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鳥記

謝淼焱

如果想知道盛夏的月塘村有多熱，你只要站在泛白的水泥路口，聽聽村子里的動靜，便能了解個八九不離十。在上午太陽還不算最毒的時候，四周的空氣仿佛就已經凝固了，每呼吸一下都要費一番氣力，偏偏這時候人又渾身乏力，動不了兩下，額頭上的汗水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連著一顆往下掉。

整個暑假仿佛被扔進了一口蒸鍋里，眼瞅著就要透心熟了。全村的人都在忙著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找個涼爽的地方躲起來，哪怕只躲一小會兒，能讓人舒爽地喘口氣也行。

這天上午，湘寶也被滿世界的熱氣追攆著，他一頭鉆進了村尾的林子里，他想在密密匝匝的枝椏間，尋找一個新的乘涼處。他發(fā)現(xiàn)踩著松樹下的青苔，越往里走陽光越少，氣溫也越低，尤其是林子深處，竟然像地窯一般，溫度比外面要低好多。這個發(fā)現(xiàn)讓湘寶興奮不已，看來，明天應該張羅小伙伴們把大本營搬到林子深處來。

正在湘寶東尋西覓之際，突然，前方的林子里傳來一聲貓叫，聲音凄厲而緊張，焦灼又急促，每一個音節(jié)都透著憤怒。

“呵呵哈哼，呵呵哈嘿?！苯又且魂嚻婀值穆曇?，這聲音讓湘寶一愣，聲音像是人發(fā)出來的，而且還有點熟悉。不一會兒，他就聽到那邊吵了起來，一個叫：喵——;一個喊：呵呵哈哼，呵呵哈嘿。

湘寶好奇地向前走去，他雙手抱著樹干，側著身子探出頭來，向發(fā)聲的地方望去。湘寶只覺得滿身的血往腦門上涌，他不自覺地撿起一根樹杈，猛吸一口氣，想也不想，就往前面沖去。

躍過遮眼的灌木叢，看到眼前的景象，湘寶頓時明白了，原來是人貓大戰(zhàn)！一只貓張牙舞爪地趴在地上，伸出爪子一下一下想往前探;而前方還趴著一個人，正與那只貓較著勁。

好你個羅大寶，我還以為出了什么要緊事呢，真是熱懵了沒事干，蹲這兒逗貓玩。湘寶心里暗想。

他三步并作兩步，跨過羅大寶，麻利地拎起那只花貓，往前邊一扔?；ㄘ埵艿襟@嚇，雙腳落地后弓身一竄，轉眼就跑沒影了。

“羅大寶，干嗎呢？”湘寶沒好聲地問。

“哎喲，你來的可真是時候！”羅大寶喘著粗氣，雙手放在地上，撅著屁股說。

“多大個人了，還跟貓玩呢！”湘寶揶揄道。

“玩什么啊，我只要一看見貓就腿軟，你又不是不知道！”羅大寶不好意思地說，說話的時候撅著的屁股仍然沒有收起來。

羅大寶眼珠子轉了轉，雙腿曲膝往前挪了挪，胸脯貼到地上，屁股翹得更高了，說：“我沒事，玩累了再趴一會兒，你先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湘寶圍著羅大寶轉了兩圈，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羅大寶怕貓不假，但現(xiàn)在貓都跑了，不至于還不起來吧？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湘寶晃一晃腦袋，便有了主意。他拍了拍羅大寶的后背說：“算了算了，不跟你玩，我找毛小豆去?！闭f完，他假裝往后走，腳步一下一下在原地踩踏，人卻始終沒挪地方。

