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
7
這一年過去,小敏升入高一,還是只考上了三中。家里人對小敏考大學不敢抱太多期望,他們覺得藝術生應該比較容易考上大學。就這樣,小敏成了一名藝術生,開始學起了畫畫。而我們高二了。
小敏的高中在鄉(xiāng)下,每次回家都要先到縣城,經(jīng)過我們學校門口。然后他就找我們一起吃飯,有時候我們也回家,就一起坐公交車回去。我和我姐在峨嶺山頭下車,他和阿月接著往前坐車。
他還是給我們寫信,大約一個月一封。大部分的時候我會給他回信。他的來信總是有三份,分別寫著“阿月”“大燕”“小燕”。有時候是分開寄,有時候是一起寄給我。大燕是我姐,阿月是我初三的同桌,他叫她姐姐。我已經(jīng)很難聽到別人叫我小燕,上了高中之后,沒有人再知道我的小名。我們都是大人了。
他總是一如既往地把信紙疊成我一拆就能撕開的圖形,并且零散地在信里夾些小東西。
軍訓剛結束的時候,他在信里面夾了一張他軍訓的合照寄了過來。
“為什么別人都穿著軍訓的衣服你穿件白背心?你的外套呢?”我回信的時候問他。
“我脫了。這樣比較帥?!彼沁@么回答的。
有時候他會提很無理的要求。
“我們這里最近很流行用彩色的絲帶編成手環(huán),戴在手上還蠻好看的。我們班女生都在編,你能幫我編一個不?”
我怎么可能會編手環(huán)?我連紙飛機都不會疊。初中時全校女生都疊紙鶴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不為所動不是嗎?
當然我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沒有回信而已。小敏對我們那么好,我不能直接告訴他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也許等我姐有空的時候可以編個送給他。
我收到小敏寄來的后一封信,是在十幾天后。信封鼓鼓的,里面好像裝了很多東西。拆開來,從里面倒出三只手環(huán)。紅綠兩色的絲帶編織成了細密的花紋,結實而又小巧。他在信里寫,你那么懶,一定不會給我編的吧,我都能猜得到。所以我學會了,給阿月、你姐、你,都編了一個。希望你們喜歡。
小敏總是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又做了一件糟糕的事。
8
高二暑假的一天,我們初中的幾個好朋友一起出去玩,過一道小溝的時候,自行車輪上沾滿了泥。
“把那根樹枝給我。”小敏對我說。
我撿起來遞給他,他伸過手來拿,然后認真地將自行車輪上的泥弄掉。
小敏的手很漂亮。他膚色很白,手指細長,因為用力顯得更加骨感。
這么好看的手,不知道以后會牽起哪個姑娘呢。
我忽然就這么想了一下。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去漳河邊上的一個朋友家借書,她有一本《邊城》。單晚稻正開始抽穗,西瓜已經(jīng)摘完,只剩下田里雜草叢生的藤蔓。她父母在養(yǎng)魚,住在魚塘邊的臨時棚子里。我們就這樣坐在棚子里隨便說著話,池塘的水面閃閃發(fā)著光。忽然她問我,“你是不是認識柳敏?”
“柳敏?小敏?牌樓村的嗎?家在那兒的?”我指著河對岸的一片水杉樹林。
“是啊。你們是初中同學吧?”
“是的啊,你也認識他?”
“我們是一個高中的啊。”
“對哦。他在學校怎么了嗎?”
“沒有什么事情啦。我有個姐姐想打聽點他以前的事情……”
夏天的風很熱,從四面八方穿進這簡陋的棚子。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小敏現(xiàn)在的生活里是存在很多其他人的。我不認識的人。
我想起那天小敏伸出來的手,白凈的細長的手指,“不知道會牽到哪個姑娘呢?!本瓦@樣又想了一遍。
我知道那個人不可能是我。
高三伊始,所有的課程都已經(jīng)上完了,開始第一輪大復習,從高一開始。復習古文,高一到高三的課本太多,早讀的時候看起來很不方便??h城閉塞,根本沒有復印這種東西。我就動了把所有古文抄在一起方便復習的念頭。也許是我看小敏的字比我的好看,也許是他主動提出來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最后是小敏花了兩周的時間幫我抄那些古文。
拿到那本硬皮抄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小敏把不需要背誦的課文也全部抄上了。字寫一行空一行,寫了滿滿一本。一開始用黑色簽字筆寫的,后來出現(xiàn)了藍色的,最后又變成黑色的。像是疲憊的人,中途打了個哈欠。
高考結束,在我離開小縣城的最后一個夏天,我們初中的這一群人依然成群結隊地去彼此家里玩,走很遠的路,穿過長長田野,像十四歲那年一樣,并說好以后還是要常常聯(lián)系。
9
我去了離家很遠的城市讀大學。我的父母去了城市打工,離開了家鄉(xiāng)。
那條穿過我們家鄉(xiāng)的318國道,被重新修整。路從小敏家的門后擦過去,又寬又直,漆黑地一直奔向遠方。來往的繁忙的客車和汽車呼嘯在路上。
