰到了麥冬，她把自己和周沐分手的事告訴了麥冬。見麥冬一臉吃驚的表情，她笑著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歡周沐，現(xiàn)在你不用把我當情敵了?！?/p>

“我只是把他當成哥哥?！丙湺p飄飄地扔下一句話，一句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一個月后，周沐在學校的聯(lián)歡晚會上抱著吉他唱了一首悲傷的情歌。一首歌下來，他的眼神一直若有若無地瞟向言蹊所在的位置?？裳怎璞е淮献硬煌５剜局?，從始至終一直低著頭。這多少讓周沐感覺有些失望，他還是喜歡言蹊的，之所以沒有用“愛”這個字，是因為言蹊已經(jīng)不再喜歡他了。

愛情就是這樣，來的時候轟轟烈烈，走的時候什么也不是，連杯白開水都不如。

看著自己寫的第四封情書被言蹊撕毀之后，周沐知道這份曾經(jīng)的愛情算是壽終正寢了。

5

高考結束后的夏天。

“志愿填好了嗎？南下還是北上？”在高中的最后一次同學聚會上周沐問麥冬，他知道麥冬成績優(yōu)異，并非學校選她，而是她選學校。

“還沒，不過應該會去南方吧?！丙湺α诵?，“你呢？”

“我會北上，去闖一闖?！敝茔迳炝藗€懶腰，“麥冬啊，人這一輩子總要為夢想奮不顧身一次啊……”

“打?。∩偎崃?，我還不知道你！”

6

在距上海1463公里的北京，周沐收到了麥冬寄來的生日禮物，那是一套包裝精美的名貴畫具。在畫板的夾層中夾著一封麥冬寫給他的信：周沐：

你好！也許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會想起在秋水的生活，會想起我們一起去上學的那些清晨，會想起教室窗外濃密的綠和聒噪的蟬鳴……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們正在秋水度過高中階段的最后一個假期——狂歡的畢業(yè)季，很快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

有時候想，生活真是太艱難了，小時候覺得只要有一根棒棒糖就夠了，長大一點覺得考試考到滿分天就亮了，再大些覺得能跟你一起吹吹風就是整個世界了。再后來，就變得很難高興起來了，愿望越來越大，日子也越來越難過。回頭想想，我已經(jīng)買得起很多棒棒糖了，但棒棒糖再也不是我高興的理由了，我也終于明白，我不能一直陪你走下去，我只能陪你到這里了。

曾經(jīng)有無數(shù)個這樣的時刻，我希望明天永遠不會來，希望時間就把你留在當下，希望所有眷戀和不舍都不會被時間所帶走?？墒菦]有誰能留在原地，時間喘息著從身邊呼嘯而過，我被推著不得已極力跟上它的步伐，過去被無聲卻迅速地拋在身后，有時候我覺得是你過分需要我，最后我才恍然大悟，是我離不開你。媽媽對我說：“麥冬，你要快快長大，要保護自己。”我卻一直以為長大離我很遠，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至親以外，其實并沒有什么人愿意攙扶著我們、陪伴著我們跌跌撞撞地長大，有的路注定要我們自己一個人去走完。

安妮寶貝說，時至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所經(jīng)歷的不過是二三事。

而我，人生還有那么多事尚未解決，我還從未經(jīng)歷過什么。

Eason在《明年今日》里唱：“有生之年能遇見你，竟花光我所有運氣?！敝茔?，遇見你是我最開心的事情，感謝你這么久以來的陪伴。八歲那年你為教我騎自行車而磕掉了自己的門牙，九歲那年你與欺負我的男生打到頭破血流，十歲那年你背著發(fā)高燒的我跑向醫(yī)院，十一歲那年你把女生送你的所有禮物都送給了我，十二歲那年你擠在我身邊大笑著被拍進了畢業(yè)照，十三歲那年你與我約定一起考入秋水一中，十四歲那年你偷偷買蛋糕在學校給我過生日，十五歲那年你帶我去海邊捉寄居蟹，十六歲那年你替生病請假的我認真抄寫筆記，十七歲那年你被灌得酩酊大醉也要為我擋酒。

今年我十八歲，你不在我身邊，只有我一人面對所有。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有個女孩每次說“沒關系，我也剛到”時，她已經(jīng)等了一個小時，有個女孩你每次吐槽她吃飯慢的時候，她只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有個女孩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只為買了一張你喜歡的CD偷偷放進你的桌框里，有個女孩每天點開你的朋友圈揣摩你的心思比做閱讀理解還認真，有個女孩每一次給你打電話都要在心里彩排好多遍，有個女孩看見你傷心難過比你哭得還兇……可這個女孩做過的最深情的事，就是從來沒有讓你知道她喜歡你。

很快，我就要背上行囊，坐上開往一座陌生城市的列車，去開始新的生活。

周沐，我想讓你知道，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在你不曾停下追逐腳步的所有時光里，有一個卑微的女孩，以配角的姿態(tài)，用3650個日夜，87600個小時，喜歡著你，始終如一。

如果有一天你忘記了我，那么沒關系，我是不會難過的。但請千萬記住，我對你說過“再見”，哪怕我在記憶的沙塵暴里迷失了方向，在歲月的流逝里困頓不前，我也會如約出現(xiàn)在你面前，說一聲“好久不見 ”。

麥冬

眼淚滴在信紙上，周沐感到莫名的心疼。他突然發(fā)現(xiàn)麥冬對自己來說是那么重要，他承認，他在乎麥冬；他承認，他無法用時光抹去那些記憶?？墒躯湺降资且阅姆N姿態(tài)活在他生命里的，他實在不知道。他怕自己這樣自欺欺人地敷衍下去終有一天會后悔。

手機響了，麥冬發(fā)來了祝福視頻，她一臉粲然地對周沐說：“哥哥，生日快樂！”

麥冬真的叫他“哥哥”了，很自然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周沐覺得心臟狠狠地被人捶了一下，疼得厲害。他發(fā)現(xiàn)，麥冬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有問候，有思念，有祝福，唯獨沒有喜歡。

7

麥冬走到十字路口，左右看看，然后向左邊走去。她心里說：“周沐，這就是右邊了。”

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就給我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所以我們注定要失之交臂？

今生我是南，你是北，南北注定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