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敏志
1898年10月25日,康有為乘坐的“河內(nèi)號”客輪緩緩駛?cè)肷駪舾郏铣丝导揖趴谌送?,還有從香港一路陪同的浪人宮崎滔天、宇佐穩(wěn)耒彥。此時剛過午夜,萬籟俱寂。前一晚上喝醉酒,正倒頭酣睡的宮崎被船員猛烈搖醒,告訴他有人在外求見,步出船艙一看,外務省書記高橋橘太郎已在巡查汽艇上等候多時,身旁還有一名警察署的官員。兩人沒有過多解釋,只說船上的人不能繼續(xù)休息:“要乘黑夜上岸?!?/p>
宮崎回到船艙,叫醒康有為,幫他扶老攜幼乘坐巡查汽艇上岸?!叭f船燈火海冥冥”,后來在一首詩里,康有為回憶起凌晨一點神戶港明滅的篝燈道:“人民城郭夢如醒?!痹诰焓饦巧?,他們度過了來日本的第一晚——通宵未合眼,被警察問訊到天明。清晨六點拂曉,康有為褪去長衫,換上西服,仍由宮崎陪同搭火車直奔東京。晚上十點半他們到達新橋站,平山周在這里迎接,并告知康有為,五天前梁啟超、王照一行人也已安全抵達。
三個月后在東京早稻田明夷閣里編寫《我史》,細細回想從北京逃出,經(jīng)煙臺、上海、香港等地抵達日本的經(jīng)歷時,康有為總結(jié)自己總共“身冒十死”,“事后追思,無一生理”,種種機緣巧合集于一身,讓他產(chǎn)生了承載天命的神秘體驗:曲曲生之,留吾生以待其茲,中國不亡,而大道未絕耶?”他相信拯救萬民的任務遠未結(jié)束,囹圄中的光緒終有復辟的一天,雖然孤懸海外,依然可以繼續(xù)自己未竟的維新事業(yè)。
梅崖先生的援助
梁啟超、王照、康有為三位戊戌變法核心人物先后成功逃到日本,背后離不開彼國民間志士、政府官員的合力營救。變法運動初興時,持亞洲主義立場、主張中日聯(lián)盟的日本人就密切關(guān)注著清國局勢。1898年4月香川悅次、井上雅二兩名干事牽頭成立“東亞會”,聲援清國改革,并吸收康有為、梁啟超、康廣仁入會。6月以近衛(wèi)篤麿為中心的“同文會”也成立于東京,在上海設立同文會館。9月21日慈禧太后回紫禁城發(fā)動政變,這一噩耗傳到日本后,他們立即展開營救活動。9月30日東亞會主要成員在東京萬世俱樂部召開緊急會議,十多名主要成員與會,經(jīng)討論決定盡一切力量營救梁啟超、康廣仁。兩天后,該會派代表向首相大隈重信遞交請愿書,緊接著拜訪外務次官鳩山和夫,提出人道主義救援請求。
東亞會的行動緊鑼密鼓,影響力亦不容小覷。然而放眼全日本,最早致力于營救康、梁的其實不是他們,而是關(guān)西大阪府的山本憲。9月27日,山本驚聞清國政變,立即趕往東京拜訪外務次官鳩山和夫,詢問康、梁和王照的安危,半月后又上書大隈首相,猛烈抨擊日本政府的對華政策,稱兩國原本唇齒相依,慈禧此番政變“貽歐美可乘之機”,政府卻毫無作為,著實令人痛心。這封信的內(nèi)容后來由《大阪每日新聞》披露,卻未收入《大隈重信關(guān)系文書》中,也沒有在山本憲檔案中見到大隈的回信,應該是首相根本沒有理會。
山本憲字永弼,號梅崖,1852年出生于高知縣,早年當過小學教員、電信局技師、軍人、報社記者,1885年因參與自由民權(quán)運動被投入監(jiān)獄,三年刑滿釋放后為維持生計在大阪開設“梅清處塾”,招收生徒,傳授儒學。戊戌變法前一年山本憲曾游歷清國,他在《燕山楚水紀游》中描述北京“城郭邑里、園池寺觀,莫物不壯大,而莫物不敗壞。其壯大可以征明以前之盛,其敗壞可以驗清以后之衰也”,他認為清國的人心、風俗、制度各方面亦已敗壞,甚至“將舉國敗壞焉”,非下決心變法不可扭轉(zhuǎn)。臨回國前在上海的一場宴會中他得與梁啟超同席,雖然沒能搭上話,但卻對梁留下了“年未壯,文名甚高”的深刻印象。