踏了一會兒步，湘寶便看到羅大寶弓起身扭頭往后窺探。

就在這時，湘寶將羅大寶的屁股狠狠一推，把羅大寶推了個四腳朝天。然后，湘寶便看到羅大寶的身下罩著一個紅通通、肉乎乎的小東西，原來是一只眼睛都沒有睜開的小鳥崽。

羅大寶尷尬地笑一笑，指了指頭頂上的鳥窩說：“它自己掉下來的，要不是我見義勇為救了它，那野貓早把它給吃掉了?！?/p>

“救它？你是不是想把它弄走，拿到家里去當玩具？”湘寶緊逼著問。

“不是，不是！是我救了它，但事發(fā)突然，我確實還沒想到怎么辦。”羅大寶頓時亂了方寸。

“什么怎么辦??？哪里來的回哪里去！”湘寶大聲說道。

“可問題是，樹太高，我也放不回去??！”羅大寶無奈地說。

“放不回去？有我呢！”說話間，湘寶已經把那只小鳥捧在手中，那小鳥暖暖的，軟軟的，還一下一下地顫抖著，別提有多可愛了。

湘寶脫下襯衣，把袖子打了個結，將小鳥放在里面，然后把襯衣攔腰系在身上，小鳥剛好就掛在背上。他搓了搓手，說：“現(xiàn)在就把它送回家去，這是咱倆的秘密，不要告訴別人，要是走漏了風聲，誰都來看一眼，誰都來搖一下，這小東西遲早活不成?！?/p>

“是，是，都聽你的?！绷_大寶說。

在羅大寶眼里，湘寶也是一只貓，而且是一只比野貓還厲害的貓。你看，這么一棵大松樹，他沒幾下就爬了上去，動作一氣呵成，不服都不行。

湘寶之所以跟羅大寶說這是個秘密，是料定如果不這么說的話，等不到明天，全村人都知道那棵樹上有只沒長毛的小鳥，大家全好奇地趕過來，到時候把小鳥嚇到了可不好。

而且，在這期間，湘寶本身就已經隱瞞了另一個秘密——他爬到樹上的時候，清楚地看到窩里的小鳥不止一只，而是五只，看到湘寶，另外四只小鳥把嘴張得大大的，足足能吞下一根手指頭。

等羅大寶走后，湘寶獨自一人又在樹下坐了半晌，他在等著大鳥飛回來喂食?？勺蟮扔业?，樹上的小家伙已經扯嗓子抗議了，也不見有大鳥飛回來。他突然想起，最近花生地里老鼠橫行，大人們便在地里下了藥，據說毒死的不僅有老鼠，還有一些誤食了毒餌的鳥。這五只小鳥的爸爸媽媽，是不是也遭遇了不測？

看來，這已經不是秘密的問題，而是性命攸關的事了，如果天黑前那五只小鳥還吃不到東西，估計就得活活餓死了。他馬上跑回家去，召集自己的同伴研究對策，到場的是他的鐵桿兒伙伴田娃和毛小豆。

“我們需要足夠多的毛毛蟲。”湘寶篤定地說。

說到毛毛蟲，田娃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還沒出發(fā)呢，自己就在身上撓個沒完，他說：“不行，不行，毛毛蟲別說抓，說一說我身上就癢得很，咱們還是想點別的吧！只要不是毛毛蟲，上刀山下火海，我田娃都認了！”

田娃不戰(zhàn)而敗，湘寶只好將希望寄托在毛小豆身上?？擅《怪慌c湘寶對視了一眼，便低下頭說：“雖然我準備將來當一名偵察兵，但也沒聽說偵察兵除了探聽情報，還要抓毛毛蟲，這套本領我從來沒有訓練過啊?！?/p>

