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遠，那么近

凌仕江

我居住的成都平原，在地理雜志或電視解說詞中，幾乎談不上遼闊。青城山與都江堰，是我窗前慣看的山水。再走出幾步，就可遇見峨眉山。離此山不遠的沙灣，是郭沫若門庭若市的舊居。兩次攀登峨眉山下來，當?shù)嘏笥严嘌紱]提起興趣，到沫若先生住地打個照面。往回走，自然繞不過天下第一詞人蘇東坡家門口——眉山。

平時相約眉山容易，卻難得拜謁東坡先生。即使，單位隔壁住著詩圣杜甫，也少有去敲響他的茅屋之門。老杜和老蘇，一個在唐時，一個在宋時，一個吟詩，一個弄詞，倆哥們的才華，無可厚非為年少的我，注入過紙本上的營養(yǎng)。當下媒體標榜大隱于市者，多是隱不住寂寞，藏不住孤獨的偽文人。唐宋文人的品質(zhì)生活，才是真正大隱于市的孤獨與安靜。

真要安靜并孤獨的生活，看來只能回到唐詩宋詞的意趣。

如今，每個人的城市都在瘋長，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樓群與村莊，拆遷與吞并，地上地下，里里外外，以秒速增長，人類之隱怎堪面對消逝與誕生的速度？從前慢，今人快，氣場與環(huán)境都在逼迫神速轉(zhuǎn)換，今人何須擾舊人？之于文壇上的兩位鄰居，現(xiàn)實地理的距離，杜甫遠比蘇東坡離我近。每每提及兩人之名，漢字內(nèi)在的靜與美，就從精神的聲音中走出來。

對于人本身，我的確離他倆皆過遙遠，既看不清真面目，更察覺不到他們眼睛里的人間煙火。杜甫常以青銅雕像出現(xiàn)，而且總是面黃肌瘦，悲苦惆悵。在杜甫草堂的大雅堂里，似乎與杜甫推杯換盞的人，都是一身青銅，面容憔悴，命運不堪的樣子。例外的是，蘇東坡則以漢白玉雕臥狀形象居多，歡顏的表情，勢如乘舟大江東去，盡顯隱士瀟灑風(fēng)流。總的說來，他倆可能都不太喜歡人間的現(xiàn)實，但他們吟詩填詞的本領(lǐng)能夠達到從人間躍升天堂的境界。很多時候，我把他倆當作居住天堂的好朋友，切忌無禮紛紛擾擾。

相比，離我生活與根源特別近的沫若先生，就難以給人留下安靜的念想了。盡管《天上的街市》，不泛詩性之美的取舍與立意，但他的一世身名如今早已落得滿紙浮躁。許是時代文藝興衰不同，越近的人，越容易被現(xiàn)實的光亮掏空。而太遠的，總被歷史遮蔽，暗淡了刀光劍影，夠不著，且念且想，都成了人去樓空安靜所在的美好去處。

被歷史過濾的人物就是這樣，越是在星空閃爍持久的人，越容易留得美名；相反，有些人與作品怎么也經(jīng)不住歷史長河的洗禮。同樣，越是遙不可及的地方，越讓人難以觸摸，只好將它當詩和遠方仰望。杜甫與蘇東坡，留下的身名都太過傳奇美妙。有時，美妙，也成了一種虛妄，除去夸張的科技穿越，讓人怎么也抓不住靈魂的半片衣袂。看見他在遠遠的人群中，我無法辨識哪一張清瘦的面孔，才是真正的杜甫。盡管走進草堂，也曾撫摸老杜那撮比黃金耀眼的山羊胡，不期望導(dǎo)游所說可以摸出好運，只想觸摸唐時的溫度，但我勉強摸到的惟有一個字——錦。

綿柔，但不驚艷；細膩，但不軟活；飄逸，但不俗氣。

蜀漢時代，這座處處刻有“錦”字的城，以絲綢織錦業(yè)為興，時人以穿著蜀錦面料的服飾為風(fēng)尚，因此不難想象杜甫一袍錦衣在江村的田坎上，與采桑老百姓擺龍門陣的身影，那種素潔與華美，定是世界一等時尚的風(fēng)向標。后來，隨著蠶絲的隱退，蜀國錦官城難見一棵桑樹，浣花溪畔只有稀落的芙蓉花，在九月的天空，燃耗詩人遠去的寂然與落寞?，F(xiàn)今，這座被時尚經(jīng)濟無限擴張的城，還能見到“錦”的影子，只是它不再與錦時的質(zhì)感，發(fā)生直接關(guān)聯(lián)。因錦派生而出的一些地名，如錦江、錦里、簇錦街道、錦江賓館、錦城藝術(shù)宮等，多少葆有一點唐風(fēng)遺韻，這就不難尋跡成都何謂錦城的線索了。