戊戌年春,康有為族兄康有儀以四十歲“高齡”來到日本留學,7月拜入山本憲門下,每日苦學日文,課余以譯書自給。有趣的是,前一年年末康有儀之子康同文剛?cè)雽W梅清處塾,父親竟然成了兒子的師弟。通過這兩位父子生徒的關(guān)系,在政變剛發(fā)生的一個月內(nèi),山本憲得以迅速了解清國的最新情況。據(jù)9月27日康有儀的來信,保守派大肆鉤捕康梁,索其項上人頭。然而,梁啟超被捕一事實際上是假消息。據(jù)日本大使館代理公使林權(quán)助回憶,慈禧發(fā)動政變當天下午2點左右,他正在使館內(nèi)和伊藤博文吃飯,梁啟超忽然闖了進來,“顏色蒼白,漂浮著悲壯之氣”。因為雙方言語不通,梁示意林拿紙筆來進行筆談,因為速度太慢,中途又換成翻譯。梁最開始準備“三日內(nèi)即須赴市曹就死,愿有兩事相托”,但伊藤為中華惜才,覺得這樣白白送死無益,就和林公使好言相勸。翌日梁啟超剪掉辮子,換上獵裝,在鄭永昌領(lǐng)事、平山周等人的護送下潛往天津。因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連親朋故舊都不知道梁啟超已經(jīng)獲救。28日山本憲還從康有儀處得知,康有為離開清國后必將來日本。得到這個關(guān)鍵情報后,10月21日山本憲在大阪?zhèn)湟煌ふ偌?,宣布成立“日清協(xié)和會”,為康有為來日后的中日提攜活動做準備。
康、梁、王到達東京后,29日山本憲攜康有儀一同上京,與三人會面。清國亡命客們對屢次出手相救、現(xiàn)在又特意趕來的山本感激不已,此后對他推心置腹,幾乎知無不言。山本憲檔案中保存著一封康有為7月19日變法期間致康同文的信,可能是由康同文轉(zhuǎn)交給山本的,信中康有為說光緒帝現(xiàn)在力變新法,“于我言聽計從”,自己現(xiàn)在奉旨專摺奏事,所受之信任為本朝絕無僅有,“外論比之謂王荊公以來所無者,此千年之嘉會也”。然而來日本后,康有為發(fā)現(xiàn)日本政府雖對他禮遇有加,每月提供豐厚的生活費,但似乎毫無興趣聽取他的政治主張。
12月8日梁啟超致信山本憲,告知康有為在此已經(jīng)一個半月,只見到了勝海舟、近衛(wèi)篤麿、副島種臣等少數(shù)幾位政界人物,“其余各子,求見而未得外,此諸公多未修謁,因不審住居也。若先生能一一示之,并以書紹介,幸甚。”只是山本憲自己也不過一介布衣而已,對于這個要求自然無能為力。山本曾勸梁啟超在與人交往時應有所取舍,“恐為濫交之累”,梁啟超則回復目前身不由己,“雖然仆之來貴國也,志在誦詩讀書,友天下之士,其勢不能不多所接見”。
在日周旋
梁啟超所說的“勢”,是指被軟禁的光緒帝目前形勢危急,別說皇位難保,連生命安全都沒有保障。國內(nèi)改革派的力量已經(jīng)被全面整肅,此時他能做的只有效仿明末清初黃梨洲、周鶴芝“日本乞師”之舉,借外國力量向保守派施壓,警告他們不要肆意妄為。