“那怎么辦啊？五只小鳥的嘴在那兒張著，等著吃食呢！”湘寶背著手，在兩個不爭氣的伙伴面前踱起了圈。

這時候，一直躺在涼床上的田爺爺睡醒了，咳了一聲，蒲扇啪啪搖得脆響。

“三個傻小子，又鉆到牛角尖里去了吧？”田爺爺嘆了口氣，說，“人餓要吃飯，但你們一天到晚也不是光吃飯吧？一幫直腸子，想問題也不拐個彎兒?！?/p>

“爺爺您最聰明了，您指導指導我們！”田娃蹲在爺爺的涼床前，拿起蒲扇使勁地扇起來。

“那鳥兒能吃的東西多著呢，比如青菜蟲子啊、蚯蚓啊……”田爺爺故作神秘地頓了頓，說，“使勁扇，要是扇不好，我可就不說了?！笨伤犻_眼來，身邊早已沒了人影。

林子里，湘寶剛從樹上跳下來，毛小豆便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樹干，他爬樹的本領一點兒也不比湘寶遜色，手腳伸縮自如，配合默契，幾下子便爬到了樹干中間。他摸了摸別在腰上的小塑料瓶，壓著嗓子向底下的湘寶問：“我怎么知道你剛才喂的是哪兩只，萬一喂錯了，兩只老撐著，別的全餓著，那該怎么辦？”

“不會?！毕鎸毢俸僖恍?，得意地說，“吃飽了的，合上嘴睡覺了，只有沒吃的還張著嘴呢！”

田娃一直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毛小豆，眼見著毛小豆將腰上的塑料瓶解下來，小心地將里面的蚯蚓倒在手里，拈著手指伸到鳥窩里去。

“毛小豆，差不多就行了，你該下來了，別把小鳥們都嚇著了?！碧锿揠p手圍成個喇叭筒，沖著樹上喊。

樹上的毛小豆對田娃不理不睬，直到自己喂完了小鳥，才慢騰騰地爬下樹來。

毛小豆的腳剛一著地，田娃便一把奪過毛小豆腰上的塑料瓶往自己腰上一系，然后往樹上爬去。

田娃爬到樹上一看，那鳥窩里的四只小鳥縮成一團，甜甜地睡覺了，但還有一只一直將嘴張得大大的，等著食物的到來。田娃小心地取出一條蚯蚓，一點點地伸到它張大的嘴中，小鳥不僅吃完了他送來的蚯蚓，還用它軟軟的喙啄了他兩下，那感覺麻酥酥、癢癢的，舒服極了。

整個下午，三個人就懶洋洋地靠在樹底下，似睡非睡的，別提多愜意了。直到湘寶的阿媽在林子外頭喊起了他的名字，他們才從林子里鉆出來。林子外，一抹夕陽染紅了天空。村口起了風，炎熱的一天終于過去了。

在鉆出林子的一瞬間，湘寶突然覺得樹叢里面好像有人影晃過，有點像羅大寶，但他也沒看真切，因為不想讓阿媽擔心，他徑直往家里走去了。

六月里的天，真是說變就變了。毫無征兆地，晚上居然就下雨了，打雷了，起風了，天氣變得十分糟糕。閃電像要把天空劈開，把云彩點燃似的，狂風夾著雨點，砸在屋頂上，簡直能把屋頂砸穿。很快，雨水就順著屋檐嘩啦啦流了下來，流到門口的公路邊，匯成一條喧鬧的溪流。

湘寶幾乎一夜沒睡，眼看著就要睡著時，又被雷聲或者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鳥叫聲驚醒。有幾次，他起床準備鼓起勇氣沖到林子里去，但一道閃電劃過，林子里黑影重重，一切都變得猙獰恐怖，他哆哆嗦嗦在門口干跺了幾次腳，還是膽怯地縮回了床上。他默默地祈禱雨快停，風快走，林子里一切平安無事。

熬了一晚上，天終于亮了，風停了，雨也停了，阿媽已經在灶屋里燒火做飯了。湘寶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推開門就往林子里跑。一路上，湘寶看到許多竹子被大雨砸彎了腰，葉子有氣無力地耷拉著，他現(xiàn)在迫切地想知道松樹有沒有彎腰，小鳥們有沒有受傷。

