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海峰
一
網(wǎng)吧內的陽光攔腰斬過,所有人的身體陷入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傍晚便來臨了。上通宵是一種生態(tài),那些狀如爬蟲的人們,新的一天,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茫青獻出手心攥出汗的20塊錢。錢潮乎乎皺巴巴的,抹平很麻煩,為此換來網(wǎng)管局部的白眼。他管不了那么多,接過網(wǎng)管丟來的上機卡,不由自主地向外面的天空看了看。在把自己下一部分時間交給幽暗的網(wǎng)吧之前,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囚犯是走出監(jiān)獄看天空,他是走進網(wǎng)吧看天空。茫青注意到了這個習慣,但是控制不了自己。
隨后,他的眼光劃過網(wǎng)管的臉。網(wǎng)管是半大姑娘,身體瘦削,胸部扁平,一頭精心制作的、朝左上方撅起的亂發(fā)。在網(wǎng)吧呆久了,姑娘的表情和顯示器一樣,淡漠、麻木,嘴唇發(fā)干,皮膚蒼白,目光迷離。
反正,網(wǎng)管里面有女性的話,都會是這種類型。茫青想,這簡直是理所當然的,網(wǎng)吧內偶爾抬頭的面孔,一雙雙眼睛綠幽幽的,狼一樣,哪個有突出女性特征的人,敢在這里長呆呢?
這是茫青連續(xù)第三個通宵。他早已彈盡糧絕,這是在宿舍里第三輪借錢了。大家的善意被他的反復要求逐步淡化以至于無。老三甚至說,茫青,上通宵上通宵,你怎么不死在網(wǎng)吧呢?老四說,茫然的青年,果然不錯,茫青同志,哥們兒真不想看著你繼續(xù)盲目下去,錢,我沒有,每天三包方便面,哥們可以管你。
好在茫青畢竟是茫青,有遠景規(guī)劃意識。借錢的時候,他一直保留了一個資源未動。住在宿舍最深處上鋪的老五,是最善良而且心軟的。心軟到,見茫青一直沒向自己借錢,老五自己都感覺坐不住了,就差沒主動掏錢了。終日躲在蚊帳中寒蟬凄切的老五,正是今晚茫請這20元資產(chǎn)的來源。老五邊掏錢邊說,作家哥哥,還是好好研究你的小說吧。他心頭震了一下,只是一下,一個細微的瞬間,他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然后,雙腳指揮著他,走向了老去處,玉魚網(wǎng)吧,開始了新一輪潛伏于黑夜的生活。
作家哥哥,他邊走邊自嘲地笑了笑,狗屁的作家!現(xiàn)在毛孩子都一本接一本出書,一本沒出過的算個屁作家?拉褲子蓋臉,就是圖個名兒吧。真正的作家,還要這么一臉愁苦地借錢上通宵么?早進了富豪排行榜了吧?
茫青眼角癢、嘴巴干、喉嚨痛、小腹脹痛,、心灰意懶,提不起精神,典型的通宵過度癥候,屬于縱欲過度范疇。半路上經(jīng)過那條撞死過三個學生的路口,綠燈閃過,一輛奧迪飛速沖過來。茫青停在路中間,去你媽的,有種給老子來個痛快的,來呀。
車卻停了,輪胎與路面痛苦地吱扭了一聲。車主凌厲的眼神從車窗里面射出來,嘴唇張合的輪廓清晰地描繪出了一句臟話。茫青同樣凌厲的眼神射過去,卻感覺眼睛疼得要掉淚,干脆回敬了相同的唇語,然后直接走到對面,三塊五買了一只炸得鐵硬的雞排,塞進嘴里,堵住胸腔涌出的劫后余生的感覺。
“喏,那邊!”網(wǎng)管下巴朝網(wǎng)吧西側中間一指。
茫青胸口有些憋悶,某個不明的地方浮起焦躁,他想罵人,想揮舞拳頭,還很尿急。最終他沒罵,只是恨恨地看了看那姑娘。然后匆匆跑進廁所,雞翅含在嘴里,喘著粗氣撒了一泡惡狠狠的尿,心里才好受些了。
當年,父親也是這口氣,哎,過來,給三叔三嬸背誦一首那個什么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鵝、鵝、鵝,父親像在打嗝兒,并一不小心把整首詩都說完了。所以,背誦這件事已經(jīng)不是個結果,而只是古詩從兒子嘴里念出來的過程。茫青坐在窗臺底下玩游戲機,裝作聽不見,他十二分討厭這種被呼來喝去的感覺。
小癟孩你聽見沒有?遭到無視,父親的火氣很大,上來擰起他的耳朵,生生拉到親戚面前,你給我背誦,錯一個字,老子廢了你!