還在亡命途中時,康有為就向日本政府傳達了這一請求。10月1日宮崎滔天致信犬養(yǎng)毅,告知康目前安全抵達香港,寄寓警察署中,自稱離開北京時帶著光緒帝的衣帶詔,切望日本出手救皇上。對此宮崎毫不客氣地評論道:“我認為康借日、英之力,再度擁立天子之意甚明。對中華而言此舉實是愚策,徒開外國干涉之端。然今日之情形暫且勿論其是非,先予以周全之保護,使其安全抵達日本為宜?!比B(yǎng)讀后,又將此信轉(zhuǎn)寄大隈首相。
康有為自然不知道宮崎背后對他的這番評價。剛在東京安頓下來,他就開始從四書五經(jīng)中尋章摘句,向日本人宣傳營救光緒帝的合理合法性??殿A言慈禧太后就是西漢的呂雉、唐代的武曌,終將重蹈覆轍,導致天下大亂。從三綱觀念來看,慈禧太后雖是同治帝的生母但不是嫡母,“于今上則為先帝之遺妾耳”,因此她與光緒根本就不是什么母子關(guān)系,而是君臣關(guān)系,此次慈禧太后所發(fā)動的政變也不是什么“訓政”,而是以下犯上的廢立篡位??涤袨橄蛏奖緫梼A訴道,他堅信日本與中國“同教、同文、同俗、同種、同文,在地球萬國,未有若貴國之親者也”,所以這番“三綱大義”其他國家的人都聽不懂,唯有日本是知音。在日本的康門弟子也異口同聲,在很多場合都重復上述說法。
11月27日,梁啟超在東亞同文會(為便于取得日本政府資金支持,月初東亞會、同文會已合并)成員柏原文太郎、中西正樹的陪同下拜訪近衛(wèi)篤麿,作申包胥秦庭之哭,近衛(wèi)卻在當晚的日記中冷淡地寫道:“我不了解中國之內(nèi)情,怎能沒有顧忌。從此次政變發(fā)生的樣子看,可疑之處甚多,決不可輕率行事。否則想為東亞縮短禍期,結(jié)果卻可能適得其反。當下諸國相互窺隙之際,最須慎重。”他從本國的自身利益出發(fā),擔心日本輕易介入會給英國、俄國等列強可乘之機。
正如近衛(wèi)所言,對于戊戌政變后的東亞政局,日本政府有自己的情報來源與考量,不會相信清國亡命客的一面之詞。就在不久前的11月5日,特命全權(quán)公使矢野文雄、書記官林權(quán)助等一行十多人赴故宮儀鸞殿拜謁慈禧太后和光緒帝,他們傳回來的消息,與康、梁、王的說法存在不少出入。從矢野發(fā)回國的報告上看,當天慈禧坐在殿內(nèi)中央最高處,“精神躍如,音度瀏亮”,光緒則坐在她的左下方稍低處,“龍顏蒼白,面瘦如玉”,看上去身體衰弱。兩人都與日本公使親切交談,看不出什么異樣,慈禧還當場夸獎“貴使臣的名聲甚好”。從字里行間不難看出矢野認為慈禧目前只是垂簾聽政,沒有其他企圖。除了矢野外,當天另一名團員井深彥三郎也認為太后與皇帝沒有交惡,弒逆說、廢立說、幽閉說皆不可信,這名東亞同文會的會員甚至相信,兩個月前太后發(fā)動政變情有可原,主要是因為康有為的變法太過激進,侵犯到了大部分人的利益。在隨后與慶親王面談時,矢野文雄建議清政府最好對外宣布今后不會走守舊路線,也不提倡排外主義,政務次官都筑馨六還嫌他說了不該說的:“我認為應以我邦之利害為唯一的標準,好好利用此次(清國政變的)機會?!?/p>
平心而論,矢野使團的上述看法不完全準確,多少有被清政府的表面工作誤導的跡象。但考慮到1898至1900年間日本國內(nèi)政局不穩(wěn),大隈重信、山縣有朋、伊藤博文內(nèi)閣依次更迭,這種小心謹慎也不無道理。此時以青木周藏外相為代表的高層更傾向與清政府保守派合作,對于康梁的主張不感興趣。這可能也是為什么康有為來日本以后,大隈、山縣、青木等實權(quán)人士都沒有與他會面,與他打交道多的是在野政客、中下層官員及大陸浪人。