錦城之于成都，或成都之于錦城，無論如何，時間距離都太過遙遠。想起這一切，時空仍在幾個世紀中交替穿越。

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期，在直線距離成都一千二百多公里的青藏高原，有個當兵在外的年輕人開始了對錦城的念想。開始他也天真地給錦城寫簡單的詩——杜甫在芙蓉花開的那端等我。

那時，這個年輕人已從林芝輾轉(zhuǎn)到拉薩。確定地說，已經(jīng)因軍中文事，與成都發(fā)生過身體上的接觸。比起西藏每天強烈的光照與缺氧，錦城的溫潤、美食、綿雨就是天堂的寫照。當然，對于有的迫害者把西藏當作地獄，或許表述上不存在問題，我現(xiàn)在理解了那種把死活下去的難受，只是當我走遍錦城也沒找到杜甫詩中的江村，更沒找到巴金筆下美麗的錦江水時，我決定把“錦”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忘記一個遠方未曾謀面的朋友，反正我們之間從未相約，也從未失約。

錦城走出一個人的妄想后，成都煙雨落進半夢半醒的現(xiàn)實。

第一次從成都折返西藏的心情，遠比從川南丘陵中的故鄉(xiāng)首次遠征西藏復(fù)雜千倍。太多的興奮與期待，寫進了少年從故鄉(xiāng)初涉西藏的日志，之后則是漫長的煎熬與逃離。當時可以說人在西藏，心在成都。進入西藏之前的青春期，我從鄉(xiāng)下去得最遠的地方不是自貢，而是榮縣，也就是詩人陸游留下詩篇《別榮州》的地方。有一天，因意外收到一封筆友來自成都的信，開始小心翼翼地想成都?，F(xiàn)在看來，當時我在榮縣距離成都那樣近，不過二百多公里，卻要借助猜想筆友長相，而對一座城市面孔產(chǎn)生瞬間的遙遠想象。對于沒有用的想象，只好趁早折疊收場。據(jù)說我給那個筆友的復(fù)信，她保存至今。

后來，從西藏往返成都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在鋪滿陽光的拉薩街道上，我曾將成都優(yōu)越于西藏的生活經(jīng)歷，講給一位脫掉軍裝的詩人聽。他對唐宋詩詞，尤其是杜甫的詩篇達到倒背如流的地步，很是讓人感佩，此人叫荒流。軍中戰(zhàn)友一般叫他真名：陳雪濤。你是成都人嗎？我說，不，我只是剛從成都回來。不過，成都離我的老家榮縣并不遠。他抬起頭“哦”了一聲。你是榮縣的？我當兵時有個領(lǐng)導(dǎo)、好兄長是你的老鄉(xiāng)。話完，他繼續(xù)埋頭伏在啤酒箱上寫詩。買酒的人來了，他頭也不抬。只見他下筆很重，脆弱的紙張時常被他沙沙的筆尖奪穿，如同一朵脆弱的雪花洞穿冬天的臉。他要我看他寫給青藏高原的詩。我一邊看他的詩，一邊觀察他本人。一件脫皮的深棕色皮夾克，額上的發(fā)絲已經(jīng)所剩無幾，牙齒有點偏小麥的黃。我問他，你在西藏有幾個年頭了？他說在拉薩宇拓路的小賣部已經(jīng)七年了。

很少回家嗎？

回成都比回老家多一些。

老家在哪里？

貴州畢節(jié)。

畢節(jié)？這個地方究竟在中國版圖的哪個角落？我腦袋頓時空蕩蕩。但我沒有直接問他如此孤陋寡聞的問題。接著，他從詩稿里又抽出一頁散文讓我看——故鄉(xiāng)的煤油燈。當我還沒從文字中晃過神來，他的話匣子猛然打開——小伙子，不要有事無事往成都跑，既來之則安之，好好呆在西藏吧，成都人假得很。

那你為什么要回成都呢？我問他。

我姨媽在成都華陽。要不是因為她，我才不與成都發(fā)生關(guān)系。她臥病在床，常年需要人照顧呀。你看我人在拉薩，心卻一刻不停地想著成都的姨媽，兄弟，你我出門在外，生活不容易呀。