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廢了”究竟指的什么內容。當時,他的耳朵出現(xiàn)了清晰的斷裂聲,能感到幾根筋不斷拉伸拉伸,仿佛心里反抗的欲望,最后嘎巴一聲響,他被搡到了前面。父親凌厲的喊叫壓住了他心里的怒火。他按住火辣辣的耳朵,那個腫脹的家伙已不再屬于他,緊貼在右邊臉上哧哧燃燒,冒著刺眼的火焰和焦糊的氣息,發(fā)出痛苦的呼號和呻吟。對面的三叔三嬸或者七姑八大爺掩飾不住尷尬表情,好像和孩子一起被呵斥和被扭了耳朵。他們都聽不見茫青耳朵的呼號。他們僅僅作為旁觀者呆坐在那里。
茫青發(fā)出同樣打嗝兒的聲音,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紅毛浮綠水,白掌波清波。重來!父親一聲大吼。茫青渾身哆嗦。這聲大吼,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里,他也無數(shù)次哆嗦著醒來。就是在夢里,他也從未反抗過父親的暴力。
剛才,那個該死的網(wǎng)管,丑了吧唧的姑娘,竟敢沖我指手畫腳。真該教訓她。茫青右耳朵血管匆匆跳動了幾下,他捂住耳朵,還是找了那個最西北的位置。這是個好位置,在最里面,大后方,背后沒有人,只有一扇臟兮兮的小窗。在這個座位,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也方便滿足一個人的窺伺欲——能看到別人上網(wǎng)都干些什么。
雞排咬得腮幫子酸疼,茫青坐下來。白天自己上網(wǎng)時吃的方便面紙碗還在,飄著油乎乎的辣油,味道更沖了。茫青無限嫌惡地把它扔進垃圾桶,也把一個白天扔了進去。夜晚,從白天掉進的同一個垃圾桶里,“砰”地一聲,降臨了。
二
上通宵,這個名詞所詮釋的一種特殊生態(tài),必然在信息時代洶涌到來的時刻被湮沒。作為曾經(jīng)經(jīng)歷上通宵的人們,卻總能在一些時候,懷念那樣的時刻,在一個平庸的夜晚,一些不相干的人,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以相同的姿態(tài),做著各自的事情。這是一個群體的莫名其妙,是一個時代的落寞。
想象一下吧,一群人,坐在一個密閉的空間,享受著網(wǎng)絡帶來的無限空間的享受。他們噼里啪啦打字,抽著煙、喝著水、吃著小食品。腳臭、汗臭、劣質香水味和其它繁復的氣息從不同的地方冒出來,混合在一起。這是怎樣奇異的生態(tài)。簡直就像住滿蟲子的潮濕的下水道,茫青的文字功底,讓他的上述比喻有濃重的文人氣息。
那為什么還要來這個地方呢?還有多少事情看似不該為而為了呢?“你怎么不死在網(wǎng)吧呢?”舍友的戲謔在僻靜的時候仔細思量,足以讓人后背發(fā)涼,聽上去像足了一句讖語。
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傍晚,坐在屋后香椿樹底下看書時,他的右耳血管跳了幾下。這個右耳,相當于關節(jié)炎患者的膝蓋,總能在暴風雨來臨前夕,給予適當?shù)念A告。
他一個鷂子翻身,準備逃走。姜還是老的辣,父親的手早已捏住了右耳。右耳再次燃燒,撕裂之后的燃燒,多少次灰燼之后的再度燃燒,灰燼之上的火焰哧哧作響。