由于遲遲得不到日本政府的積極回應,梁啟超在1899年1月30日再度上書大隈首相,連發(fā)兩聲悲鳴,向大隈提出兩點請求:一是讓矢野文雄大使繼續(xù)向清政府施壓,“言茍立新君,則日本必不認,則彼頑固者,或有所憚”;二是大隈本人親自致信湖廣總督張之洞,“勸其當待正義,勿徇偽命也。張氏本大吏中最可語之人,向與改革派相提攜。啟超及殉難六士中之楊銳、譚嗣同,皆其所為薦也。政變以后,畏罪避禍,乃大反其平日所為,以媚政府?!?/p>
在康、梁心目中,政變后改變立場、背叛朋友的又豈止是張之洞。梁啟超曾對山本憲痛罵曾經(jīng)的維新同志汪康年,指責他在政變發(fā)生后“即于其所立《中外日報》中,日日頌揚偽后,謂為四千年未有之圣母。頌揚政府,謂為知時。誣謗一切改革當人,謂為急激。其意不過欲圖自免而已,血性男子,豈可如是!”由于汪康年是錢塘人,梁啟超對他的厭惡上升為地域歧視,稱浙江、江蘇兩省人都不愿冒死以對抗當?shù)?,他們的實務其實與救國無關(guān):“不過為稻糧謀耳,是江浙人之性質(zhì)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本邦最可用者,湖南、廣東之人,陜西、四川、云南等次之”,這些地方人的共同特征是淳樸沉毅,平時不善言辭,木訥有若村夫,但關(guān)鍵時刻卻可以任大事、應大變。梁啟超還借用日本幕府末年長州藩、薩摩藩結(jié)成薩長同盟,聯(lián)手發(fā)起討幕運動,開啟明治維新偉業(yè)的例子云:以湘擬長(州),以粵擬薩(摩),未敢多讓也。”此番大言猶在耳,廣東籍華人圈中就發(fā)生了一連串分裂與風波。
辦報、辦學
除了四處游說和投書外,康有為、梁啟超還通過辦報和辦學宣傳他們的政治主張,爭奪戊戌變法的歷史解釋權(quán)。當時全日本華人最多的城市是橫濱,其主體又是經(jīng)商的廣東移民,他們大多聚集在狹窄的元町中華街內(nèi),甲午戰(zhàn)敗后受到日本當?shù)鼐用竦木薮髩毫?。能否得到他們的支持,關(guān)系到每個華人政治團體的生死存亡。由于康、梁皆考取過功名,又有光緒帝前顧問的耀眼光環(huán),橫濱華人迅速為之傾倒,用政治支持和捐款力挺兩位“帝王師”。然而這些占用的,卻是原本該屬于孫中山的資源。
橫濱華人紛紛棄孫投康,最典型的是馮氏兄弟。1895年11月廣州起義失敗后,孫中山被迫逃亡到日本,無處下腳,橫濱市文經(jīng)商店老板馮鏡如就將他還有同伴陳少白藏匿在家中二樓。正是在這個位于橫濱山下町五十三番地的逼仄閣樓里,孫、陳兩人創(chuàng)辦了興中會橫濱支部,推馮鏡如為會長,胞弟馮紫珊為干事。雖然在清政府的壓力下這一組織僅維持了十個月就被迫解散,馮氏兄弟仍然是孫中山在橫濱最重要的贊助人。
然而風水輪流轉(zhuǎn),到1899年時,馮鏡如、馮紫珊轉(zhuǎn)而覺得康、梁的政治主張更合胃口,對正打算大展拳腳的康、梁來說,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和普遍依賴“三把刀”——即拿剪刀的裁縫、拿菜刀的廚師、拿剃頭刀的理發(fā)師——謀生的在日華人不同的是,馮氏兄弟經(jīng)營的是技術(shù)含量更高的印刷與出版業(yè),且綜合實力之強勁,足以支撐橫濱與東京并列,成為晚清海外華人兩大傳媒業(yè)中心。