我們就都這樣在一無所知里奔向遠方了,并且漸漸杳無音信,一如所有的畢業(yè)后的結局一樣。
小敏高考,上了一所當?shù)氐拇髮W。
只有每年在我生日那天我還是能準時收到他的電話或短信,每年寒假我回家鄉(xiāng),他來我家玩一趟,這是一直保持著的習慣。這個習慣好像還在提醒著我們,我們還是朋友。
我們褪去了曾經(jīng)的莫名情愫和想象,成了真正的朋友。
再聯(lián)系多一點已經(jīng)是小敏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了。小敏想回縣城,離父母近一些。然而他的專業(yè)是油畫,應該不好找工作,因此萌生了考公務員的念頭,到學校當一名美術老師也好。那時他在偏遠的地方,托我買考公務員的書給他。
那時的我,正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團糟,大部分的時間都耗費在無用的生活和情緒里。然而我什么都沒有和他說,也不知道怎么說,只是裝著還是很活潑的樣子。
隔幾天,我去定王臺書城,在昏昏欲睡的大廈里找到他要的那幾本書,給他寄了過去。他要給我錢,雖然我確實很窮,終究還是沒好意思要。
小敏果然順利地考了回來。在奎湖一所小學里當美術老師。后來,因為缺老師,他同時教起了英文。想到他居然可以教英文,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深深地為那些孩子們擔憂。
有一天,我們不知道怎么說起唱歌的事情。我說,好像好多年沒有聽到你唱歌了。他說,哎呀,好像是的,要不現(xiàn)在給你唱一首吧。
他給我打電話,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通過電話,一瞬間不知道說什么。他唱歌給我聽,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只是更沙啞了一些。唱了什么呢,我已經(jīng)忘記了。后來他說他學了吉他,但還是只會簡單的和弦。他把電話放在吉他旁邊,彈了一首斷斷續(xù)續(xù)的《兩只老虎》給我聽,并一再說明那已經(jīng)是他唯一會的曲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聽到小敏唱歌。
10
小敏死于2009年1月11日。交通事故。他在深夜里騎著自己的摩托車從奎湖回牌樓村的家。路上他想起手套忘記拿,也許是太冷,他折返回去拿手套,然后撞上對面燈光雪亮的大貨車,在冰冷的干凈的新318國道上。
我沒能去他的葬禮。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天之后。那時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深陷于自己那段生活里無邊的泥淖中,無法自拔并且窮困潦倒,連一張回去的機票都買不起。
后來我夢見過小敏。夢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正過了新義大橋。云朵漂浮在漳河上,河灘邊的楊樹林在夏天的風里嘆息。小敏從對面騎車過來了,還是十七歲時候的樣子。
他看到我,跳下車來,說:“我剛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什么事???”
“我要結婚了!就是告訴你這個!”
我們都很高興。
他把自行車搬起來掉個頭,說:“上來吧!我送你回家!”
然后我就醒了。
2013年12月,有個周末我和家人一起回安徽老家。冬天的陽光稀薄,田野也荒無人跡。家門口遠處有幾片水杉樹林,紅紅黃黃,影影綽綽地在冬霧里立著。有黑白分明的大鳥從水塘邊的楊柳樹上飛起來。
天黑得很早。家里長年無人居住,年久失修,廚房的電路壞了,燈亮不起來。姐姐在黑暗里把柴火點著,在大鍋里燒熱水。我在堂屋里坐著看一本閑書。水燒得差不多了,姐姐來堂屋里給她小孩洗澡,我就去給鍋底下再添把火。
我在灶底下坐下,卻看到幾本硬殼筆記本扔在一堆柴火上面。最上面一本是我高一時候的周記本,封口系著的黃色絲帶已經(jīng)發(fā)灰。那時我們每人準備一本筆記本,每周寫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交給語文老師批改。這本子能出現(xiàn)在這里,想必是被姐姐當做廢紙拿來引火了。我拿起周記本,底下另外一本熟悉的封面露了出來。一只小熊躺在藍色的星空下。那是小敏在高三時給我抄古文的本子。
我曾經(jīng)有很多小敏給我的禮物,畫布上的向日葵,錄在磁帶里的歌聲,十五歲時軍訓的合照,紅綠絲帶編織而成的手環(huán),少有回應的信件。時光像連綿大雨一般一一剝?nèi)ニ谏倌陼r代贈予我的辰光和只言片語,這些瑣碎的物件在后來我顛沛的生活里再也無跡可尋。在那天鄉(xiāng)下昏暗寒冷的廚房里,灶膛里的松木靜靜地燃燒著,偶爾發(fā)出畢剝的炸裂聲。那本失而復得的硬皮抄,大概是小敏給我最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