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海霞
西藏是什么,我想那是一個能讓人心里種菩提的地方。
——題記
一腔憨勇地從戈壁去了西藏。抵達時,高原的陽光已準(zhǔn)確無誤地等在了那里。
視野中的布達拉宮,明亮而莊嚴,用它散溢出藏著日月乾坤的氣息沐浴著萬物生靈,以雄渾壯觀的姿態(tài),見證著雪域高原徐徐流淌的時光,靜謐安詳?shù)厝缤┯蜃罡叩耐酢?/p>
白云聚散,日光傾城,高原的陽光在布達拉宮簡潔平整的外立面上極為有限地變化著,仿佛給紅白相間的宮墻纏繞上一層輕紗,然而不論是融在簡潔中的沉穩(wěn),還是浮在明快中的流暢,布達拉宮在不動聲色中呈現(xiàn)出它神圣又詭秘的力量,永遠放射著它的光芒,妥帖地安放著世俗間的欲望。站在布達拉宮的露臺上瞭望拉薩,雪線在遠處浮現(xiàn),四野的群山被青天白日覆蓋出別樣的韻味,所有生命或許早已被彌散綠野的誦經(jīng)聲浸潤得大徹大悟,在時光中舔舐著雨露秋霜,榮辱不驚。
一個人,馬不停蹄地,追趕著風(fēng)景,去了納木錯。
許久沒有這樣的興致來欣賞一路的風(fēng)景,巍峨雪山的皚皚積雪緩緩融化從遠古走來,在神山之間匯成股股清流流經(jīng)千萬年,滋養(yǎng)了數(shù)萬代,奔走的牦牛踩碎了雪域高原的光影,一些瑪尼堆出現(xiàn)在目光里,這些瑪尼堆,既是地理上的制高點,也是心理上的停泊地,與牧區(qū)的生活節(jié)奏相呼應(yīng),在行者的前方出現(xiàn),安放在每一個需要它的碧空下。
淅淅瀝瀝地又飄了雨,如絲如煙的煙雨纏綿了一望無際的綠草。停車的間隙,遇一放牦牛的扎西,黝黑的面容之下,沒有喜悅,也沒有痛楚,只是無盡的和平。想必經(jīng)文里飄出的炊煙是慈祥的,能讓他的靈魂寧靜,就如西藏的天空,纖塵不染。
一路前行,顛簸至念青唐古拉山口的那根拉。先是風(fēng)聲,空曠地刮著。山風(fēng)呼呼地刮進了我的骨子里,一種肉與靈被割裂的疼痛在5198米的天地間漫漶。還有陽光,垂直地照著,刺眼,但不溫暖。歷經(jīng)跋涉之苦的我虔誠如瑪尼上的一塊礫石,人性中的浮躁和鉛華被坦蕩的風(fēng)吹散了,整個肉身沉重得像腳下的泥土一樣厚重。蒼茫的群山消寂了一切,站在群山之巔放牧心靈,一個人的身形,在宏闊凝重的高原面前,微不足道,渺小如草芥。一顆心,只有放在自然里,在遠離塵囂的雪域中涅槃一遭,才是一顆成熟的心。人生就該有這樣一次經(jīng)歷,在天地廣闊中洞察自己。西藏是什么,此刻它在我心里跳躍。
人生簡單到純粹,或許就離天更近了。
目光中,鷹隼從無形的天地間現(xiàn)身炫飛下視。
從念青唐古拉山口北望,納木錯是一只巨碩而湛藍的天眼,有風(fēng)吹來,波光浩渺,山水相依著靜靜地享受著上天眷顧的愜意。
遇到納木錯是虛無或驚艷,取決于心靈的旁注。季節(jié)把一色蒼茫的秋水靜推向了極致,推向了無垠。心被這樣的一汪水誘惑著。這湖水從洪荒時代綿延至今,每天的日出日落之間,光陰也在這里輪回轉(zhuǎn)世。碧藍的湖水吸走了多余的色彩,岸上的巖石,裸露的泥土和礫石呈現(xiàn)出一種原始的本色,那是讓生命回歸最舒適的狀態(tài)。循著不同的情感,把聽覺延伸過去,就會把水鳥煽動羽翼的微響當(dāng)做歲月的誦經(jīng)。就想把自己曬成一團白云,在無垠的天空中卷舒,與一個溫和庸常的男子,素食布衣,在安寧如水的每一天里安度流年。
剎那,又有水鳥掠過湖面,迭起一層層波紋,瞬間,我突然想做湖上的一只水鳥,又悠閑,又熱鬧,不滅對生命、蔥郁和愛的信任。
經(jīng)幡柱上五色的風(fēng)馬旗上下翻飛,一座又一座行走的家園用篝火和炊煙點亮牧場。黃昏也更結(jié)實了,各色的云密密實實擠在一起,夕陽奮力從縫隙里鉆出來,形成無數(shù)雜亂交錯的光柱,就像是人生中的生生死死,枯枯敗敗、來來往往,起起落落。
夜晚太長,無法排遣,就去了瑪吉阿米餐吧。
