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紹龍
鄉(xiāng)野的聲音四季輪轉。
冬日的清晨,大地上還殘留著寒氣,是那一塊一塊的像白麻布一樣的冰霜。深秋的田間,夏日的蹤跡,在那些色彩斑斕的土地上悄然隱退,濕漉漉、亮晶晶的露珠,停留在童話寓言的書頁上。一大早,推門就發(fā)現(xiàn)昨晚新雪的杰作,它對大地的每一片土地都照顧有加,給它們蓋上一層薄薄的雪被。漫步在雪地上,不時地發(fā)出吱吱的聲音,突然皮鞋底一打滑,春天就開始行走在腳下的路上了……
鄉(xiāng)下的春天,與童話寓言書上講的不相同,但也不會突然就到來的。春風拂面和寒風料峭交替而至,即使羊群感到暖和已經上山了,這時還是會保持一段寒冷的天氣。偶爾,冰雪和春雨傾瀉而下,覆蓋在灰褐色的山地草坪上,零零散散可以看到溫順的母羊和跪乳的小羊羔。我曾親眼見過這樣溫馨的畫面,春季的細雨帶來了沉靜多日的歡樂,平時興高采烈的烏鴉都弓起了它們的脊背。
一天,又一天,灰褐色的山坡綠了,樹也跟著綠了。野兔吃飽了,躲在樹蔭下睡大覺,我悄悄地接近它,它躺在一棵楊樹蔭下,楊樹的根盤繞在古老的巖石上,野兔在金黃色的蒲公英的映襯下,現(xiàn)出明顯的輪廓,蒲公英叢中長著綠色的苦苣菜。整個場景被布置得恰到好處,如餐桌上的擺飾帖。
野兔睡醒了,跳下山去了,舞動著它那黃褐色的尾巴向我告別時,我才意識到,它和我不過是一則寓言里的兩個角色罷了。塵歸于塵,土歸于土,石器時代歸于石器時代,新生代歸于新生代,但是我們總是在永恒不斷追逐著!
此時在遠處森林的上空,火車聲糅進了某種嗡嗡的顫動,地平線處的松針是拂動的豎琴的琴弦。一切聲音在傳到可能聽到的最遠處時都產生一個同樣的效果,那是宇宙豎琴的顫動聲;仿佛遠處的山脈,由于介入其間的大氣的作用,被涂上了一抹天藍色,看上去極富情趣。
這一次傳到我這兒的是被空氣過濾后的旋律,和森林中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根松針交流過的旋律。被大自然的力量接納了的這部分聲音,在經過調整后回蕩在山谷之間。在一定程度上,這回聲是獨特的聲音,這正是它的魅力和迷人之處。它不僅僅重復了鐘聲中值得重復的,而且重復了部分林中之音。林中美妙仙女所唱的也是這樣平凡的歌詞和曲調。
很準時,在夏天的某一部分日子里,七點半,火車經過后,青蛙要唱兩個小時的歌曲,就在我門前的池塘里,或是村后的小溪邊,準確得跟時鐘一樣,每天晚上,日落以后,一個特定時間的五分鐘之內,它們一定開始歌唱。真是機會難得,我摸清了它們的習慣。
有時,我聽到四五只,在水中的不同地點唱起來,音調的先后偶然相差一小節(jié)。它們跟我實在靠近,我還聽到每個音后面的咂舌之聲。時常還聽到一種獨特的嗡嗡的聲音,像一只蒼蠅投入了蜘蛛網,只是那聲音較響,只是時間久了,我也感到極富有音樂聲了。
深秋,黎明時分,一陣大風從黃褐色的田野邊吹來,霧悄悄地爬了上來,緩慢地從寬廣的田野邊上拂過。濃霧如同白色的幔帳,穿過排列整齊的松林,越過沾滿露水的草地。四下里依舊寂靜無聲,一陣叮當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像有人在輕搖小鈴鐺。叮當聲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四周喧鬧了片刻,又逐漸沉寂。突然,一陣悠揚美妙的犬吠聲響起,頃刻間,群犬齊吠,交相呼應。接著,一陣嘹亮的號角聲從遠處傳來,刺破云霧,直沖高空。
號角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突然,又變得寂靜無聲,終于喇叭聲、嘎嘎聲、哇哇的叫聲等各種各樣的聲音都響了起來,讓鄉(xiāng)村都為之震動。這些聲音都是從何而來,無從知曉,最后,一道耀眼的陽光,劃破蒼穹,一大隊鳥兒穿過濃霧出現(xiàn)了,不過,它們的翅膀好像靜止了。它們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輕巧地落在地上,四散開覓食。在優(yōu)雅、高貴的雁群光顧下,鄉(xiāng)村也就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我時常獨自一人,散步在禽鳥眾多的林中。在它們的老林中,聽野雞在樹上啼叫出嘹亮而尖銳的聲音,數里之外都能聽到,大地為之震蕩,一切鳥雀的微弱的聲音都被壓倒。
在冬天的夜里,在白天也常有,我聽到從不知多遠的地方傳來貓頭鷹的鳴叫,就像用適當的撥子彈奏冰凍的大地所發(fā)出的聲音,這正是鄉(xiāng)村森林的本地語言。
一個冬天的午后,地面上的積雪還有一定的厚度。我饒有興趣地觀察一只橫斑紋的貓頭鷹,在光天化日之下,棲息在一棵松樹下部的枯枝上,我站在離它三四米遠的地方。它可以聽到我移步踏雪的聲音,但沒法看清我,我發(fā)出最響的的聲音時,它會伸伸脖子,豎起頸上的羽毛,睜大眼睛,但它的眼皮很快又垂下來,而且開始有點打瞌睡了。觀察它半小時后,我自己也感到昏昏欲睡。它就這樣雙眼半開棲著,就像一只貓,可謂貓的有翼的兄弟。眼皮之間只留下一條細小的縫,通過這個小縫和我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它就這樣半閉著眼從夢鄉(xiāng)向外看,極力想認識我這個模糊的物體,或者是妨礙它視線的塵粒。最后,由于聲音更大了,或者我靠得更近了,它漸漸感到不安,在棲枝上懶洋洋地轉個身,似乎因美夢被打斷感到很不耐煩,當它展翅飛起在松林中翱翔時,翅膀展開非常寬,我一點也聽不到翅膀拍動的聲音。
此時,鄉(xiāng)村的街道上,也傳來家禽的聲音、攪拌牛奶的聲音、電視劇的歌聲、沸水聲、咖啡壺的咝咝聲……
寒冷的冰雪過后,迎來的就是冰融的時刻,也許就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就可以聽到融化的雪水掉落巖石上的聲音。這聲音與山坡上松樹掉針葉的聲音相回應,這些針葉像是一張正在編織中的暗金色地毯;而在每一個枝丫的頂端都孕育著預先形成的萌芽,靜靜地,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到來,好像就是明天一樣。
就是這樣,四季在不停地輪回著,演唱著永不衰老的屬于鄉(xiāng)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