還看個屁書?看,老子讓你看!父親通常是先給一個暴力的結果,再告訴起因。他劈手奪過茫青的書,極快地撕成碎塊,碎塊又成了碎片,碎片又成了碎屑,碎屑在風中飛走。你看看你的考試成績!我都不知道臉往哪里放!父親拋鐵餅似的拎著耳朵帶人甩了一圈,又以屁股上的一腳作為漂亮結尾。
本來事情可以到此為止了。不知怎么的,看著紛飛的《倚天屠龍記》,一股熱血涌上他的腦袋,他已經(jīng)十三歲了,十三歲的耳朵已經(jīng)是有思想有血性有尊嚴的耳朵了。他右手打掉耳朵上的手,順著力道又搗得父親鼻子流血。
父親兇猛的動作暫停,臉上滿是驚愕。隨后又獅吼著沖上來推搡他。
他恍如夢中,被自己剛才的動作嚇壞了,對面可是自己的父親啊。那流著鼻血的人,是自己的天。他清醒過來,再不敢動彈,任由父親把他泥丸那樣揉搓。
那是他今生唯一一次與父親身體上的對抗。
三
今晚的網(wǎng)吧比較冷清??炱谀┛荚嚵?,作為學生,哪怕晚上呆坐在教室,也可以獲得心理上的平衡。卷簾門拉下來的時候,網(wǎng)吧里不過區(qū)區(qū)三四人。
茫青在打開電腦的間隙,觀察了一番幾個人。
居中四平八穩(wěn)的那個家伙,光著膀子,一身強健的肌肉。腿抖個不停。戴著耳機,腦袋不住搖晃。不停地和對方語音聊天,旁若無人。他的話和顯示屏上的畫面看似毫無關系,在上網(wǎng)老手看來,卻是嚴絲合縫的邏輯關系。
那人以很大的聲音祈使、感嘆或陳述,喂,看看怎么了,大家出來就是玩的開心,聚在一起也就是緣分,耍什么大牌嘛。好身材干嘛不能亮一亮?
顯示屏上,一團團跳躍浮動的肉體之間,是一個對話框,里面的無頭身體一直在扭動,衣服越來越少。
從對話效果來說,那位“裸背男”一系列“緣分”、“開心”的富有哲思的語言是有魅力的,是卓有成效的。他激情澎湃,腦袋和腿晃的頻率更高了,油汗從背上流下來。
一個女孩子,坐在中間偏過道的地方,玩著打地鼠的游戲。這應該是她整晚消磨時間的熱身階段。女孩子身體瘦削,馬尾辮也很枯干。
倒數(shù)第二排的是個戴眼鏡的男學生,他的腦袋坑在顯示屏上,好像眼鏡根本沒有彌補視力缺陷的作用,必須拉近距離才能看得清。電腦播放著電影《大話西游》,唐僧在對著兩只小妖羅嗦,小妖吐了,小妖自殺了,悟空來了,唐僧還以為是朵雨云。
茫青輸入上機卡卡號和密碼,登錄了QQ。這動作是個習慣。一堆彩色和灰色的頭像,讓他眼花繚亂。其實,上通宵的一個特征是,你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有大塊的時間需要去消磨。身在其中,人會覺得這個密閉空間里的時間是凝固的,在世界的銷蝕之外。無論怎樣去努力度過,隔靴搔癢,終究還是徒勞。
他沒話找話地和別人聊了幾句,玩了一會兒搶灘登陸。黏稠的夜色流進來,人的身體濕乎乎黏糊糊,要融化進這夜晚了。搶灘登陸玩的不成功,無論如何也通不過第十關了,海軍陸戰(zhàn)隊接下來的一切困難都成為懸念。越是有懸念,越是想知道,他咬牙玩了四遍,終于還是放棄了。
那女孩還是千篇一律地玩幼稚的游戲。女人永遠是女人,難以理解,茫青想。
四
肉體反抗最終曇花一現(xiàn),斷絕了以后的可能。他死也不能做忤逆之子。父親生了他養(yǎng)了他,在母親死后,一個人帶大他。父親由此一個人承載了兩個人對兒子的期望。他怕愧對亡妻。失敗的羞愧是深淵令父親驚恐不安。