這座傳說是倉央嘉措與愛人幽會的小樓,走過去三百年,走過來三百年,在幽深的夜晚散發(fā)出一種暖意融融的魅力,這讓往來匆匆的過客,停下步履,去打探三百年前一個曠世詩人的傾世絕戀。黃樓里經(jīng)幡搖曳,暖黃色的格調(diào)生出了揮之不去的心情。在狹小的天地中,黃暈暈的酥油燈和樸素的木桌椅泛著古舊的詩意。
慢,或許是從心開始吧,我喝著甜茶,把自己沉浸在微妙的氛圍中。一個年輕的扎西用目光和我打著招呼,我羞澀地望起窗外,窗戶上的我笑意盈盈。心突然被炙熱的溫情逮住,浸潤在發(fā)燙的目光里而不忍抽身,隨著燭光搖曳生姿。我們用目光簡單地相擁著,空氣中的荷爾蒙仿佛下一刻就能把酥油燈點燃,這就是凡人的愛情吧,簡簡單單地降臨、生長,在每一個平常的夜晚里生根和發(fā)芽,像青草地上的青草一樣,平平常常,樸實無奇。
在他起身移步時,我抽身離開。我知道,一個轉(zhuǎn)身,真的就是下一個輪回。清白的月光從窗欞探進了頭,抬眼望望天,天空得深邃,我望不透天空的深邃,就如同我看不清楚人生的一場又一場的初見和別離。
人,究其一生,不過是即實即虛中一段獨自修行之旅。
從瑪吉阿米黃樓出來,一輪明月白亮如羊脂。如水的夜色中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默念六字真言,緩慢地行走在巷子里,彎曲的背影像是歲月長出來的斑斕痕跡,在光滑發(fā)亮的青石道上,投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夜更涼了,秋更深了。
美的東西不一定偉大,偉大的東西一定是美的。慕名去了羅布林卡寺廟園林。入園,曲曲折折,幽幽邃邃。園內(nèi)幽深的小徑經(jīng)緯交織,氣勢恢宏的經(jīng)堂、羅漢堂、護法殿,多有雕刻和彩繪,無不體現(xiàn)出藏地的地方特色和民族特征。那時的晨曦藏在大殿金黃的屋瓦后面,它很快地跳過屋檐,延伸出一種隔世的奢靡和溫暖。當(dāng)薄如蟬翼的霧靄和陽光一道彌散時,鳥雀們便毫無遮攔地在綠蔭叢中炫耀著靈巧的音調(diào)。心,就生出了歡喜與觸動。目力所及的羅布林卡蒼翠碧綠,草青花紅,朵朵皆年華。景致中所有的謀劃都不動聲色,佛堂、桑煙、紅衣的喇嘛與青草、小溪、樹林、格?;?、目光、夢境,渾然一體,它們就像是在香火繚繞中生長出來的,自有一番雪域高原獨有的氣度。大殿內(nèi)厚重的帷幔、精美的唐卡、高高在上的法座、無處不在的佛像,萬盞酥油燈長明,寧靜安然地讓呼吸暗淡。
正午時分,滿城煙火,就一個人,衣袂飄飄的,站在八廓街,看人來人往,看自己途徑自己,看得到的和失去的,看過去流向未來的。世界在無數(shù)人的祈禱里停下,我就那么定定地看著大昭寺,看著磕頭祈福的藏民,聽著那青色的石板之上,每一個長頭下信仰之聲。時間在一個人磕長頭時靜止,我知道,我的身后是廣袤的西藏,我看到蒼天高遠,卻又離我很近,近得讓我伸手便可觸摸到天空的骨骼。五光十色的人流中不時遇上遠路上來朝圣的藏民,他們穿著藏式的氆氌,梳小辮,戴紅色的頭繩。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的身軀因長途跋涉的勞累彎曲著,每一張黝黑的臉上都有一種藏區(qū)特有的滄桑,然而他們的眼神平靜純粹,散發(fā)著一種遠離萬丈紅塵的氣息。如若西藏的一切都將在記憶中隱去,我相信最后余下的,定然是這個純真平靜的眼神。因為那是來自世界屋脊的眼神,男女老少,神情各異,但眼神干凈,與塵世人的眼神不同,它遠離我們的文明侵擾,有著我看不懂的神情,就是這雙眼睛,看見我所看不見的東西。這讓我相信,心里種著菩提的人,隱約帶著某種隨性的神圣光芒。
高原的風(fēng)在流浪,這一季的秋已越來越?jīng)?,在布達拉宮轉(zhuǎn)經(jīng)筒的轉(zhuǎn)角處,我還在用目光打量一片青草地與心的距離。而此時的天際,如血的殘陽正好落在一座熏著桑煙的白色帳篷上,帳篷前五色的風(fēng)馬旗獵獵招展,一群牦牛反芻著心事走向了河流,一只鷹俘向大地,一個披紅衣的喇嘛停止了念經(jīng)。
這仿佛是遠離塵囂的天籟之音,這就是雪域高原的拉薩。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