對于一片地域的人性評判，一開始，我便意識到這個詩人的偏激。這導(dǎo)致他后來命運的歸宿，于常人難以理解。當然，面對詩人個體生命的選擇，可以不理解，但尊重是必須的。后來，交往多了，對他突然的刻薄自會采取原諒，畢竟詩人都有不為人知的苦難與樂觀。知道荒流的朋友，都知道他有神交天下友的本事。余秋雨先生曾在《山居筆記》的開篇就寫到他，可見他的閱世壯闊。只要是外地來的文朋詩友，不管認識與否，只要找到荒流，都能遇上一堆天南海北的好朋友。有一次，詩人北塔到了拉薩，荒流急切地給我打來電話，讓我晚上參加一個飯局。事后，我才知道那天荒流身無分文，在場的詩人許多與他都是初次謀面。我用口袋里還沒拽熱的一筆稿費對付了此事（當年津貼收入微薄）。對此，有朋友反對荒流打腫臉充胖子的行為，包括我。

貴州詩人彭澎就是荒流那時引薦認識的。印象中，荒流轉(zhuǎn)交過《酒中舍曲》這部書給我。盡管荒流很少回畢節(jié)，但他對家鄉(xiāng)的文事并不冷落，多次勸我給彭澎主編的《高原》投稿。

有事無事，荒流常往部隊營區(qū)跑。他的朋友遍天下，戰(zhàn)友西藏到處有，一年下來在我這里蹭飯有過三五次吧。每次見面，他講畢節(jié)的人事，比我給他講榮縣的事情多。

2017年夏天，初次抵達赫章之夜，彭澎與我第一次會面，彼此都沒有拘束，像是見到久違的老朋友激動。我們沒有聊消失了那么遠卻又那么近的夜郎國，但講起荒流，我們無不遺憾。那時，我與冉正萬還沒成為魯院同學(xué)，但在拉薩，荒流與冉正萬多次通話的情景，我在場。這不得不重申人與人的關(guān)系，早已建立在上蒼慈悲的旨意里?？捎袝r，慈悲總是提前隱瞞人和人之間的秘密，不分朝代，不管地域，更不受時間阻隔。至于人和人究竟該以怎樣的方式相遇，那就是另一種看不見的造化了。

遠和近，潛藏著秘密的秘密，還有密不可分的緣分。當緣分與緣分重合，波及的人事一個大雅堂也容不下。與杜甫相聚大雅堂的陸游，在《別榮州》里寫道：“浮生歲歲俱如夢，一枕輕安亦可人。偶落山城無事處，暫還老子自由身。嘯臺載酒云生屨，仙穴尋梅雨墊中。便恐清游從此少，錦城車馬漲紅塵”。詩句里，出現(xiàn)了兩個與我生活痕跡重復(fù)的地方——榮縣與成都，只是我出走故鄉(xiāng)二十多年后，才意識到陸游之于榮縣和成都的態(tài)度，這不得不說是時光遠近的巧合，人生的造化因客居他鄉(xiāng)而不斷產(chǎn)生的個人鄉(xiāng)愁，再次加深心性上的相知與投緣。

該遇見的人事，只要時辰到了，刀和槍也斬不斷歲月的輪回。比如小時候，我在書本中與杜甫、蘇東坡、陸游、還有郭沫若相遇，幾場風(fēng)雨與幾個地域的流轉(zhuǎn)，并沒抹去年少的記憶，只是陸游寫給我家鄉(xiāng)的詩，我未能在少年時記起。

2008年9月，世界驚魂的大地震將我與冉正萬震到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同一個班上。這是西藏與貴州的相逢，也是四川與貴州的相遇，正萬寫小說，平時習(xí)慣于沉默，我們沒有太多分化的口音，之于兩個沉默者，有時一個微笑就詮釋了在一起的親切。偶爾，我也提到荒流。正萬說，那個兄弟耿直，幾次接到他的電話。大概是四年后的夏天吧，在贛州與正萬相遇，我告訴他，荒流在拉薩自縊了，送他西去的道具，居然是一條長長的哈達。正萬聽了，滿臉驚奇。說來有些奇跡，過去荒流的詩中也常出現(xiàn)哈達，這是藏族人民對天地萬物表達圣潔之愛的最高禮俗之物，我想這也是詩人內(nèi)心所推崇的最高境界吧，長達二十年的西藏時間，荒流已經(jīng)把青藏當作自己疆場，有詩作證——

大西北的蒼涼橫斷歷史

春風(fēng)的殷勤把鄉(xiāng)關(guān)楊柳淹沒

青春在軍裝悲壯的僵硬中

揮動陽光般熾熱的十字鎬

與滿是頑冰的唐古拉最后決斗

劍在這里銹蝕

槍在這里銹蝕

和平年代戰(zhàn)爭在這里銹蝕

節(jié)選自荒流代表作《青藏高原》

荒流詩中有懷古的悲壯，也有現(xiàn)實的熾熱；有冰雪凝結(jié)的戰(zhàn)斗，也有夜晚隱秘的傷離和別恨。但故鄉(xiāng)的親人與山水草木，所有塵埃最終都在高聳云天的青藏高原落定。