茫青只好用別的方法,熄滅日益旺盛的內心之火。那火焰讓他坐立不安,讓他的夢里充滿焦躁不安的色彩與畫面。火焰越來越旺盛,他的眼睛、他的拳頭和身體,他的孤獨、他的另類和他的焦渴,像無數(shù)子彈,卻找不到可以迎頭痛擊的靶子。
他唯一能做的,還是抗拒眼前這個總是左右自己的老男人。
不讓看書,偏要偷偷地看,變本加厲地看。他把課外書藏在枕頭下、被套里、柜子底、抽屜……任何隱蔽的地方。躲避那個老男人敏銳的追蹤。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開始了曠日持久的追逐戰(zhàn)。一個藏,一個找,觸覺都變得日益敏銳。不看課外書,這個目標變成了過程。
他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變成了明目張膽的挑釁。看見父親從田里回來,走進院子,他馬上拿起課外書,讓封面那些衣著光鮮的俠客對著屋外刀光劍影兒女情長。待余光掃到父親在窗外發(fā)現(xiàn)了,他心里暗暗算著秒數(shù)。在父親從窗子走到門口的那12秒時間,他迅速地換成教科書。父親興沖沖進來,發(fā)現(xiàn)觀察的結果發(fā)生了大逆轉,只好不聲不響直奔鍋屋而去。
鍋碗瓢盆響起來的時候,茫青躲在書后面驕傲地偷笑。
看完了金庸古龍梁羽生溫瑞安全集,茫青的能力獲得了大幅度提升,父親再也找不到他藏的書了。父親把整個屋子通通翻遍,動作夸張地把被子、衣服、鞋子扔了一地,像個任性的娃娃。什么都沒有找到。老男人腰桿彎曲下來,絕望地蹲在地上大口喘氣,胡子渣兒被蒼白的臉色襯托的更加明朗。
茫青抱著膀子靠墻看著那個無力的父親,心里由幸災樂禍轉而覺得非常悲哀。父子倆這么多年,就一直在這樣的游擊戰(zhàn)狀態(tài)里體驗生活的流動。時間久了,藏與找的目的都已模糊,人為了藏而藏,人為了找而找,一旦這雙方失衡,生活的河流,從這一天開始,停滯了。
家里的生活為此萎靡了很長時間,直到茫青再次找到關注的焦點:上網(wǎng)。
網(wǎng)絡時代的到來風起云涌。開始的時候,雜志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笑話:
甲:昨天,我的電腦中了“千年蟲”。
乙:那還等什么?還不給他多噴些殺蟲劑!
這樣幼稚的笑話很快煙消云散,人們以奔4的速度適應了新時代。小屁孩最先適應了這場變革。他們偷偷潛入網(wǎng)吧,把零花錢塞進老板的掌心,蜷進后背比自己還高的椅子,開始廢寢忘食的游戲生活。
父親的怒吼聲響起來了,他的右耳再次開始戰(zhàn)栗。生活重新有了節(jié)奏和亮色。
五
那個戴眼鏡的很快看起了毛片。這是上通宵男人的必然項目之一。一堆堆肉色在屏幕里面翻滾,比唐僧的羅嗦更為重復的動作。戴眼鏡的看得歪頭曲頸,旁若無人。
茫青不想看,眼光卻總是忍不住被吸引過去。男人么,太多的時候對自己無能為力。模模糊糊地看得正投入,戴眼鏡的突然回了一下頭,似乎是無意識地看了茫青一眼。和天下所有的好事一樣,眾樂不如獨樂。這一眼讓茫青縮了腦袋,心下感覺相當難為情,仿佛小時候偷草莓被抓個正著。
不敢看人家的,心里卻貓抓一樣癢癢,從某個地方癢起來,范圍不斷擴大、擴大,最后整個胸膛都被貓爪抓摸到了。他開始自己找毛片,沒有成功。書到用時方恨少,關鍵時候顯示自己沒有毛片儲備的拮據(jù)了,想找個網(wǎng)站,封得封了,關得關了,速度還慢得人要得心臟病。他終于忍無可忍地準備自己下載。