在馮氏兄弟的支持下,1898年12月23日梁啟超在橫濱發(fā)刊《清議報》,自任總纂述,康門弟子麥孟華、歐榘甲輔之,由馮鏡如任總理??紤]到日本東亞會、同文會背后的支持,創(chuàng)刊號上梁啟超執(zhí)筆的《清議報敘例》試圖在民族主義、亞洲主義之間尋找平衡點:一方面希望《清議報》“為國民之耳目,作維新之喉舌”,呼吁四萬萬同胞團結(jié)一致,同時也主張全體黃種人聯(lián)合,奮起尋求亞洲自治。在表達了對捐款人的謝意后,梁啟超期待報紙能夠“交通支那、日本兩國之聲氣,聯(lián)其情誼”,“發(fā)明東亞學術(shù),以保存亞粹”。
這份雙周刊包羅萬象,囊括中外新聞、日歐論說、中國哲學等多個領(lǐng)域,文筆曉暢,發(fā)行量很快就突破了四千份。在1901年10月被迫停辦前,譚嗣同《仁學》、章太炎《儒術(shù)真論》、梁啟超《戊戌政變紀事本末》、伯倫知理《國家論》、加藤弘之《各國憲法異同論》等等,都是在橫濱元居留地一三九番地化身千萬,不僅風靡日本華人圈,還被偷偷帶回國內(nèi)。1900年正月,閩、浙、粵各省督撫聯(lián)合發(fā)布公告,懸賞重金捉拿康梁,并嚴禁民眾購買或閱讀《清議報》,稱其“種種悖逆情形殊堪發(fā)指?!?/p>
康有為剛到日本時,犬養(yǎng)毅、大隈重信曾希望他與孫中山見面,商討聯(lián)合事宜,卻被康以不與逆黨暗通款曲為由一口拒絕。而到1899年時日本的康派和孫派已經(jīng)勢同水火,雙方各自的機關(guān)報,即橫濱的《新民叢報》和東京的《民報》各執(zhí)一詞,論戰(zhàn)持續(xù)了將近十年。
教育領(lǐng)域是雙方的另一個戰(zhàn)場。1897年秋馮鏡如、鄺汝磐等橫濱僑商與孫中山商議,準備在橫濱創(chuàng)辦“中西學?!币耘囵B(yǎng)人才。當鄺汝磐拿著孫中山的介紹信來上海找康有為,請他推薦幾位老師時,康一口氣提名了幾位弟子,包括未來成為第一任校長的徐勤。這批新老師剛到就徹底顛覆了孫派的教學理念,甚至連校名都被改為“大同學?!?。眾所周知“大同”是康有為最核心的理念,康派在上海經(jīng)營的出版翻譯公司也叫“大同譯書局”,孫派創(chuàng)辦的學校就這樣被康有為的弟子們據(jù)為己有。
1898年初徐勤就任大同學校校長,并列名東亞會會員。3月18日學校正式開學,首批招收了一百多名學生。學校既提倡國際化、現(xiàn)代化,又不放棄尊儒,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一幅刊載于1898年《東京每日新聞》的圖畫顯示,課堂上男女混坐,穿著三件套西裝的老師正站在黑板前講解,身前擺著地球儀,身后掛著孔子像。地球儀、男女同校、孔子像和老師身上得體的西裝,這些都是課堂教育的有機組成部分。保皇派的元素在這里隨處可見,比如被當做教材使用的康有為詩集、梁啟超《戊戌政變記》,還有每間教室孔子像兩旁懸掛的康氏手書對聯(lián):“同種同文復能同教相聯(lián)未許西歐逞虎視,大清大日從此大成并合遙看東亞慶麟游?!?/p>
孫中山派當然不能坐視康有為派為所欲為,他們試圖奪回學校的控制權(quán)。學校暫時陷入停頓,沒法再繼續(xù)運營下去。犬養(yǎng)毅和大隈重信密切關(guān)注此事,不但扮演康、孫兩派間話事人的角色,還給予學校資金支持。而犬養(yǎng)毅的政治立場更接近于康派,他是東亞會最早的成員之一,向來主張清日聯(lián)盟??陀^上來說,這一維持現(xiàn)狀的做法對康有為派更有利,自此之后,革命派勢力再也不能踏入學校半步。為了以示感謝,大同學校授予犬養(yǎng)毅名譽校長的頭銜,犬養(yǎng)毅亦欣然接受。