從大地上躍升阿西里西大韭菜坪山頂，我像是頓時抵達了青藏高原。同樣是山與山組合的高原版圖，青藏高原比起黔西北高原，顯然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天上的高原雪堆白，地上的高原花草香。因為皆是屋脊的屬性，只是天上的高原壯闊，地上的高原靈秀。鷹，像一根拉直的線，停在空中。我停在鷹的影子里，抬頭仰望很久，這怎么會是一只鷹呢？簡直是個遙控器。用手遮陽的眾人，馬上予以否認。那只鷹像一位空中警察，目不轉(zhuǎn)睛地視察著大地上的敵情。在鷹眼里，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造訪者，會被它的神眼當成隱患嗎？那些紫色的野韭菜花，在起伏如東方女神胴體的山巒中，像天仙吹來的一群群繁衍生息的紫泡泡。不管風(fēng)與陽光的來去，滿山遍野的紫泡泡搖曳著歲月靜好的生命禮贊。再想到杜甫、蘇東坡、陸游一生的行吟與當下文人渴望的歸隱于市，眨眼間，如同收獲了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此情可待，不正是配合歸隱者夢幻與現(xiàn)實的景致嗎？

我坐下來，手握一朵紫韭菜花親吻。世界所有的花朵這一刻都進入了冥想，荒流在青藏高原是否懷想過眼前的這片紫高原？有一天，我將這個問題拋給了他當兵時的兄長——詩人呂雄文。很快，雄文先生在整理行將出版的荒流遺作中，發(fā)來幾首直抒故鄉(xiāng)胸臆的詩稿，于此摘錄兩首，以示紀念把生命激情與現(xiàn)實矛盾夾縫于兩座高原的詩人：《飲故鄉(xiāng)傷寄故人》烏蒙崎嶇接云端，江湖載酒吊泊船。才凝萬丈竟虛負，九泉故人傷寒蟬。另一首，《感懷寄黔州親故》：黯夜遮凄涼，游魂獨惆悵。埠頭何忍別，不敢望故鄉(xiāng)。荒流是高原的戰(zhàn)士，也是烏蒙山的游子。以他的性格，戰(zhàn)死青藏比回烏蒙山更悲壯。原本他打算未來要從西藏輾轉(zhuǎn)回到成都生活，這很可能是他最理想的生活。我也想過個人的成都生活，只是我從不表露出來。畢竟我牽念山居野放的生活，比塵世生活多一些，而且這個愿望一直很強烈。再說，這不是隨便亂想就能實現(xiàn)的生活。

比如赫章這個地方，第一次聽上去非常遙遠，也非常陌生。畢竟夜郎自大，只是遙遠傳說。從成都出發(fā)的一架小飛機上，同學(xué)向榮告訴我，赫章歷史上以全國貧困縣著稱，令他至今不忘的是，曾經(jīng)給學(xué)生上課時例舉的讓人看了直覺落淚的那些數(shù)字。實際說來，赫章離我家鄉(xiāng)不太遠，因為它毗鄰四川瀘州，而過了瀘州就是自貢。在短暫得不到一個小時的飛行過程中，我試圖想象過那一組數(shù)字，生命中有些地方，若不是因為一些有緣人，就無法拉開遠和近的想象，甚至在個人一生的步履中，永遠無法丈量遠和近的關(guān)系。同樣，這也將成為一個人生活永遠無知的所在地。在阿西里西大草原穿行，怎么也沒想到這塊瘦弱的地皮上，早已長出一條條通天的哈達，多民族的音樂響徹云端，送別靈魂上路的舞蹈，沿著那樣寬闊與平坦的山路，誰說靈魂不能抵達神賜的福祉呢？在赫章，有些路的優(yōu)勢，遠遠超越了難以上青天的蜀道。

比普羅旺斯更美的高原，赫章秘境隱藏在烏蒙山中。比青藏高原擁有紫色花朵更遼闊的高原在赫章。面對風(fēng)車轉(zhuǎn)動的云朵和草地，雖有晚來了至少十年的遺憾，但它真是應(yīng)驗了我內(nèi)心山居野放的地方，面對如此孤獨的韭菜花朵，我已經(jīng)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毛發(fā)一根根隨風(fēng)延展的聲音，眼皮撞擊一朵朵紫泡泡的聲音，以及靈魂輕輕飄走，又躡手躡腳回來尋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