下載是個持久戰(zhàn),越是渴望看,越是覺得網(wǎng)速慢如蝸牛。真是,等它爬到,剛發(fā)芽的葡萄都要成熟了。
茫青不停地在游動的廣告窗口和曖昧的肚皮叢林中點擊鏈接。速度柱遲遲不延伸。他心里的貓爪子要破胸而出了。他一次又一次深呼吸,一次又一次點擊下載頁面。電腦終于發(fā)出疲憊的抗議,把最后一幅半邊美女圖定格,動也不動了。
他惱怒地摔打了幾下鍵盤,拉扯了幾次鼠標。屏幕閃了幾閃,還是老樣子。網(wǎng)吧的幾個人都看看他,然后又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在網(wǎng)吧,摔打東西的情況實在太正常,網(wǎng)速跟不上人的思維速度,物質的東西就要遭殃了。
他搞累了,無奈地嘆口氣,重新啟動機器。好不容易下載的東西付之東流,他懊惱至極。
死機和重啟的的那段時間,他對著身后的窗戶玻璃,仔細地自我審視了一番。他的原意是看看外面,結果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只有影影綽綽的燈光和車輛。他再次嘆了一口氣,把視線拉回來,研究更近的這團混沌的面孔。這張面孔晦暗、皮膚松弛、干燥,生長著一些同樣無趣的斑點。纖細的脖子撐著這么張頹萎的臉,蒼白無趣到一起了。他苦笑了。玻璃里的那張臉也歪曲地抽動,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再看看、再看看,父親那種怒目金剛的臉又出現(xiàn)了,還是那么圓睜雙眼,咬牙切齒。
六
以前,他無數(shù)次地罵父親老不死的。想不到罵著罵著,罵了很多年,老不死的終于要死了。
那天,晌午飯,他們倆吃著饅頭喝著稀飯,就著炒土豆片。父親用筷子敲敲他的腦袋,兒子,你要好好地啊,要學好,要好好學,要學得好好的,再去上那個什么網(wǎng)吧王八的,老子廢了你!他看看父親花白的頭發(fā)、蒼白瘦削的臉,說了一句,爸,你別管了,我知道該干啥,我都快二十了,多少年了,還廢來廢去的老一套,我耳朵都聽出繭了……
父親登時大怒,你二十了又怎樣?像老子這樣扛槍打仗去?二十了就不聽老子話了?你媽當年……喊著喊著,父親像電腦游戲里被擊中的巨無霸那樣,突然矮了下去。他捂住胸口說,壞了壞了,要跳出來了。
稀飯碗摔得粉碎。父親的臉色慘白,牙關緊咬,雙眼圓睜,就那么過去了。茫青甚至沒有來得及喊人。后來想想,父親只要有一口氣,也不會讓他去喊人救命的。老家伙一輩子強勢慣了,死了不會愿意讓別人看見自己倒下。茫青只顧得上在父親閉眼之前,擦掉他額頭的冷汗。
從此之后,父親怒目金剛的樣子沒白天沒黑夜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做飯,那張臉對他說,干活動作快點,磨蹭個啥。他吃飯,那個聲音說,別把筷子插碗里,說了多少遍,死人才那樣。他看書,那張臉說,不好好學習就是坐吃等死,要么學好點,要么趕緊給老子下地砸殼啷頭。他看電視,那聲音說,看人家那虛頭八腦的事兒干啥,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得了。他上網(wǎng),那雙眼睛盯得更緊更嚴厲,要學好,要好好學,要學得好好的,再去上那個什么網(wǎng)吧王八的,老子廢了你!那張臉,那個聲音,在臉盆里、在被窩里,在廁所里,在鍋屋里,在碗里,在盤子里,在田里,在夢里,無處不在。