在徹底失去了對于大同學校的控制權(quán)后,1908年孫派在橫濱建立了另一所學校,即后來的“橫濱華僑學?!?。華僑學校是大同學校的死敵,處處針鋒相對,它除了招收同盟會及后來國民黨成員的在日子女外,還特別允許工人家庭子女入學,并削減貧苦學生的學費,而大同學校往往將他們無情地拒之門外。
一方面是屬于康有為派、富家子弟上的大同學校,另一方面是屬于孫中山派、窮小子上的華僑學校,這兩種形象在橫濱漸漸根深蒂固。兩校的學生通常在畢業(yè)前都老死不相往來,若恰好在街頭狹路相逢,則要相互詈罵,偶爾大打出手,令路過的日本人看得目瞪口呆。
離開日本
在康有為來之前,日本國內(nèi)就不乏反對的聲音。比如同是亞洲主義團體,同文會的看法就與東亞會有分歧,1898年10月16日該會開會討論此事,會長近衛(wèi)篤麿在日記中記載:像梁啟超那樣直接投奔日本的尚可,但像康有為那樣曾受英國之保護,后來又轉(zhuǎn)托日本的,其真實意圖極為可疑。從這次事變的結(jié)果來看,康的策略恐怕是成則自收其功,敗則歸罪日本。故雖可以給康有為一時之救助,但不能讓他長居我國,與各方人士接觸,以后最好將他禮送英國或美國。這是今晚與會者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奔礈蕚浔M快把這個燙手山芋甩給別人。
12月12日,同文會另一位會員宗方小太郎執(zhí)筆的報告也認為,日本如果允許康有為長居,很可能引發(fā)清國人的恐懼心和猜疑心:“康有為等人逃亡到日本以來,懷抱為己復仇之意志,屢屢向內(nèi)地舊知飛檄,教唆他們舉事。我認為日本為了庇護此等少數(shù)亡命客的結(jié)果,其實是傷害了大部分清國人的感情,就對清國方面而言,這可以說是很不討好的?!?/p>
文中“傷害大部分清國人感情的”,主要是10月康有為逗留香港期間通過媒體發(fā)表的一系列攻擊慈禧太后、宣稱光緒帝厭惡她的言論,張之洞對此極為惱怒,他通過上海代理總領(lǐng)事轉(zhuǎn)告日本青木外相:若不驅(qū)逐康有為,則兩國以后的軍事合作免談。后來清政府還派刺客劉學詢、慶寬潛入日本,伺機暗殺康有為,12月矢野文雄大使得到情報,顯示慈禧太后命令清國駐日公使“運用一切手段將康及其黨人捕拿或暗殺”。
隨著來自清國的壓力越來越大,為防止出現(xiàn)更嚴峻的外交危機,12月16、20日,日本外務省翻譯官楢原陳政兩次以個人身份拜訪梁啟超,勸他顧全大局,勸說康有為主動離開日本,旅費日本方面可以負責,但被梁啟超拒絕。月底犬養(yǎng)毅與伊藤博文商議后決定采取折衷方法,康有為必須離日,梁啟超則可以留下。作為康、梁在日本最重要的保護人,犬養(yǎng)毅的這番表態(tài)極為關(guān)鍵,這意味著康有為離日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
1899年1月19日,近衛(wèi)篤麿再次接見梁啟超,重申楢原陳政、柏原文太郎、伊藤博文、大隈重信和他自己的意見一致:“這不是脅迫,而是誠心誠意為康有為的將來考慮而提出的建議。”2月12日伊藤博文致信第二次就任首相的山縣有朋,將此事前因后果做了詳細匯報,主張讓康有為前往美國。