林子里果然有樹被刮倒，樹干歪歪斜斜地擋住了道，湘寶連爬帶鉆，好不容易來到了林子中央。還好，那棵大松樹紋絲未動，鳥窩也完好無損地掛在樹梢上，一切似乎都與昨天無異。

湘寶在樹底下轉了一圈，林子里看起來平安無事，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他晃了晃腦袋，又側著耳朵聽了聽，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太安靜了，這林子里沒有風過樹梢，沒有蚊蟲啼鳴，靜得讓人窒息。湘寶搓了搓手，徑直往松樹上爬去。經過雨水一整夜的浸泡，這棵松樹變得濕滑無比，爬三下，幾乎要滑下來兩下，湘寶管不了那么多，他咬著牙，一下一下使勁往上爬去，手磨破了皮，腿上蹭出了血也全然不顧。

就在湘寶接近鳥窩時，他聽到樹下傳來了腳步聲，低頭一看，是毛小豆和田娃。湘寶用盡最后一口力氣，一咬牙爬到了頂端的樹杈上。

“怎么樣？”毛小豆和田娃仰著頭，緊張地問。

湘寶探頭往鳥窩里看，頓時就傻了眼，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晃了晃腦袋，騰出一只手來揉了揉眼，再仔細看去，鳥窩里空空如也，那五只嗷嗷待哺的小鳥蹤跡全無。

“出事了，出大事了！”湘寶幾乎哭出聲來，三下并作兩下從樹干上滑了下來，剛一站穩(wěn)，就沖著毛小豆和田娃說，“小鳥全都不見了！”

聽了湘寶的話，毛小豆和田娃也傻了眼，三個人各自拍著腦門，轉著圈圈，焦急、擔憂，全都寫在臉上。

很顯然，那五只小鳥連毛都沒長齊，哪里也去不了，最大的可能便是被大風刮下來，然后……

“找，咱們一起找！”湘寶著急地說。

可偌大一個林子，想找出這五個小東西來談何容易，再說，昨天晚上雨那么大，說不準就被沖到哪條河溝里去了。

他們從樹前樹后開始一點點往林子四周搜索，卻終是一無所獲。在快要走出林子邊緣的時候，湘寶遠遠地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前面走的是羅大寶，后面跟著的是泥鰍。羅大寶走起路來小心翼翼的，胸前還掛著一個黃挎包，看起來極不順眼。

“小鳥都不見了?！毕鎸毦趩实卣f。

“不見了？那慘了！肯定是被風刮下來，然后被雨水沖走了，或者干脆就是被野貓給吃掉了?！绷_大寶表情夸張，泥鰍卻在后面嘻嘻笑個不停。

“虧你還笑得出來！一起去林子里找鳥去，找不到誰都不能回家！”湘寶說。

羅大寶到底管不住嘴，洋洋得意地將黃挎包打開說：“不用找了，五只小鳥完好無損，都在這兒呢！”

湘寶將信將疑地往挎包里一看，他的臉上頓時就樂開了花。果然，五只小鳥完好無損地擠在羅大寶的挎包里，正睡得香甜。

湘寶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一把抓住羅大寶的手，使勁地搖啊搖啊，嘴里說：“好你個羅大寶，你怎么就知道半夜里要下大雨的呢？”

羅大寶本來還想賣弄幾下，但在湘寶面前實在藏不住話，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昨天羅大寶的哥哥正巧從城里回來，哥哥的手機能收到天氣預報，知道暴風雨要來，哥哥怕房子受損，早早地搭梯子到屋頂收拾?？焯旌谇?，羅大寶突然想起了湘寶說小鳥們沒了父母，因為擔心小鳥在暴雨中出事，便打算把小鳥帶回家去，但又怕湘寶認為他動機不純，于是找來了會爬樹的泥鰍，將小鳥們全都取了下來。

等到五只小鳥重新回到窩里，一只只張大嘴巴又開始討食時，湘寶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準備再強調一下保密紀律，但轉念一想，這事知道的人多一點似乎也沒什么壞處。

況且，這么熱的天，讓村里的小伙伴到林子里來乘乘涼，順便給小鳥們找點食物，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