父親依然在,還是老而不死,他逃也逃不掉。他還是得去抗爭,去打游擊戰(zhàn)。盡管父親在茫青心里,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死亡,盡管父親最后端著的那只飯碗,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地上碎裂。
他必須抗爭,他要脫敏。否則要窒息而死了。洗臉的時候,他偏要把水撲騰得到處都是,久而久之,臉盆中漂浮的面孔破碎了??措娨暤臅r候,把聲音開得像大隊廣播,蓋過了父親的大嗓門。他一次三番、再三再三地如此脫敏。慢慢地,他的心里硬了些,眼前的幻像少了些。他偏要上網(wǎng),還上通宵。一個又一個夜晚,他對著僵硬的電腦顯示屏,戴上耳機,一次又一次硬著頭皮去抗爭父親惱怒的面孔、震耳欲聾的聲音。
革命尚未成功,茫青這位同志一直在努力。
七
重啟之后的電腦還是沒有提速,茫青看起了在線電影。要是覺得上通宵只是用周星馳來消磨時間,那就大錯特錯了。
上通宵,十二點是個節(jié)點。十二點之前,人是理性的,是社會的,以循規(guī)蹈矩之行為,守循規(guī)蹈矩之規(guī)則。他們聊天、瀏覽網(wǎng)頁、看電影、看視頻。十二點之后,規(guī)則被烏黑黏稠的夜溶解了。從圖片到視頻、從視頻到電影,從亞洲到歐美,從三級到一級,不停地顛覆與升級。
茫青的電腦還是巋然不動,他中間換過一臺機器,還是徒勞。反而讓網(wǎng)管更加不耐煩。他又換回來。小姑娘把上機卡狠狠地摔在吧臺上,又把腦袋埋進躺椅。
網(wǎng)吧越來越憋悶,仿佛空間在不停地縮小,墻擠到臉上了。殘余的空氣都是幾個人吸進去又呼出來的循環(huán)物了。溫度升高,裸背男更加張狂。戴眼鏡的還在默默欣賞,姿勢都沒有變過,也沒有上過廁所。茫青想這小子去吧臺買了三次飲料了,該不會和《射雕英雄傳》里丘處機一樣,能把肚子里的水用指頭逼出來吧。馬尾辮看起來了漫長的電視劇《流星花園》。
媽的,茫青對著虛空罵了一句。對別人進入的領域自己挨不著邊,覺得被拒之門外的惱怒,他突然理解了父親。
裸背男總算暫停了一會兒,他喝干了兩大瓶礦泉水,油汗排不完,上廁所去了。
茫青抓住了這個時機,走到那臺電腦旁。電腦桌上桌下都是香煙盒、塑料袋、礦泉水瓶。煙頭把鍵盤燒得面目全非。一股臭氣撲鼻而來,桌縫竟然塞著一雙臭襪子!
茫青在旁邊做了幾個擴胸運動,觀察了一下周圍。然后順勢關掉了電腦。電腦屏幕黑了,他心里一陣報復的快感。一個畫面在腦海一閃而過,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一種腦海深處的記憶和感覺泛起了。小時候,他躲在麥場的草垛里,想象自己是只繭里的蠶,任憑父親在外面喊破嗓子找自己。
過了幾分鐘,裸背男狼似的嚎叫了。關機了,意味著他必須重新啟動,重新登錄,忍受著心里的急躁和焦渴。登錄了,又要開始重新去繞過殺毒軟件防火墻,登錄那個網(wǎng)站,重新去費勁腦汁忽悠對方,前面的哲思妙語和油汗都付之東流。
是哪個?是他媽的誰?