但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執(zhí)拗的康、梁仍然不愿屈服。最后日本政要們只好決定讓山本憲出面——他的官方色彩最弱,也是康梁在日本最為信賴的人之一。如同冥冥之中有天意一般,這個最早奔走四方、積極營救康梁的大阪布衣,無意中又成了促使康有為離開的最后一環(huán)。3月14日山本赴東京與楢原陳政會面,當楢原說完要求后他猶豫良久,只說了一句話:“窮鳥入懷,獵夫不忍殺之?!被氐酱筅婧螅奖緫棇⒆约旱倪@番回復告知康有儀,康有儀又轉(zhuǎn)述給康、梁、王,三人聽后大為感動,通過康有儀表達“辱荷竭力周旋,感不可言…以舊交之故,而情義兼盡”之意,下決心不再讓朋友為難,相約一起離開日本前往美國。出于各種原因,最后成行的只有從日本外務省拿到一萬五千日元旅費的康有為,梁啟超和王照則以旅費不足為由繼續(xù)待在日本。
1899年3月22日櫻花盛開之時,“和泉丸號”在橫濱解纜,帶著康有為橫渡太平洋。康在抵達加拿大后寄贈東國諸公七律兩首,其中有“大灜萬里隔游塵,上野鶯華照暮春”,“半歲看花往三島,盈盈春色最相思”的句子,未見一絲怨尤之態(tài)。由深秋至仲春,他在日本前后待了半年左右時間,成功避開了政變后最危險那段時間。
維新的終結(jié)
康有為的離開對?;逝墒蔷薮蟮拇驌?,他們意識到通過外交途徑不可能達成目標,必須窮則思變。恰好天高老師遠,作為改革派的新領(lǐng)袖,大弟子梁啟超轉(zhuǎn)而尋求與孫中山合作。
1899年4月底,梁啟超通過馮鏡如的中介與孫派人物楊衢云會面。但據(jù)馮自由的記載,這次會面雙方談得很不愉快,回來后楊大為不滿梁啟超,稱“康黨素來夜郎自大,常卑視留學生及吾黨,且欲使吾黨仰其鼻息”,又貶低梁雖負大名,卻沒有什么真才實學,“與之合作,實為有害無利”云云。然而到春秋之交,梁啟超與孫中山的來往更密,受孫影響,梁甚至有些傾向于革命,其同學韓文舉、歐榘甲、張智若、梁子剛等,主張尤形激烈?!备锩膳c保皇派的合作方案不久后出臺,擬推孫中山為會長,梁啟超做副手。對此另一派康門弟子徐勤、麥孟華堅決反對,他們寄信給康有為,告知梁卓如“漸入中山圈套,非速設法解救不可?!笨涤袨殚喰藕蟠笈?,勒令梁啟超立即赴夏威夷辦理?;蕰聞?,梁無奈整裝前往,一去就是半年,兩派的合作計劃就此夭折。
游歷諸國后梁啟超仍然回到日本定居,眼看著革命派勢力日盛,保皇派光焰日衰。清末新政讓他們看到了一絲希望,但形勢的發(fā)展每況愈下:1908年光緒帝身故,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年底南北議和成功,清帝準備遜位,至此維新運動已走到盡頭。1912年9月底,梁啟超由神戶啟程回國,十四年的日本流亡歲月終于劃上了句點。
10月24日,梁啟超寫信給長女梁令嫻,稱自從經(jīng)天津入北京那天起,都人士之歡迎,幾于舉國若狂,每日所赴集會,平均三處,來訪之客,平均每日百人”,他不得不對見面時間做出嚴格規(guī)定,政要二十分鐘,普通人止五分鐘而已:“得罪人甚多(架子似乎太大),然亦無法也?!北娙思娂娎瓟n這位維新健將,是因為進步黨、國民黨之議會黨爭即將拉開大帷幕,向來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的梁任公,即將再度成為弄潮兒。
(作者系文史學者)