大家都抬起頭,沒人應聲。
裸背男兇巴巴的眼神探照燈似的一一照過每個人的臉。茫青不抬頭,努力裝出一臉的無辜。照到第三圈的時候,馬尾辮忍不住望了茫青一眼。茫青想,壞了。
裸背男捕捉到了這倉促的一瞥,旋即拔山倒樹而來,抓住茫青的衣領。你他媽媽的,我猜就是你!那人拳頭搗蛋過來,茫青躲避不及,左眼疼痛,金星直冒;又一拳搗過來,鼻子火辣辣。再一拳搗過來,麻木了,不清楚打在哪里了。
魯提轄三拳打死震關西,裸背男三拳打暈茫青。他想反抗,奈何一名文弱書生,作家哥哥,僅憑今天一盒方便面和一只雞排墊底,哪里還有還手之力?他朝虛擬的對方臉上揮舞了幾下拳頭,沒有一下落到實處。
沒有一個人勸架,只有網(wǎng)管喊了幾嗓子,大意是不好好上網(wǎng)就滾蛋之類的。男學生笑吟吟地看得一臉的幸災樂禍。
這場架打得乏味,一名重量級拳手僅用了半分鐘就KO了一名輕量級選手。兩個人喘了幾口粗氣,各自歸位。網(wǎng)吧恢復了平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茫青很奇怪這次危機,為什么耳朵沒有事先預告?他摸摸耳朵,從右耳到左耳,從耳尖到耳廓到耳垂,無不淡定如常。
他呆坐,盯著顯示屏上父親的臉。到凌晨四點多,他摸摸自己的臉,忍著胃酸,開始打字,記錄這呆坐這段時間的臆想。
八
裸背男出身于一個破碎的家庭。父親整天酗酒、賭博,醉了酒輸了錢,回家就是毆打妻兒。母親與父親長久地抗爭之后,無奈離去。家庭的不和睦,父母的疏于教育,形成了裸背男孤僻、暴力、沉迷低級趣味的性格。他居無定所、混吃混喝,混跡于市井。
后來,裸背男結識了那個網(wǎng)管女孩。網(wǎng)管是個反叛少女。該上學的時候不好好上學,該工作的時候不好好工作——曾經(jīng)在南方鞋廠工作,因為偷竊5雙 高檔皮鞋,被工廠開除。
裸背男與網(wǎng)管戀愛了。他們過著有一搭沒一搭、有一頓沒一頓、非吵即打又愛得死去活來的生活。
遇到學生情侶的那天,裸背男剛和女友吵過架,正在氣頭上。聽到學生情侶在曲徑通幽處卿卿我我,不知道怎么地氣不打一處來。男生女生的每一句言語每一聲笑,都觸動了他那脆弱的神經(jīng)。終于,他忍不住了,沖上去,驚起一灘鷗鷺。他隨機打了一對鷗鷺,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被他打倒在地還踏上了一只腳。馬尾辮女學生上前阻止,被他撕破了上衣。
男學生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在報復上發(fā)揮了聰明才智。首先,他摸清了裸背男的生活規(guī)律,知道他每天都會到玉魚網(wǎng)吧上網(wǎng),而且經(jīng)常上通宵。
男學生是化學系學生,懂得化學品的屬性和作用。他想方設法搞了一些氰化鉀,此舉用去了他四個多月的時間。又和女友進行了策劃和任務分解,將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情況預想了一遍,列成WORD表格,再將解決辦法一一對應列出。他們所做的一切有著銀行劫匪的專業(yè)。其實,男學生僅僅是遺傳了其在鄉(xiāng)政府做了一輩子干事的父親。
事情發(fā)生了,2006年7月28日凌晨。上通宵的時候,女友馬尾辮被安排在裸背男旁邊,負責觀察他的動向。男學生則在不遠的另一臺電腦,接收女友QQ發(fā)來的相關情況。那一天,萬事俱備,裸背男起身去廁所。男學生迅速踮腳溜到他的座位上,將事先準備好的氰化鉀用一次性注射器注入裸背男的珍珠奶茶。
后來,裸背男中毒身亡。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男學生和馬尾辮落網(wǎng)。
故事結束,茫青去了一趟廁所,回來繼續(xù)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顯示屏上,父親的面孔逐漸隱去,最后只剩下圓睜的兩只眼睛,布滿血絲,瞳孔渾濁。
茫青看了半晌,把氰化鉀換成了瀉藥,把中毒身亡換成了拉到脫水,把結局換成了那對情侶抱著惡作劇成功的快感,偷笑著離開了。
臉還是火辣辣地在痛,但他心理的某個地方平衡了,整個身體都松弛下來。屏幕上的那雙眼睛,消失了。
網(wǎng)管拉開卷簾門,車水馬龍喧鬧聲伴隨陽光傾瀉進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